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九章 合葬
雲隱觀察月謠的臉色,青白憔悴,着實算不得好。今日是齊后出殯的大日子,棺槨要送去王陵,來回必得大半日,十分耗費精力。
他勸道:“母親不如休息一番,今日便由孩兒送齊後娘娘一程。”
“不必。”
清和正了正她的發冠,又在她的腰山掛上禁步,最後取出一隻小香囊,輕聲細語地說:“最近您都沒有休息好,這個香囊裏邊添了許多提神醒腦的香料,您若是覺得累了,可以嗅一嗅。”
月謠低頭一聞,果然覺得靈台清明不少。
“辛苦你了。”
清和微微一笑,退到了一旁。
去往王陵的路早已被清了,沿途重兵把守,出殯的隊伍猶如一條銀雪白龍,慢慢地朝着王陵而去。
天空中禽鳥成群,發出鴉鴉的慘叫,振翅掠過,落下巨大的陰影,平添了幾分凄惶之象。
和曦的王陵並沒有封死,為的就是將來能讓文薇入葬。石門訇然洞開,載着文薇的棺槨緩慢地被送入地宮。石道兩旁長明燈安靜地燃燒着,只餘下人走過的步伐聲,幽幽地回蕩在耳旁。
月謠跟在其後,盯着衛兵將文薇的棺槨安放在和曦的旁邊,抬手屏退了眾人。
偌大的主墓室除了她的呼吸聲,半點兒動靜也沒有。
她的手指輕輕撫過金絲楠木棺槨,上面雕着象徵天子身份的龍紋,那是和曦的棺槨。
“陛下……六年不見了。”
“我真的要謝謝您,您是我命中的貴人。我感激您,曾想像條狗一樣忠誠地護衛您的江山,可是您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時也、命也。是我的命,也是大虞的氣數。您知道嗎?您當初求而不得的少和劍就在我手裏……就像這個江山一樣,捏在我手裏。”
她忽然笑了一聲,在這個空曠的主墓室,顯得那般詭譎陰森。
“陛下,您說命運多可笑啊。您那麼費盡心機地想要保住的大虞,說沒就沒了,才六年呢。哈哈!不知道在我手裏,能維持幾年呢?”她自娛自樂地說話,目光卻漸漸陰沉起來。
“身處這個位置,我才明白您當初的苦心。我以前不明白,恨過您,現在終於明白了。這個位置,無上榮耀,也無上悲哀……”
供桌上放着美酒和貢果,她自顧自倒了一杯酒,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好像雨後屋檐下的漏雨。
“其實人生百年,沉浮起落,最終不還是長眠無知……不過您放心,我不會叫您孤家寡人的,姐姐我給您送過來了。”
她微微退後半步,面龐緩緩露出一抹微笑,將那酒盡數灑在地面。
“也祝你們來生得以拋卻身不由己,再述鶼鰈情深,亦能百年好合。”
雲隱守在王陵外,天色已經不早了,他怕回去太遲,會生變故。就在他打算進去催月謠的時候,她終於出來了。
回去的路上,雲隱跟在月謠左側後方,時不時抬眼看她。見她面色如常,稍稍放了心。只是不知何故,頭頂盤桓飛旋的凶禽們似乎很興奮,發出嘎嘎的尖叫聲,好似地獄來的催魂使者,叫人聽了心裏極不爽快。
出入王陵的道路已經提前加寬了,有了上一次被伏擊的教訓,兩側的山崖被削平,幾乎不能藏人。
雲隱眼角一花,似有利光閃過,只是一瞬間的,像是冰雪反射陽光一樣短暫。
但今日是陰天。
他心中一緊,下意識地攔停月謠的馬,大喊,“有刺客!”
與此同時,兩側草叢湧出大量人馬,刀光利劍像雪花一樣砍殺過來。
月謠帶的人其實不多,統共千人左右,山路再寬,也不過四輛馬車并行的寬度,一千人的隊伍沿着蜿蜒的山路拉長開來,被那群刺客一截,便成了兩段,後方的人支援不及,被攔在後邊。真正能近身保護月謠的
,不過兩百人左右。
雲隱抽劍護在月謠身前,一劍隔開斜刺里穿過來的暗箭,急急對月謠道,“母親!您下馬吧!孩兒護您先離開!”
