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在四歲到十二歲,人們在提到王楠的時候,總是要加一句可憐。
這倒不是王楠缺胳膊少腿,或者臉上有什麼不可挽回的慘狀,再或者得了什麼治不好的病,相反,王楠雖說不上多健壯,但也一直沒什麼大病,普通的感冒發燒,哪個小孩沒有?就算他經常了點,但那也不是什麼大事。而且這孩子屬於巧里長,充分繼承了爹媽的優點,鳳眼高鼻尖下巴,很是清秀。當然,他四肢也是健全的。
人們說他可憐,是因為他爹媽離婚了。
那還是一個相對保守的年代,離婚還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特別是在小孩子中間,誰爹媽離婚了,那簡直就像是世界末日,而那個爹媽離婚的小孩,好像也成了異類生物。
而在大人裏面,對於王楠爹媽的離婚,也很有點不屑。
本來嘛,王楠的爹媽都是普通人,王楠的媽還是一個掃大街的。在那個年代,掃大街不像早先是光榮的環衛工人,也不像後來是旱澇保收的事業單位的工作,一個崗位出來,恨不得有六七個大學生去爭。
那時候,掃大街的,就是一個掃大街的,一個就算大家不說,也會刻意與之保持距離的活兒。
而且,王楠的媽姜小蓮長得……還很不怎麼樣,也說不上丑,但她每天三四點鐘就要起來掃大街,風吹日晒,自然很是憔悴,她底子又不怎麼好,本來就發黃的皮膚更是被弄的黯淡無關,不到三十歲的人,看起來就像是快四十了。
在人們的觀念里,這樣的女人,那自然就要本本分分的過日子,不被丈夫嫌棄就是好的了,還提着要和丈夫離婚?難道她離了婚後能找個更好的?還是已經找好了?
因為這件事,那一段附近的鄰居間可是真不缺話題,什麼姜小蓮半夜掃街的時候被人強、奸了,什麼姜小蓮一大早去掃街,其實不是掃街的,而是和外面的野男人有勾連等等等等……
這些話傳的有鼻子有眼,那是有地點有時間有人物有事件,完全符合敘述文的四要素,於是人們看着王楠,那也就更多了一份懷疑的憐憫。
當然,不管人們怎麼傳,姜小蓮還是和王楠的父親王奮鬥離婚了,人們不知道姜小蓮在這場婚姻中得到了什麼,不過那時候,大家也都沒什麼財產。王奮鬥是機械廠的職工,因此有一套集資房,兩室一廳的格局,在現在來看,廚房衛生間都小的可憐,但在那時候,已經是相當好了。
不過這個房子,是機械廠的家屬房,姜小蓮自然是沒資格住在這裏的,離了婚,她也就帶着王楠回到了自己的娘家。她父親早逝,上面有一個哥哥兩個姐姐,不過也都結婚搬出去了,娘家也就是她母親一個,守着三間總共三十平方的磚瓦房,她回去了,雖然有些擠,倒也沒什麼矛盾。
機械廠的家屬房在東郊,她娘家在南邊的大前門,隔了幾公里,那流言一時倒也傳不過來,當然,最主要的還是,姜小蓮回去后,就是照顧母親孩子,老老實實上班,既沒有和哪個男人特別親密,也沒有買衣服做頭髮,那些流言,也實在沒什麼市場。
王楠那時候小,對於這些都不懂,但是他也能感覺到周圍人看他的眼神有了變化,而且,他也不時的能聽到:“王楠那孩子怪好的,一看就長了個聰明樣,就是……怪可憐的……”這樣的話。
那個時候,王楠還不知道可憐到底是什麼,他只是本能的不喜歡人們這樣說他,本能的不喜歡人們這樣看他,但是他無能為力,不管他多麼不喜歡,他吵、他鬧,他去和別人打架,也不能改變他媽是一個掃大街的,也不能改變,他父母離婚的事實。
不過就算他的家庭和別人不一樣,他也和別人一樣上了幼兒園,上了小學,然後就在他小學五年級的時候,他的生活又一次有了變化——他媽再婚了。
