第二百八十二章 傳位
階前寒光凝輝,如玉似鏡一般。連日的大雪終於散了,朦朧淡雲之間探出一輪明月,白如玉盤,竟是個團圓之夜。
窗前月光清冷,落在地面上,如降下一層銀霜……更漏聲起,幽幽然的,在這個深宮禁院裏,顯得那麼孤冷。
三更天了。
偌大的內室燃了安神的熏香,卻仍是無法讓人安眠。燭火三三兩兩地跳動着,照不明一室的寂靜。
“清和……”帷幔內傳來呼喚,十分隨意且信任的。
然而聞聲而來的卻是一道陌生的回應,新提拔上來的宮娥束手侍立在珠簾外,輕聲細氣地問:“陛下,可有吩咐?”
月謠掀簾的手頓住,喉嚨里乾渴如火在燒,整個人卻像被澆了冷水,一下子涼下來。
“沒事……下去吧。”
宮娥無聲退去,腳步聲壓在寂靜中,一點兒聲音也沒有發出。
忽地,似有什麼東西軟軟地摔在地上,然而那聲音太輕了,就像一縷輕煙一樣,讓人察覺不到。
寬大的龍床溫暖且輕軟,她坐在上面,歪頭靠在里側,被子滑落到了膝蓋,涼意密密麻麻地滲透進皮膚里,她卻渾然不覺得冷似的,像一尊沒有靈魂的木雕,獃獃地睜着眼。
一縷長發落下來,遮住了眼睛,昏黃的光線透過半透明的帷幔照進來,將被衾上的金線龍紋清晰照亮。
這是天子才能蓋的被衾,她窮極一生想要得到的權勢、地位,終於有一日全部得到了。
可是身邊的人,是再也回不來了。
就像走在一條漆黑的路上,以為盡頭就是黎明,卻越走越黑,越走越冷……她用無數人溫暖的鮮血,換得了一手冰冷的權力。
這條路,她走得太遠,遠得忘記了心底真正奢望的——
不過是一方不大的院子,三兩好友、親密愛人,幾杯淡酒,花好月圓。每日晨起雲霧海,暮見林上月。沒有那麼多的歧視和仇恨,人與人之間有的只是關懷和溫暖。
可是現實容不下她這小小的心愿。
仇恨、怨忿……慢慢地織出一張密密麻麻的網,將她密不透風地包裹,帶着她越走越遠,看不清前路,亦無回頭的餘地。
她後悔了……每個夜深人靜的夜晚,聽得更漏聲聲,卻無眠。她深深地後悔着,可一切都來不及了。
她深深地吸氣,捂着脖子,似只有這樣用力按着,才能呼吸暢快了。
偌大的寢殿,只餘下她用力呼吸的聲音。
月兒從雲堆里一躍而出,明輝流瀉下來,整個房間光華流轉,猶如凝了一層淡淡的銀衣。也照亮了寢殿內不知何時多出來的身影,在他身後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帷幔被人無聲掀開,寬大的龍床微微陷下去一部分,緊接着一股寒意便竄了進來。
月謠眼神空蕩蕩地落在前方,眼淚無聲地垂落,似被誰抽幹了靈魂,完全不會思考了,任由那突然闖入的人輕輕掰過自己的肩膀,靠在他的身上。
那樣子與尋常陰沉冷靜的模樣相去甚遠,竟有幾分瘋癲之狀。
唇邊多出一杯熱水,姬桓一句話都沒說,似乎知道她哪裏難受,溫柔地喂她喝水。
他將她整個人圈在自己懷裏,這個姿勢曖昧極了,只要他稍稍低頭,就能親吻到她的額頭。月謠喝得急,嗆到了,整個人蜷起來,用力地咳嗽,臉頰迅速發紅,終是透露出一絲人氣來。
裏邊那麼大的動靜,外邊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姬桓輕輕拍她的胸口順氣,也就是這一刻,她才流露出一絲尋常女子該有的柔弱。他輕輕順氣的手慢慢地停住,目光裹上了一層灼熱。
因她方才劇烈的咳嗽,衣襟微微開了,從他這個角度,可以看到裏邊細膩的皮膚,像是被半透明的紗遮住的白玉珠,雖朦朧卻欲語還休。他喉結上下一動,原本只是順氣的手伸了進去,觸感竟一片微涼,像是撫摸一塊浸在冷水的里玉,光滑且細膩。
他另一手原本只是環住她的肩膀,此刻猛地托起她的頭,頭一低便吻了下來。
月謠本不太清明的理智終於回籠,悶哼
一聲便去推他。
他的內力很深,已至上元無量境,與她不分伯仲,更何況她整個人都被他禁錮在懷裏吻得發軟,力道更是卸了幾分,這一掌下去,猶如打在一團棉花上。
肩頭陡然一涼,還不及反應過來,她便被他重重推倒在床,衣衫扯裂開去,冷氣一下子爬滿了上身。寒夜清冷,他火熱得身軀貼着她微微發冷的身子,成了她能觸及的唯一熱源。月謠推不動他,想斥他滾開,可一張開口,他的舌便伸進來與她交纏在一起,任她如何躲避,也只能被困在他的方寸之間由他糾纏。
胸中那股燥郁之氣,似被一股霸道強勢的炙熱之氣衝擊,慢慢地柔化消失,最後整個人像是浸潤在溫泉中,四肢百骸都軟綿綿的。
分別將近兩年,姬桓無時無刻不在想她,有時夜裏發夢,那柔軟的身軀、低轉沉吟好似真實的一樣,可醒來身側卻空蕩蕩的,便猶如從雲端跌落泥土,心裏陣陣發苦。
想了兩年的人如今就在懷裏,她身上每一寸都十分熟悉,只需稍作撩撥,便能勾得她神智恍惚,躺在自己懷裏猶如浪濤中的小舟,任憑風雨急驟,也只能踉蹌地跟着起起伏伏。
這是他的人,從身體、到心,沒有人能搶得走……!