然而月謠卻穩坐馬上,一動未動。目光盯着前方,似乎等待着什麼。雲隱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忽聽前方傳來喊殺聲,由遠極近,似有大隊人馬靠近。
他臉色一變。
那盤旋天空的凶禽們發出一聲又一聲的桀笑,忽的俯衝下來,振翅一拍,便是一股腥風。他們尖長的嘴巴張開來,像是一把鋒利的尖刀,一口吊住刺客的腦袋或者脖子,身體貼着地面猛地向上爬升,或是在高空中將人活活摔下,又或是在半空中由其他凶禽張口叼住,拋來拋去,就像貓抓老鼠一樣,直將刺客們折磨得筋斷骨折,再摔成肉泥,而後一口吞下,極為血腥殘忍。
雲隱看得有些驚愣,這才明白為何這次出宮月謠只帶了那麼少的隨從,真正的護衛,是這些盤旋的凶禽。
謝玉帶着人衝到近前,看到這番慘景,額頭青筋直跳,怒罵:“妖婦!今日若不將你除去,豈非要將五服大地陷入凶獸魔爪!”
他這些年駐守共工城擔任城伯,雖離帝畿遠,卻也因此逃過了改朝換代帶來的一劫。
“謝大人,是你啊,多年不見,可還安好?”她忽地一笑,像是老朋友敘舊一般,“聽說你的夫人當初難產而亡,只留下一子,您就是不為自己着想,也該想着那可憐的孩兒,若是連父親都沒了,不就成孤兒了嗎?”
謝玉長槍在地上一墜,落下深深的一道坑洞,怒喝:”若是不除了你,天下不知又要多多少無父無母的孤兒!”
月謠瞧着他身後烏泱泱的士卒,反而一笑:“倒不知謝大人帶了多少兵馬,可小心莫要全軍覆沒了。”尾音微微下沉,帶着某種意味不明的威脅,天上盤旋的凶禽愈發興奮起來,桀桀狂笑着,倏地一隻只衝下來。
鳥兒似乎多了許多,整片天空都烏泱烏泱的,像是被籠罩在一團巨大的黑雲之下。
謝玉長槍挑刺,連連殺了幾隻凶禽,然而卻怎麼也殺不盡似的。身邊的士卒被叼起來,在空中被拋來拋去,慘叫聲不絕於耳。
雲隱站在月謠身側,忽然耳畔傳來一陣風聲,似是某件重物從天而降,下意識地退開半步,卻還是兜頭被澆了半透,緊接着一顆腦袋砸落在他腳邊,鬆軟的土地一下子多出一道坑來。
他滿腦袋被血澆了個透,血腥氣圍繞着他的鼻子不斷衝擊,他怔了一怔,忽地俯身乾嘔。
謝玉帶了兩萬的兵卒,將這山谷團團圍住,欲要在此誅了月謠,可他還是輕敵了。
那凶禽和凶獸好像數不盡一樣,尋常士卒根本無法對付,人一多反而成了凶禽和凶獸們的口中餐。
他斗得筋疲力竭,可月謠站在兩百護衛後面,半絲血跡也沾不到,金冠微微反光,像是一柄鋒芒畢露的利劍。
眼看帶來的人死傷過半,一場刺殺成了屠戮,謝玉心中漸失理智,長槍橫掃,暴喝:“妖婦!我與你同歸於盡!”
他是抱着同歸於盡的心態衝過去的,全然不顧自身安危,只要能靠近月謠,哪怕長槍的尖只是微微刺破她的皮膚,也夠了。眼看着七八隻凶禽俯衝下來,那利爪如鉤,只需輕輕一抓就能將他的腦袋擰下來……
頭頂突而傳來凄厲的慘叫,像是什麼活物被撕扯着脖子生生五馬分屍一樣,謝玉只看到眼前閃過一道刺目的白光,緊接着天空似乎下起雨來,然而那雨不是冰冷清涼的,而是溫熱腥臭的。
那是凶禽的血。
又是一道白光橫掃而過,沿途所至,凶禽粉身碎骨。謝玉看清楚了,那是劍氣,極其強大凌厲的劍氣。
他回頭看去,只見山巔之上,一襲黑衣迎風而立,身姿挺拔,宛如衡量正與惡的衡尺。他手持長劍,隱隱發出白
光,猶如創世之芒,只需輕輕一揮,便能將凶禽立斬劍下。
雲隱神色微變,下意識地瞧向月謠,卻見她目光清冷,有些意外,又有些煩躁。
不止雲隱,謝玉也認出了他。
姬桓身輕如風,落至謝玉身側,目光緊緊鎖住月謠,卻對謝玉說:“帶着你的人趕緊離開,這裏交給我。”
謝玉粗着嗓子說:“不可!怎可留姬掌門一人對付妖婦,我得助你!”
