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〇〇九年一月二十日夜,一輛客車猝然拋錨在風雪中。
從空中俯瞰,客車前後是望不到盡頭的雪路;左側是長滿黑松和白樺的小山;右側地勢凹陷,經過那裏的是一條被凍結的河流。
還有五天就是除夕,車上趕着回家過年的乘客很急躁。
“好想吃一碗熱氣騰騰的餃子。”鹿淇想着,裹緊了深灰色圍巾。
圍巾上方是鹿淇漂亮卻凍得稍稍發乾的嘴唇,她戴着銀色邊框、正圓形的眼鏡,小兔子般的目光正投向司機先生。
乘客們和司機先生起了爭執,抱怨與指責的矛頭紛紛指向司機先生。乘客要求司機為這次行程負責,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司機先生無可奈何地撥打運輸公司的電話,可反覆撥了好幾次都沒能撥通,他仔細看了手機才發現這荒山根本接收不到通訊信號。
乘客們以為是司機先生故意推脫,紛紛拿出各自的手機查看。
鹿淇也掏出自己的“巧克力”手機,發現屏幕左上角果然顯示無信號,她又看了一眼右上角所剩不多的電量,悄悄按下了關機鍵。
乘客們意識到司機先生沒有說謊,但同樣印證了一個令人不安的事實——他們失聯了。
暴風雪中的荒原像無邊際的海面,客車是大家唯一的、飄飄搖搖的孤單木筏。
急躁在乘客之間持續發酵,他們對司機先生的指責也更加直接和有力。
後排座位突然傳出一聲男人的驚叫,打斷了司機與乘客們的爭執。叫聲很惶恐,像在這片雪原中敲響的喪鐘。
乘客的目光全部在後排聚焦,因為剛剛爭執過,急躁、慌張、無奈、憤怒等各種表情仍舊定格在這些人的臉上。
發出驚叫的男人迅速離開座位,倒退着向前排人多的地方靠近,他慌張地伸手指着後排座位上的另一個人說:“他,他好像死了!”
鹿淇仰起白皙的頸,推了下鏡框向男人指的方向望去,被男人判斷“死亡”的人穿着黑色的皮夾克,上半截身子栽倒在雙人座上,腦袋和右手自然下垂,一動不動。
那個人嘴巴微張,眼睛瞪得很大,整張臉呈現一種十分痛苦的表情。鹿淇只瞄了下那人的眼睛,就害怕得別過頭。鹿淇看得出來那人確實已經死了。
因為死人的眼珠是靜止的,那種叫人毛骨悚然的“靜止”見過一次就不會忘記。
但更令人驚詫的是,那人座位的玻璃車窗上用某種紅色液體寫着四個字:我要復仇。紅色字跡在車窗上不斷下垂,應該是剛剛寫上去不久。
幾位女乘客嚇得失聲驚叫,只有鹿淇還算淡定,畢竟“頭腦冷靜”是鹿淇身上最明顯的特點。
在一張張驚恐的面龐中間,鹿淇發現了一個與眾不同的男人。
這男人穿着黑色輕便型羽絨服,頗有稜角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恐懼。車上突發兇案,其他人對死者避之不及,可這男人卻在仔細觀察死者。這絕不是正常人該有的反應。
在其他乘客驚慌的吵嚷聲中,反常的男人忽然高聲說:“大家別慌!我過去看看他是不是真死了。”
鹿淇對男人的反應抱有懷疑,但卻發現他的聲音莫名的可靠。
人在驚恐中,總會對某些事某些人產生莫名的信任感,鹿淇搖搖頭甩掉這種感覺,因為無論何時她都希望自己保持理性。
男人走到“死者”面前,伸出乾淨修長的食指和中指,輕輕搭在他的頸動脈上。幾秒之後男人又試探了一下他的鼻息。經過這簡單卻有效的“生死”辨別,男人表情凝重地宣佈他的判斷:“這個人確實已經死亡了。”
男人從口袋翻出學生證給乘客們看,原來他是省警官大學、刑事偵查專業大四的學生,名字叫做廖飛。
作為一位準刑警,專業嗅覺告訴廖飛這個男人的死很可疑。從男人死亡時痛苦的神情,和車窗上疑似血跡的字就能看出,死亡事件的背後另有隱情。
乘客們驚慌地詢問准刑警廖飛,發生這種事現在該怎麼辦?畢竟車上所有人都是第一次遇到這種疑似“兇殺”的事件。
在七嘴八舌的吵嚷聲里,忽然傳出一串清脆的、連續按動快門的聲音。
廖飛輕輕拉住不停對屍體拍照的男人說:“你這是幹什麼?”