清思殿一夜荒唐縱情,寢殿外原本守夜淺睡的宮娥不知何故趴在桌上沉沉睡去,任憑裏邊如何風急浪涌,也無法醒轉過來。
待那宮娥好不容易醒來,已是月謠晨起要準備上朝的時候了。她一邊暗罵自己睡得死,一邊引着其他宮娥端水端衣地進去伺候,然而一掀開珠簾,寢殿內便飄着一股若有若無的怪味道,不是熏香的味道,倒像……
她驚了一下。
這一夜她都守在外邊,沒見過有人過來啊,更何況天子登基不久,根本沒有後宮……這……!?
月謠命人準備熱水,便入浴池洗沐。她手臂撐開靠在浴池邊,原本陰沉清冷的面龐被這熱氣一熏,少了幾分冷厲,倒含有几絲穠艷。
耳畔響起昨夜姬桓的話。
幾番溫存之後,他壓着她說:“跟我走吧,月兒。”他好像一面能照亮一切的鏡子,將她心底的苦痛照得一覽無遺,“你不要難過,你還有我啊,還有隱兒、姬霄。你回回頭,好不好?”
他的手掌輕撫她的身體,激得變得敏銳的皮膚一陣陣地發酥,溫軟語調像是暮春午後的陽光,暖熱得似要將冰雪都融化了。
她沒有說話,側過身去,閉眼睡覺。
他卻又貼了上來,火熱的身軀貼着她的後背,手指捏着她的手,觸感細長,沒有一絲肉,就像竹筷子一樣。
她瘦了很多,渾身上下幾乎沒多少肉了,抱在懷裏,甚是硌手。
姬桓喚了她幾聲,卻沒有任何回復。她不知自己何時睡著了,且睡得極香,不過短短一個時辰的時間好似飽睡一天一夜,醒來時身邊已無人了。
朝會結束后,她留下了棠摩雲和夏敘。
她登基不久,人心不穩,五服十一城,或密謀起事,或觀望,都對帝畿虎視眈眈。謝玉的十幾萬大軍來得正是時候,若能將他一舉擊潰,便能威懾那些觀望之眾。
他之前伏擊失敗,大軍已經轉入了甘棗山,自以為行蹤隱秘,卻不知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裏游的,只要有凶獸凶禽的地方,就不可能藏得住行蹤。
甘棗山附近有一處行宮,就地引了溫泉水進來,天冷的時候泡上一泡溫泉水,最是疏通經絡。華胥晟慣會享受,登基沒多久就建了行宮,自己沒用上幾次,倒是便宜了月謠。
如今已是二月末,天氣漸漸要回暖的時候,這個時間去泡溫泉,有些不合時宜,但眼下天氣仍冷,倒也沒那麼不合常理。
雲隱坐在一旁,聽月謠交代自己走後的事情,十分專註,然而越聽卻越覺得不對味。
她此去不過短短四五日,且行宮距離帝畿不過大半日的路程,又何須事無巨細都交代清楚,就好像一去不回一樣。
他心中漸生几絲忐忑,畢竟還年少,心裏想什麼,神情上便露了出來。
“須知身處高位,事事都要小心謹慎,走
一步而望十步,如同博弈一般,未雨綢繆方能立於不敗之地。”
雲隱低頭稱是,但心底里的忐忑卻一重複一重,難以消去。
天子的行駕浩浩蕩蕩地地朝着甘棗山方向而去,就像一條緩慢爬行的妖蛟一樣,不到暮時便抵達了行宮。
那行宮建在半山處,搬山炸石地削平了半個山頭才依巒造出了這個天上宮闕般的行宮。
雖是暮冬時分,這裏卻春意融融,朱樓高低不齊,飛檐雕龍飛鳳,每三五步間便有碧渚蘭汀,熏着絲絲熱氣,只需裹上一層薄薄的紗衣,便可鑽入這一汪汪泉眼中盡情沐浴一番。