他一口一個妖婦,姬桓心中不悅,語氣便不客氣起來,“你想在此全軍覆沒嗎?”
謝玉本好心想幫助姬桓,卻被噎了一下,登時有些不高興,可細細一想,姬桓說的也沒錯。他低估了月謠,這兩萬人來此伏擊,簡直就是羊入虎口。
這便不再逗留,儘快整頓殘兵弱將,準備後撤。
這些人伏擊在此,月謠早就知道了,今日便打算將他們一網打盡,沒了謝玉,剩下的叛軍士氣大減,就容易對付多了,卻沒想到橫生出一個姬桓。她看着謝玉帶人後退,目光一緊,凶禽們感受到她的殺意,桀桀長嘯,利爪生風,衝著謝玉等人俯衝過去。
然而半空中白虹如電,沿途橫掃,凶禽們還沒靠近便被劍氣撕成碎片。
月謠慢慢抽出了劍,少和劍金芒盡釋,劍氣直衝星斗,一觸即發……
冷風乍起,裹挾着還未散去的劍氣迎面撲來,月謠當空斬下,連發明幽行炎、積石壘壑、利出鴻蒙,金芒似怒搖山嶽,狂撼風雲,姬桓施連招格擋,金白兩股劍氣交錯裹卷,光芒大盛,幾欲刺瞎人的目。
雲隱下意識地抬頭擋住眼睛,再看去時月謠已從馬上一躍而起,少和劍直劈姬桓,半點不留情分。他喉頭一緊,差點就要喊出來,卻見姬桓錯身橫劈,錚地一聲刺響,兩劍迎面交擊,發出的巨響似要將人的耳朵刺破。
不少士卒捂住耳朵唉唉嚎叫起來。
姬桓的劍招並不比月謠快一分,全靠一身內息與她硬拼,華胥劍錚錚而鳴,強大的劍氣震得他手臂開始發麻。月謠臉色亦不是很好看,少和劍劃過華胥劍,發出刺耳的聲響,稍退半步,轉瞬便是海納百川鋪天蓋地地襲去。
姬桓騰空而起,手中劍白芒隱帶金光,無形的劍氣鋪天蓋地地砸落,猶如星辰沉墜、地動山搖,然而迎面對上由海納百川催生出來的萬化生息,一如春風化雨,劍氣盡數消亡。
他是留了情的,劍招總是略有遲疑,不比月謠心中懷恨,下手又快又狠,所以他敗了。
萬化生息順着九天星墜殘留的劍氣迅速爬升,將他裹住,似要將他一身內息盡數抽干。雲隱沒忍住,隨手從士卒手裏搶過弓箭,蘊足內息,倏地一劍射去。
那萬化生息的劍氣本已搖搖欲墜,被外力一破便摧枯拉朽地消亡了。
姬桓落回地面,用劍支撐着才沒有跪下去。低低咳了幾聲,迎面對上月謠的視線,竟然笑了:“青出於藍……我輸了。”
月謠冷眼看着他,“士別三日,不期然你亦有上元無量境的境界,真當刮目相看。”
姬桓慢慢拭去嘴角的血跡,低頭看了一眼手背,又是一笑,竟恍惚間生出幾分墜落人間的謫仙氣質,彷彿歷過此番大劫便可得道。
月謠握緊了劍,眼神越發地冷了。
雲隱跑過來,拽住她的衣袖,言辭里多了一份哀求,“母親,我們……回去吧。”他又看向姬桓,聲音雖冷,卻帶了幾分關懷,“姬掌門!您回去吧!”
姬桓撫着胸口,深深吸氣,再抬頭時,臉色已恢復些許血氣,眼神裏帶了幾分執着。
“月兒,我會再來找你的。”
月謠未再看他,卻也沒有再為難他。
雲隱扶着月謠上馬,回頭看去,只見他手執長劍,一襲黑衣,身長如松,慢慢地消失在山道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