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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三日上午,賀家國陪同李東方和省市環保局的同志在國際工業園搞調研,中午在園區吃了頓便飯。飯剛吃到半截,手機突然響了,是劉全友來的電話。劉全友在電話裏帶着哭腔彙報說,計夫順在鎮黨委辦公室被郝老二捅了十二刀。賀家國極為震驚,和李東方打了聲招呼,扔下飯碗就往沙洋縣人民醫院趕。劉全友在電話里沒彙報清楚,賀家國以為計夫順還在搶救之中,還希望能和計夫順見最後一面。不承想,趕到縣人民醫院時,計夫順早已停止了呼吸,遺體都轉到太平間去了。先一步趕到的沈小陽在太平間守着,一些公安辦案人員正對計夫順的遺體照相取證。

遺體慘不忍睹。脖子以下幾乎全被鮮血浸透。胸前的一處傷口翻卷着,像孩子的嘴。眼睜着,左胳膊僵硬地曲着。賀家國禁不住淚水直流,幾天前還活蹦亂跳的一個同志,轉眼就沒了,就這樣沒了,連眼都沒合上!賀家國流了淚,撫摸計夫順的眼皮和胳膊,卻也沒能把計夫順的眼皮合上,胳膊撫倒。公安人員說,賀市長,你別管了,回頭讓殯儀人員想辦法吧。賀家國這才住了手。

沈小陽站在一旁,抹着淚直嘆息,說姐夫計夫順命不好。“基本國策事件”之前想調走,他也幫着聯繫好了單位,結果出了“基本國策事件”,想走走不成了。事件處理完,本來還可以走,計夫順又不願走了,說是組織上那麼通情達理,對他的處分那麼寬大,他得對得起組織。賀家國心裏益發難過,要沈小陽不要說了。沈小陽便不說了,轉而告訴賀家國,姐姐沈小蘭和劉全友都被安排到縣委招待所臨時住下了,縣委季書記他們也在招待所分析案情,研究善後。賀家國便去了招待所。

到了招待所,先安慰了一下正躺在床上打吊針的沈小蘭,又向吊著胳膊的劉全友了解了一下案發過程和相關情況,賀家國才陰沉着臉,去樓上套間見了縣委季書記和那些沙洋縣的負責同志。

進門時,副縣長花建設正在發表意見,因為背對着賀家國,沒看到賀家國進來:“……郝老二報復殺人這是沒疑問的,郝家幾虎的惡賴我知道,我也在那裏當過六年書記嘛。可是,也得承認,這是事出有因啊,老計的工作方法確實有問題,銬着郝老二修了兩個月的路,連河塘村一個要求反腐敗的村委會副主任他也銬,據河塘村那個副主任反映,河塘村的腐敗就與老計有關,老計和老劉過去沒少到河塘村蹭飯吃。”說到這裏,長長嘆了口氣,“老計這同志啊,開拓局面,干大事沒什麼本事,激化矛盾本事不小,我說他也不聽,有什麼辦法呢?人家市裡有後台嘛……”

賀家國忍不住插了上來:“花縣長,你這是什麼意思?啊?是不是說老計該死?還開拓局面,干大事?你留下這麼個爛攤子誰接得了?老計有什麼後台——你點名道姓說是我抓的點不就完了嗎?正因為是我抓的點,我才了解情況:老計上任一年零三個月,一分錢工資沒拿到,凈替你四處擦屁股,你這同志內心就沒有愧嗎?你不讓老計、老劉他們到河塘村蹭飯,讓他們喝西北風嗎?別人不了解情況說說這話還有情可原,你說這話就叫沒有良知,就是不管下面同志的死活!”

花建設解釋說:“賀市長,我不是沒管他們,為了解決老計和劉全友的生活問題,我批了兩萬,報告還在縣財政局,不信你可以去查,上面有老計和劉全友的簽字,他們非要把這兩萬塊錢分下去,就怪不了我了。”

季書記也很生氣,不滿地看着花建設:“花建設,你就不要再解釋了,我看賀市長對你的批評一點不錯!老計入都死了,死得又這麼慘,你還往人家身上倒什麼髒水?你花建設就不想想自己該承擔多少責任?!賀市長今天不說,我也和你拉不開這個臉面,賀市長今天既說了,那我也就把話說到明處:對太平鎮的現狀,對計夫順同志的遇難,你花建設責任不小!”

花建設仍不服氣:“季書記,我不是倒髒水,就是實事求是地反映點真實情況……”

季書記揮揮手:“現在什麼話都別說了,把能補救的事盡量補救一下吧,賀市長也到了,我先說幾條,大家研究:一、欠計夫順同志的所有工資立即補發,撫恤從優,把有關政策用到最大限度;二、舉行隆重的遺體告別儀式,縣委常委和副縣級幹部在家的全部參加;三、計夫順同志的愛人也在困難企業,家庭生活一直有困難,縣委機關發動一下,組織一次募捐活動;四、縣委出面,對計夫順同志生前的工作給予充分肯定和評價,決不許任何人再捕風捉影,胡說八道!”