姜小蓮再婚的對象是一個修自行車的,就在他們家的街道口旁邊擺了一個攤子,王楠每天上學的時候都會看到那個人,知道他的左腿有些瘸,他沒有自行車,對這個人也沒有怎麼留意過,怎麼也沒想到,這個人有一天會成為他的繼父。
這個時候,他的姥姥已經去世了,他們娘倆住那三十多平方,廚房放在院子裏,廁所是公共的,住宿條件倒是可以的,但他娘一再婚,這房子就又變成了三個人住,不過姜小蓮夫妻自然住一個屋,對於王楠倒沒什麼影響,只是吃飯的時候,桌子上多了一個人罷了。
那個人對王楠,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王楠對他,也沒什麼感覺,就這麼相安無事的過了一年多,他娘又一次懷孕,給他生了一個同母異父的弟弟。
對於這個小男孩的到來,他的繼父自然是非常欣喜的,四十多歲得到的一個兒子,那真是說是命根子都不為過,姜小蓮也很高興,全副身心,也都放在了這個兒子身上。
當然,不是她就不喜歡大兒子,不疼愛這個相依為命十多年的孩子了,而是,王楠已經十一二歲了,能自己上學,能自己給自己煮麵,能洗自己的衣服,基本上,已經是能照顧自己了。而這個新生的孩子,卻這麼嬌小,這麼柔弱,正是需要她呵護的時候。而且,這個孩子的到來,也標誌着她真正的,有了一個全新的家庭,她和現在的丈夫張全有了更深一層的關係。
在這種情況下,王楠,也就自然而然的被忽略了。
他就這麼被忽略的度過了自己的第一次畢業考試,然後很理所當然的被分到了一個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的普通中學,再之後,他就變了。
當然,這是人們的印象,人們過去想到王楠,除了他的可憐之外,就是他的沉默。這個乾乾淨淨的清秀男孩,一直都沒有太多的話,學習成績雖不是特別好,卻也能在班中排的上中上等,也不惹事。
但在來到十八中后,他就像一下子撒開了歡,話比先前多了,更交了一幫混子朋友,他明明是重點班的學生,卻天天和那些後進班的學生混在一起,還偷人家的酒瓶、拔人家的氣門芯。
剛開始有這些變化的時候,人們還說王楠本身是個好孩子,就是被他父母毀了,再之後,就說王楠不學好,以後保準是進監獄的料。而老師們對王楠,也從最開始的挽救可惜到最後的無奈。
王楠剛進十八中的時候,還是重點一班的前十名,因此在他有變化的時候,還被各科老師叫過去談話,也請了兩次家長,但等他上初二的時候,除了剛分到學校的代數老師雲永外,再也沒有老師願意在這個孩子身上留心了。
“王楠,你其實很聰明的,你看看你這張卷子,雖然分數不高,可丟分都是丟在了基礎上,你做題的思路,還是非常有靈性的!”雲永看着面前的學生,語重心長,作為一個剛剛分配下來的老師,他還有熱情有雄心,“雖然現在已經是初二下學期了,但只要你努力,你一定能趕上的,你甚至有可能考上一高!”
王楠低着頭不說話,雲永又氣又嘆:“我說的你到底聽到沒有啊!”
“啊,聽到了老師,感謝老師的用心,我會努力的。”
他雖然說的誠懇,但云永怎麼聽不出其中的敷衍,當下真恨不得捶他一頓,他抬了抬手,最終只是把卷子往他那邊的桌上一拍:“你好好想想吧,人生是你自己的,是要功成名就還是做大牢,都是你的選擇!”
王楠接過卷子,摺疊起來,放進自己的書包里,然後就站在那裏,雲永斜了他一眼,擺了擺手:“走吧走吧。”
王楠鞠了個躬,走了出去,他走後,那邊收拾桌子的語文老師道:“小雲啊,你這番話不知道多少個老師給他說過了,但凡有一點用處,他現在也不會是這個樣了。”
“我就是覺得他太可惜了。”
“可惜啊,怎麼不可惜,可是可惜的人多了,咱們又不是他爹媽,最多也只能說說他,更何況,他爹媽還不管呢。”
“他媽我知道,他爹……是怎麼回事啊?”
