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年年有餘
青石磚的矮屋極為簡陋,為了避風,建造時沒留窗戶,木板門后的地方也不大,僅有一張鋪着厚被褥的紅木大床,再有就是幾張矮凳,兩口大缸,還有座灶爐,矮凳上凌亂的放着雜物,大概是被少年人當作桌子用比當凳子多。
紅木大床是富貴人家才用得起的東西,跟那些粗劣的矮凳格格不入。
這是有原因的,紅木大床是鐘鳴在富貴人家房子裏撿回來的,而矮凳是村中木匠大叔隨手打造的,當然不搭配。
戰爭過後,死了不少人,很多東西都是無主之物,紅木大床是鐘鳴撿回來的,青磚青瓦也是鐘鳴撿回來的,這些東西都很好,不過不是誰都有資格撿。
鐘鳴能用是托福於他鍾先生的身份,至於怎麼撿回來的,就要依仗隔壁那位少年人了。
淤泥村不大,只有八十餘戶人家,可斷壁殘垣的城鎮中少說要有百十戶人家被人撿的連瓦片都不剩,只有鐘鳴和隔壁的少年敢用這青石磚瓦。
鐘鳴能用,是因為鍾先生的名頭在在淤泥村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得眾人敬仰。
八十戶人家,二百餘口人,能識文斷字,寫得出好桃符的僅僅鐘鳴一人而已,他的字好,即使是城中的富人年前過節都要提着酒肉來討副好桃符。
三月前第一次過年節,這是新唐建國后第一次過大節,普天同慶,無論貧富都想換服好桃符,掙個彩頭。
也是那次,默默無聞的鐘鳴大放異彩,一舉成為城內外聞名的鐘先生。
會識文斷字也不僅僅是能寫桃符這麼簡單,鐘鳴還有個身份是村記官。
往前數十年都在打仗,武人身份遠遠高於文人,還有悲憤文人怒言:百無一用是書生。
可戰後卻不再是如此,新唐建國,百廢待興,文人治天下的作用就逐漸顯露出來。
武人打天下,文人治江山。這是亘古不變的道理。
為定國安邦,唐臻帝李淵年關前昭告天下:朝廷聘用能人志士,有真才實學的才子皆可破格錄用。
此昭一出,上至高堂啟用文臣重宦,下至州縣治理地方人選,皆影響甚遠。
鐘鳴所在的邊陲小鎮也效仿朝廷,貼告示聘用文人,但凡肚子裏有些墨水的讀書人都削尖了腦袋往上湊。
鐘鳴本是無意爭這些虛名,他不想當官,太累,就算是個連品級都沒有的狗尾巴草村官也不想當。
能過上逍遙日子的方法頗多,鐘鳴兩世為人,見識總歸比這些腦子裏只有吃喝耕種的愚民多,他想發財過好日子,算不得難事。特別是戰後,能發好幾筆死人財。
現在鐘鳴家裏就有不少真金白銀,被他藏在小木盒裏,只不過是還沒想到洗白的方法,不敢輕易示人。
可人的名樹的影,鍾先生的名頭喊出去后,這村記官的職位他逃都逃不過。
人的生活總是這樣,不想做的事情總有些原因逼着我們去做,鐘鳴也逃不過這種命運,他能做的只是隨遇而安,活好眼前。
走到屋中后,少年人先是將木板門掩上,然後才來到紅木床前,掀開厚被褥,從床中暗格里拿出個上鎖的小木盒,再從脖頸里掏出銅色鑰匙,打開木盒。
木箱中放着足足十塊金錠,還有些散碎銀子,再有就是鐘鳴的寶貝宣冊,他將手中的宣冊放進去,又拿出兩塊碎銀顛了顛,放在懷中,這才把小木盒鎖好放歸原處。
小木盒裏是鐘鳴賴以生存的根本,這些都是他日後起家的資本,所以對他來說這可是重中之重。
有兩件東西鐘鳴從來不離身,其一是紅木折刀,其二便是脖間的銅色鑰匙。
若不是昨日城牆那邊有人通知,今日要進城彙報人口,商議劃分耕田事宜,鐘鳴斷然不可能揣上兩塊碎銀,這兩塊指節大小的銀子,足以尋常人家換一年的存糧。
雖然鐘鳴很少進城,可他也知道城中有些難纏的差人,踹點銀子防身總沒錯。
待到鐘鳴打開木板門,再度來到院中時,那赤冠彩翎的大公雞仍然在院中咕咕亂叫,不停向著地面啄食。
少年人看得心煩,這傢伙像極它的主人,十分霸道,總是要跑到別人家裏去搶食吃,於是少年人不耐煩地沖大公雞揮手驅趕道:“去去去,人吃的穀粒還沒有,哪有東西給你吃,滾去找蟲吃,你個懶東西!”
“鳴哥兒,你又罵我家鐵將軍,它是招你惹你了?”