賀家國心裏這才多多少少好受了些,鎮定了一下情緒,談起了自己的看法:“季書記講的這四點很好,我完全贊同。你們都是從基層上來的,我不說你們心裏也有數:我們基層的一把手不好當啊,抓了太平鎮這個點我深有體會。對任何一個基層幹部,想找毛病都能找出一大堆。我們要看主流,看大節,看他是不是認真負責幹事情!”說著說著不禁激動起來,聲音也提高了許多,“老計到太平鎮一年多,是不是認真負責地幹事情了呢?我的答案是肯定的。在這麼困難的情況下,老計無怨無悔地工作着,千方百計地穩住了我們一個基層政權組織的正常運轉。沒有老計,鎮上那批老幹部就看不上病,農中的教師就吃不上糧,郝老二這伙地痞流氓就會把太平鎮鬧得烏煙瘴氣,老百姓就要罵我們黨和**失職無能!這就是大節,這就是主流!”注意地看了看花建設,又說了下去,“不錯,老計是沒開拓出什麼新局面,是沒創造出什麼可圈可點的政績,一來他到任時間短,二來過去的包袱太重,能怪他嗎?我倒是從心裏感謝他,感謝他有良心,沒有為了向上爬,就踩着我們老百姓的脊樑,甚至腦袋去創造自己所謂的政績!所以,沙洋縣委對計夫順的肯定也是對我們相當一批基層幹部的肯定——同志們,我們不能再傷這些基層同志的心了,計夫順死不瞑目啊!”

說到最後,賀家國眼淚下來了。

季書記和幾個副縣長眼圈也紅了……

不料,縣委組織部宋部長拿着縣委的這四點意見徵求沈小蘭意見時,沈小蘭卻淡然表示說,只要組織上能有個公道的評價,撤銷計夫順的處分就行了,讓他清清白白來,清清白白走,別的都無所謂。募捐千萬別搞,搞了她也不會接受。宋部長再三要沈小蘭說說自己的要求,沈小蘭才提到了計夫順下崗姐姐的問題。宋部長請示季書記后,代表縣委答應,在沙洋縣範圍內給予適當的安排。

儘管沈小蘭不同意沙洋縣委搞募捐,賀家國還是以華美國際公司的名義捐助了一萬元,不這麼做,賀家國覺得過意不去。事情的來龍去脈他最清楚,如果那天不是撞上了郝老二的“便民服務”,如果沒有他的默許和支持,計夫順就不會土法上馬懲治郝老二,也許就沒有這場慘劇了。

沈小蘭也不收送上門的這一萬元現金,抹着淚說:“賀市長,我和你說實話,夫順走時最放心不下的不是我們家裏,而是鎮上上項目啊,想讓你幫着給華美國際公司牽個線,不知成么?”

賀家國頗感意外:“這事老計生前咋沒和我提過啊?”

沈小蘭苦澀地說:“賀市長,你想想:他敢提嗎?太平鎮那三百萬是經你手貸來的,你都罵他是詐騙犯了——不信你問問劉全友,夫順遇害那天是不是還在研究上假煙市場的項目?”

賀家國嚇了一跳:“搞假煙市場?老計又想以身試法了?這事拍板了嗎?”

沈小蘭搖搖頭說:“沒拍板,聽劉全友說,老計最後一刻變了卦,還是想讓你幫個忙。”

賀家國心裏益發不是滋味,苦笑着說:“幸虧老計變了卦,如果老計真在那天定下了這個要命的項目,不管幹不幹,只要傳出去,頭上又得多一盆污水,花建設不會有啥好話說!”遂答應了沈小蘭,“沈大姐,你放心,這事我負責了,老計的葬事一辦完,我馬上和劉全友商量,也把華美國際的老總許從權找來——華美國際是我當初一手搞起來的,我說點話還能算數!”

沈小蘭連連道:“那就好,那就好,這樣夫順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最後又抹着淚水感慨說,“賀市長,你是大好人,我和夫順這輩子能碰上你這麼個大好人真是太幸運了!賀市長,你得原諒夫順,他真不是騙子,他實在是太難了,才耍花招騙你幫他貸了三百萬。錢剛拿到手的那兩天,他一夜一夜睡不着,就怕日後還不上這筆貸款,讓你跟着受連累。劉全友也和我說了,臨咽氣,他還在車上說呢,要劉全友日後一定還上這筆貸款,別讓他擔騙子的名聲。”

賀家國忙道:“沈大姐,老計的為人我知道,我從沒把老計當騙子,我們是開玩笑。”

……

計夫順的遺體告別儀式是一周后在沙洋縣舉行的,季書記和沙洋縣委的常委們全出席了。

舉行儀式那天不太湊巧,市裡要開市長辦公會,研究時代大道後續資金問題。賀家國便跑到錢凡興辦公室向錢凡興臨時請假,不承想,意外地和錢凡興吵了起來,鬧得整個機關沸沸揚揚。