“誰知道呢,也許早結婚有了孩子,也許早把他忘了,反正沒見他爹出現過。而他媽,你也知道,一個掃大街的,沒知識沒文化,心又不在他身上,兩次來學校,還都抱着小兒子,你說會管他嗎?”
“……他也真是可憐。”
“可憐之人自有可恨之處,父母離婚的多了,還有父母都不在的呢,但人家也能發憤圖強啊。”
……
而就在辦公室的老師們這樣議論的時候,王楠正摸着肚子想,上哪兒能再弄點錢,他早飯就沒吃,這一會兒實在有些頂不住了,當然,他只要回家,總是有東西吃的,但他實在不想回。
他正這麼想的時候,就來到了樓梯口,剛一拐彎,就看到了方文卓,方文卓正低着頭,一腳抵在牆上,在哪兒不知道想什麼,發覺到這邊有人,他抬起頭,看到是他,立刻跑上來,順手就把胳膊圈到了他脖子上:“老雲沒說你什麼吧。”
他輕輕一笑:“還能說我什麼?”
“算了,別想這些了,下午和我去玩吧。”
“玩什麼?”
“桌球!沒玩過吧。”
“我不會。”
“不會還不會學嗎,那打遊戲你不是早先也不會嗎,可現在,街頭霸王你可是第一能手!走吧走吧,跟着哥哥,不會讓你吃虧的。”
王楠沒有怎麼猶豫就點了頭,他對桌球不是很有興趣,但是他知道跟着方文卓走,有飯吃。很多人都認為,在王楠變壞的過程中,方文卓要承擔一半的責任,王楠就是跟着他學會了打遊戲,跟着他交上了一幫壞朋友。
人們不知道方文卓家裏是做什麼,只知道他從不缺錢花,出手也大方,幾個朋友在一起玩,吃個東西打個遊戲,往往總是他付錢,而且他人長得高壯,打起架來也夠狠,所以身邊很是圍了一圈人。
王楠和他本來是沒有什麼交集的,雖然方文卓也是重點班的,但他們一個一班一個二班,王楠不是一個很善於主動給人打交道的,雖然早就聽過方文卓的大名,可也沒想過要過去湊湊。
他們正式認識,還是在初一,那時候他們的代數老師還是一個老先生,那老先生為人古板,對待學生也很秉持過去的風格,學生不做作業,就罰到辦公室里蹲着,蹲上一兩個小時,把作業補齊了才算過關。
王楠過去雖然不能說是一個好學生,但作業還是做的,也就沒被留下過,但那一天他因為他那個弟弟生病,跟着去到醫院陪護,這作業也就沒有做成。因為他過去還沒有先例,所以在別的老師那裏很容易就過了關,但老先生鐵面無私,不管他有什麼理由,都一視同仁。
十八中那時候都是一個主課老師負責兩個班,方文卓所在的二班也是這位老先生教的,所以那一天,王楠就和方文卓相遇了。
方文卓是辦公室的常客,一見王楠是個生面孔,立刻就來了興緻,偷偷的,就挨了過去:“兄弟,以前沒見過啊。”
“第一次。”
“歡迎歡迎,以後大家就是兄弟了啊!”
方文卓說著,還伸出了手,張開嘴還要說什麼,那邊老先生就瞪了過來:“嘀咕什麼呢!在這裏還不老實,方文卓,你注意點!”
方文卓沒有再說話,只是吐了個舌頭,然後給王楠比了個手勢,王楠沒見過他這樣的,當下就笑了笑。在這個時候,王楠只是覺得方文卓怪有趣的,和他過去認識的人都不同,他沒有想到方文卓說做兄弟是說真的,當天他們從辦公室出來,方文卓就請他吃了飯,再之後,就經常帶着他玩,對於別人來說,他是墮落了,但對於他自己來說,卻是從來沒有過的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