此時突然有人搭話,在青磚矮牆上冒出個腦袋,長發束成馬尾,皮膚黢黑的少年,嘴角掛着壞壞的笑。
搭話的這人名為梁余,餘糧的余,名字是鐘鳴給起的。梁余本名梁二狗,是個流民,跟着難民隊伍逃至淤泥村,父母皆在他逃難時死於路途中,也就是梁二狗命硬才活下來。
梁余跟鐘鳴結識在五年前,那時候此鐘鳴還非彼鐘鳴,也還有個尚在人世的母親,生活雖艱苦些但還能過得去,當時善良的鐘鳴看梁余可憐,給了他半塊糠餅,從此結下善緣。
從難民堆里走出來的孩子,見識過太多人性的陰暗,脾氣秉性壞得很,心狠手辣。
梁余餓的時候會翻牆偷盜,也做過殺人搶糧的事情,可就是這麼個壞透頂的傢伙,對鐘鳴掏心掏肺,肝膽相照。只因為五年前鐘鳴給過他半塊糠餅,梁余整日掛在嘴邊:“沒那半塊糠餅,我就餓死了。”
剛開始來到這個時代,鐘鳴誰都不信,也不信這個會偷偷給自己甘草根吃的傢伙。
直到那日,有群人餓紅了眼,盯上體質羸弱的鐘鳴,商量着把他放進鍋里燉,那時鐘鳴剛剛來到這裏,身體害過一場大病,虛弱到極致,即使手中有把折刀也打不過五個餓瘋了的難民。
虛弱的鐘鳴瘋狂掙扎,箍在他手腕和腳腕上的手像是枷鎖,任憑他如何掙扎都是徒勞,急不可耐的難民雙眼通紅,劇烈喘息,那濕漉漉的舌頭從他臉頰上劃過。
是梁余從黑暗中竄出來,硬生生用牙叼破了領頭人的喉嚨,他癲狂若瘋狗般又吼又咬,才嚇退那群人。
五年前,鐘鳴給了梁余半塊糠餅,兩年後梁余還給鐘鳴一條命。
兩個瘦到皮包骨的孩子是如何從戰爭中活下來,那是講述罪惡的衍生,也是講述生命力的偉大。
從此以後,鐘鳴在這個世界有了第一個朋友,也是他迄今為止僅有的朋友。
梁二狗從那天有了新名字,叫梁余,鐘鳴給他起名那天說:“希望我們從今以後,每日都能有餘糧。”
不過鐘鳴更喜歡叫他梁黑子,梁余特別黑,是那種天黑以後舉着油燈都找不到的黑。
黝黑的梁余之所以能有這麼座青磚瓦的房子,其一是因為鐘鳴教他做個狠人,其二是因為他也是真的有骨氣,僅憑一身橫勁在淤泥村打出名頭。
新唐開始建國后,難民們生活開始安定下來,可不是所有人都有田種,沒田依舊要餓肚子,地主老爺們不會在災荒年間雇傭那麼多長工。
於是村頭巷口就多出不少潑皮無賴之流,他們靠着收平庸人家的款頭過日子。
淤泥村也不例外,時至今日,潑皮無賴成為必須的存在,各個村落必須要有青皮才能立足,否則就會受到別的村落欺壓。
流民惡漢組建起來的村落,哪能有什麼吃虧的主兒,大家都是啃着人骨頭從戰爭中走過來的,能在這些人中當潑皮魁首,可見梁余的手段之狠。
今日難得見梁余起這麼早,鐘鳴打趣地問道:“是什麼好事能讓梁黑哥起這麼早,怎麼又到了收款頭的日子?”
“收勞什子的款頭,還不是有人找晦氣!昨晚斷牆那頭的張癩子給我遞話,說是想要我們淤泥村的地頭款。老子能讓他壓半頭?我呸!咱淤泥村的款頭要是能讓他張癩子收了,我梁哥兒就不混了,親自把頭擰下來給他當板凳。”
說話間,梁余撐着矮牆,麻利翻過來,青磚牆並不高,鐘鳴站起來也只能到他脖頸處,翻這種矮牆,當過梁上君子的梁余是手到擒來。
鐘鳴打眼望去,果然梁余腰間別了把皮鞘短刀,平時梁余可是把這刀子寶貝的很,藏在家中不肯拿出來,只有每逢跟那些潑皮有爭執時,他才會把刀別在腰間,一來防身,二來逞威。
略微皺眉,鐘鳴不是很高興,他擔憂道:“黑子,我們生活已經很好了,有銀子有糧,不必再為些瑣事跟人拚命。”
梁余掏掏耳朵,不屑地說道:“就憑張癩子那群人,老子一個人就能把他們的皮都扒下來,亂戰那會兒鳴哥兒你跟我在死人堆里扒食吃,那群傢伙還不是躲在城裏抱着膀子發抖,一群膽小鬼,不足為懼!”
見梁余聽不進去,鐘鳴只能嘆息搖頭。
轉念想到張癩子那群人的確是群歪瓜裂棗之輩,他也就不去再勸。
且不說梁余能不能聽進去,就只是他們要收淤泥村款頭這條,鐘鳴也不能答應。
外人可能不知道,但鐘鳴清楚的很,他聽昨日報信的人言,城中來了位致果校尉,奉命來這邊陲小鎮戍守邊關,將會帶軍常駐,這才有了今日的分田事宜。
原來城中只有位正七品的中縣令大人獨攬大權,如今來了位手攬軍權的同品校尉,朝廷也有牽制這位縣令大人的意思,讓他不能再一手遮天。
為了向這位致果校尉示好,縣令大人才匆忙召集附近村落的村記官商量分田,以示自己的清廉與治理地方有作為。
不是每個村落都能有分田的資格,慶幸的是淤泥村在名冊之中,一旦淤泥村分過田,那每家每戶都能有田種,淤泥村的款頭能往上翻五六番不止,怪不得張癩子會眼紅了。
轉念想過這些,鐘鳴還是十分贊成梁余去教訓下那群見錢眼開的無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