死了個鎮黨委書記,而且又是個背着處分名聲不好的鎮黨委書記,錢凡興根本沒當回事。賀家國說請假理由時,錢凡興坐在辦公桌前看時代大道的進度情況簡報,連頭都沒抬。待賀家國說完了,錢凡興也不說准假不準假,只陰陰地道:“鄉鎮一個基層幹部的遺體告別儀式,你副市級幹部跑去參加,規格高了點吧?沙洋縣負責同志去一下就行了嘛,最好不要壞了規矩。”

賀家國雖然心裏不滿,仍耐着性子解釋說:“錢市長,這與任何規矩都無關,太平鎮是我的聯繫點,計夫順同志又是被歹徒殺害在工作崗位上的,我不去參加告別儀式說不過去哩!”

錢凡興哼了一聲:“這個計夫順好好的,為什麼突然被殺害了?還不是太霸道嘛!像計夫順這樣的鄉鎮幹部不死也該拿下來!超生罰款都敢吃,動不動就銬人,還帶着手銬去開會,像什麼樣子?!”說著,從桌上拿出一份電話記錄摔到賀家國面前,“你看看,這是市長熱線今天才轉來的,人家在熱線電話里說了,計夫順死的當天,太平鎮就有人放鞭炮了,老百姓都說是送瘟神!”

賀家國心頭的火一下子躥了上來,抓起那份電話記錄掃了掃,馬上回扔到桌上,紅着眼圈責問道:“錢市長,這一個熱線電話就能代表太平鎮全體幹部群眾了嗎?你當市長的知道不知道基層的情況?尤其是太平鎮上的情況?你知道不知道我們國家還欠着這個‘瘟神’一年零三個月的工資?怪不得計夫順同志死不瞑目,有你這樣不講良心的市長人家寒心啊!”說罷,甩手就走。

錢凡興再也沒想到賀家國會當面讓他下不了台,厲聲喝道:“賀家國,你給我站住!”

賀家國在門口站住了,挑釁地看着錢凡興:“錢市長,你是不是也去參加告別儀式?”

錢凡興桌子一拍:“今天走出市**大門,你就別回來了,這個市長助理就別幹了!”

賀家國冷冷一笑:“錢市長,你以為我還會賭氣辭職呀?我和你說清楚:這個市長助理我還就要幹下去!就為了像計夫順這樣的基層同志能有個公道的待遇和評價,我也得幹下去!我是省管幹部,沒有中共西川省委的紅頭文件,你錢市長還真撤不了我!所以,請別給我拍桌子耍威風!”

錢凡興也氣得失了態:“好,好,賀家國,那我讓位,我辭職,這市長讓你干!”

賀家國的反擊更加放肆:“那就請去辭職好了,你這樣的市長不幹了,我絕不惋惜!”

這話說完,賀家國頭都沒回,下樓上車,直接去了沙洋殯儀館。

趕到殯儀館時,沙洋縣委季書記他們已等在那裏了。

現場景象讓賀家國大吃一驚:參加計夫順遺體告別儀式的幹部群眾不下兩千人,門外的手扶拖拉機和自行車停了一片,手扶拖拉機足有幾十台。肉兔養殖加工場停產半天,二百多名員工全被場長陳兔子帶來了。幾十個離退休老幹部和許多農中教師也趕來了。四個養兔村到了上千口子人。鎮上居民群眾來得也不少,有的是全家一起來的。殯儀館最大的弔唁廳只能容納二百人,實在容納不下,就把弔唁會場臨時改在了院子裏,院子裏成了人的海洋和花圈的海洋。

告別儀式沒開始,沈小蘭就哭了,一遍遍對躺在鮮花叢中的計夫順說:“夫順,你能合眼了,能合眼了,你看看,為了給你告別,太平鎮來了多少父老鄉親啊!天理良心,你心裏裝着太平鎮的父老鄉親,太平鎮的父老鄉親心裏也有你呀!你這一年多的鎮黨委書記當得值啊!”

賀家國聽得沈小蘭這話,淚水禁不住也落了下來,心裏對錢凡興益發鄙夷。

偏在這時,李東方來了電話,問賀家國在哪裏。賀家國認定是錢凡興找李東方告了狀,冷冷告訴李東方,他在沙洋計夫順遺體告別儀式現場。李東方要賀家國儀式結束后儘快回來見他。賀家國故意帶着譏諷問,出什麼大事了?有這麼緊急嗎?李東方說,就是這麼緊急:國際工業園污水處理系統出了故障,又發生了一次惡性污染事件,下游青湖市自來水公司已經關閉,情況相當嚴重!

賀家國這才明白過來,對李東方道:“李書記,告別儀式一完,我立即過去!”

這時,低回的哀樂響了起來,向計夫順遺體告別儀式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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