拍照者熟練地從米黃色大衣里掏出證件說:“我是記者。”
廖飛查看他的記者證,姓名一欄上寫着:朱元。
“也好。”廖飛對朱記者說,“再靠近點,拍仔細一些。你的照片說不定可以作為現場勘驗的證據。”
朱記者很配合,廖飛大致檢查了一下死者的屍體:死者沒有明顯外傷,屍體周圍也沒有血跡,只有死亡時猙獰的表情還凝固在臉上。
死者身上並未出現屍斑,死亡時間應該不超過兩小時。
客車才剛剛拋錨,之前一直都在行駛之中,肯定沒有人上下車。那麼在客車這個相對封閉的空間之中,死者究竟是怎樣神不知鬼不覺地被殺害?害死他的手段又是什麼?
廖飛的心中充滿疑問。
朱記者對着車窗上的紅色字跡仔細拍照,之後對廖飛說:“你看這幾個字,是從外面寫上去的!”
廖飛當然也注意到了。
車窗和車身一體無法打開,因為溫差與濕度的原因,車窗內側凝結了一層薄霜。那些紅色液體組成的字跡一看就知道是寫在外面的。
紅色字跡在車窗外側,這證明荒山中除了車上的乘客,可能還有其他的人。
“這個車外的人是誰?難道是他殺掉了死者?”廖飛思考着,卻又搖搖頭。
“死者出現在封閉的車內空間,那麼兇手也一定在車內,而不可能在車外。”廖飛很確定這一點。
想到殺人的兇手極有可能就混在車上的乘客們之中,廖飛不禁掃視了一圈。
乘客們沒有注意到廖飛的目光,只有鹿淇和他的視線對上了。
“這個女人冷靜地有些反常。”廖飛想。
鹿淇卻指着車窗說:“字跡還沒有凝結,寫字的人應該還沒有走遠才對。”
廖飛暫時放下心中的疑問,也正打算去外面調查。但他又擔心混在乘客中的兇手伺機行動,就對乘客們說:“大家都跟我一起下車,我們去看一下窗外的字跡。”
有幾個人因為外面太冷不願下車,也被廖飛強行要求着一起行動。
車門一開,夾雜着大量雪花的寒流立刻鑽進廖飛的懷裏,他顧不上這些,率先繞到客車的另一面,想要近距離調查那些紅色字跡。
隨後所有人都來到了車窗上有字跡的那一側,幾個乘客正向靠近字跡,卻被廖飛攔下了。
“大家先別動。”
廖飛語氣平靜,他指着被寫了字的車窗附近說:“你們沒有發現什麼嗎?大家走過去的話,那片雪地就被破壞了。”
乘客們對廖飛的話疑惑不解,只有鹿淇蹲下了身子。
藉著客車裏散出的燈光,鹿淇很快也發現了那片雪地上出現的奇怪現象。
“沒有腳印。”鹿淇說。
乘客們這才反應過來,紅色字跡明明是被人從車窗外面寫上去的,可為什麼車窗下的雪地上一個腳印都沒有?
這不合理。
一個神情惶恐的中年女乘客說:“哎呀!不會是……什麼沒有腿的東西吧?”
她這句話,讓不少乘客心中發寒,連鹿淇也不敢細想。
廖飛滿是疑惑地檢查了客車周圍,除了他和乘客們行動的痕迹之外,再無其他的腳印。潔白的雪層,似乎想把這個可怕的秘密永遠隱藏下去。
廖飛先讓朱記者拍下“沒有腳印”的雪地,之後才朝紅色字跡走過去。
廖飛從口袋裏掏出一塊灰色的手帕,將手帕的一角纏在食指尖端。隨後他伸直了胳膊,在車窗外輕輕沾了一點紅色液體靠近鼻尖。
“確實是血液”廖飛判斷說,“但無法確定是人血還是動物血。”
其他乘客七嘴八舌地議論,恐懼的情緒逐漸被放大,但廖飛卻不為所動。
廖飛在思考:“究竟是什麼人?或者什麼東西?在不留腳印與痕迹的情況下,用血液在車窗上留下字跡?”
按照“我要復仇”這四個字表達出來的意思,死者應該就是“兇手”復仇的對象,或者說是對象之一。那麼死者和兇手之間,又存在着怎樣的仇恨?
廖飛正思考着這些問題,思路卻忽然被鹿淇的一句話打斷了。
鹿淇說:“這四個字從裏面看是正的,但在外面看是反的。這說明什麼呢?”
中年女乘客說:“說明我們肯定是撞邪了,那東西來找替死鬼了!”
中年女乘客的話裏帶着委屈的哭腔,她顯然已經確信這地方有某種神秘力量存在,但是廖飛絕不相信怪力亂神的東西。
廖飛說:“說明寫血字的人,就是故意寫給車裏的我們看的。他要復仇,而復仇的對象就是客車裏的人。”
鹿淇望着廖飛說:“按照這個邏輯,我們當中還會有人被殺死,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