月謠緩慢地走着,嘴角噙着不明意味的淺笑。
“這安樂公,當真不負安樂名號。”
棠摩雲跟隨她行走在熱氣氤氳的行宮中,很是看不慣這奢侈的作風,“無怪乎華胥氏江山摧枯拉朽地倒了,出了他這等不肖子孫,便是先王力挽狂瀾又如何,剛將戾王留下的千瘡百孔填好,便又叫人盡數揮霍了。”
雖說為了建行宮炸了半個山頭,可整座行宮還是高低不齊,登上最高處的紫氣閣,整個甘棗山的東面一覽無遺。
棠摩雲站在她身側,道:“三萬王師三日前化整為零地進入了甘棗山,加上此次帶來的三萬王師,一共六萬,已全部部署完畢。這一戰定叫謝玉有去無回!”
以六萬對戰謝玉的十幾萬,確實有些吃力,可此處山林地勢複雜,只要埋伏妥當,便是謝玉再多上幾萬人馬,定也損失慘重。最重要的是,山中早已佈滿了凶獸、凶禽,以及……幽冥鬼軍。
雲隱坐在清思殿內批奏摺,月謠離開的這幾日,所有奏疏一應都送到他手裏,由他一力處理。
若是尋常天家,便是親父子也會避忌,可月謠似等不及一般,全然放手讓他來做,幸而他從未叫月謠失望,起初處理政事雖稍顯稚嫩,但兩個月下來,漸有老練沉穩之風,加上他為人仁厚明達,叫一干原本心生不服的文臣們十分讚許,慢慢地也服帖下來。
整整一日都泡在清思殿裏,待一切結束后,天都暮了,夕陽的餘暉灑入窗子,隔着窗欞在地上落下一條條金光來。
雲隱坐着揉了揉眉心,長長吐出一口氣。
許是母子之間血脈相連的緣故,月謠此去行宮,其實他一直心生疑慮,總有不安的感覺。這一次隨行的,除了一些近身侍候的宮娥侍衛,還有一些頗受重視的武官,尤其是棠摩雲也在,不過夏敘倒是沒去,鎮守帝畿。
有棠摩雲在,他倒是稍稍能安心幾分。
他拇指抵着食指指腹輕輕搓着,這是他慣常有的小動作,思考的時候總是無意識地會摩挲。
據說謝玉帶了十幾萬的人馬進入帝畿,卻在上次伏擊失敗后盡數失去了蹤跡,不知隱匿何處。偏這個節骨眼,月謠去了行宮泡溫泉。他有些坐不住,準備第二日去王師大營看看。
然而還未及去王師大營,行宮卻有消息傳來,謝玉的兵馬就駐紮在甘棗山,趁新帝駕臨行宮之機,發動進攻。
十四萬兵馬,合圍行宮。
夏敘連夜就進了東宮。
“殿下不必憂心,陛下早已探知逆賊行蹤,此番駕臨行宮,便是剿賊而去,所帶兵馬不止三萬,乃是六萬,加上幽冥鬼軍和凶獸相助,定能將逆賊一網打盡。”
“王師餘九萬駐守帝畿,還請殿下坐鎮宮中,以防變亂。”
夜色清冷,雲隱披着外衣坐在正殿內,大門洞開,冷風一股一股地吹進來,慢慢將他急得快要燒着的神智冷靜了下來。
武官眾臣全部集中在東宮,好在月謠早有準備,倒無需過多擔憂。
眼看天將亮了,雲隱揮退眾人,準備稍作休息。卻見趙瑜神色凝重,不肯離去,待到四周無人,他突而跪下來,從懷中取出一道詔書,舉過頭頂。
“殿下,這是陛下臨去前交給臣的詔書。”他沒有宣讀,而是將詔書送到雲隱面前,由他親自展開。
雲隱心頭沒來由地一慌,慢慢展開,藉著東邊第一縷晨光,看清楚了上面的內容。
這是……傳位詔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