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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家國在太平鎮的種種試驗差不多全失敗了,經常掛在嘴邊的民主與法制也不要了,只要實際效果了,讓計夫順產生了某種帶有幸災樂禍意味的開心。那天接了賀家國的電話后,計夫順理直氣壯了,決定來點硬的,讓劉全友和派出所張所長陪着,開着兩輛警車,帶着五六個民警去了河塘村,把聶端午、甘子玉和跟着聶端午上訪的幾個村委全傳到了村委會。

訓話之前,計夫順先把一副鋥亮的手銬往桌上一撂:“大家先給我看清楚了,這是啥玩意兒?”

村主任甘子玉最先看清楚了,認定計夫順要拿四處上訪的聶端午開刀,不無深意地瞅了聶端午一眼,遞了支“三五”煙給計夫順,好像是計夫順的同謀:“計書記——這不是手銬么,銬人用的,咦,還是新的哩,計書記,咱今天銬誰呀?”

計夫順抽着甘子玉敬的煙,卻黑着臉,拿主動送上門的甘子玉先開了刀:“誰和你‘咱’?你和我套什麼近乎?還問銬誰?就銬你!你身為村委會主任除了大搞封建迷信活動,什麼正事不幹,難道不該銬嗎?!”提着手銬在桌上敲着,“甘子玉啊甘子玉,你就給我好好造吧,啊,繼續造,前算八百年,后算八百年,有病不吃藥,地球要爆炸!我看你甘四先生得先給自己算算了,算算你什麼時候也會鬧上一場牢獄之災!”

甘子玉嚇白了臉,極是委屈地辯解道:“計書記,我……我可沒說過看病不吃藥,地球要爆炸啊!那……那都是**功的事,我……我可不是**功,從沒練過,真的!我……我……計書記,我向你彙報過的,我是八卦預測學,是科學上的事!”

張所長馬上配合道:“如果練過**功,還是個說服轉化的問題,甘子玉,你不是說服轉化的問題啊,可能是**功骨幹分子的問題啊!你沒說過這些話,怎麼群眾會有這種強烈反應呢?群眾既然有這種強烈反應,你就得跟我到派出所去說說清楚,不說清楚就別回來了!”

甘子玉仍辯解:“計書記,張所長,這是有人害我啊,目前河塘村的情況很複雜……”

計夫順揮揮手:“好了,好了,甘子玉,你別說了,我和張所長今天對你只是個警告,你也不要太緊張,群眾對你的這種強烈反應,我們要查,也是對你負責嘛!你呢,心裏要有點數,先把你的八卦預測學收起來,好好配合村黨支部,把工作抓起來。”

甘子玉抹着一頭的大汗,連連應着,又不停地四處散煙。

計夫順這才把目光掃向了聶端午:“老聶啊,你本事大呀,還真帶入到峽江市裡去鬧了,連錢市長的車都攔了!說說吧,下次準備什麼時候去?我和劉鎮長、張所長陪你們一起去!”桌子一拍,又像鬧民主之前一樣耍起了威風,“聶端午,我告訴你: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再這麼領人鬧下去,我有你的好看,這銬子你給我看清楚了!”

聶端午不怕:“計書記,你別嚇唬我,我們這是反腐敗,受法律保護!”

計夫順說:“誰不支持你們反腐敗了?可你們的反法合適嗎?民主選舉時黨員候選人一個不要,現在是什麼結果,你們也看到了。甘姓村民一個不要,你們這反腐敗我就很懷疑,肯定挑起宗族矛盾!我那麼和你說,你就是不聽,鬧到鎮上、縣上還不算完,又鬧到了市裡!今天段繼承和你們村委們都在場,我也把話說清楚:你們反腐敗我支持,清賬小組由村黨支部負責組織,段繼承任組長,鎮黨委派人監督。”

聶端午很固執:“這不民主,得少數服從多數,多數村委定了的事就得執行!”

計夫順桌子一拍:“有民主還要有集中,還要有黨的領導!”

聶端午根本不認賬:“賀市長講話時說了,村委會的原則就是民主自治。”

計夫順道:“那我也告訴你:賀市長還說了,村裏的問題村裡解決,村裡解決不了的,由鎮上定,鎮上定不了的,由縣裏定,再到市裡胡鬧,就把你們全銬起來!”

聶端午很強硬:“賀市長要這麼說,我連賀市長一起告!賀市長憑什麼銬我!”

劉全友也拍起了桌子:“就憑你敢連賀市長一起告,——張所長,把他銬起來!”

張所長抓起桌上的銬子威脅道:“老聶,你真想跟我走一趟,是不是?”

聶端午主動把手伸了出來:“銬吧,現在有民主和法制的武器,我怕啥!”

張所長被激怒了,和兩個民警衝上去,揪住聶端午就要銬。

計夫順卻被聶端午的話提醒了,怕鬧出更大的亂子——今天畢竟不是過去了,民主管用不管用不說,民主的種子畢竟讓賀家國種上了,聶端午真拿起民主的武器和他拼到底,結果如何真說不準。便攔了上來:“等等,等等,讓我再和老聶談談。”

聶端午氣更壯了:“談什麼談?你們銬好了,為了民主權利我不怕銬!”

計夫順忍着氣問:“老聶,你一口一個民主,一定要少數服從多數是不是?”

聶端午點點頭:“這還用問?這道理連小孩子都知道!”

“在村委會九個村委里,你們是多數?”

“當然是多數,這大家都知道的!村委都在這裏,你可以當場問!”

“在河塘村你們也是多數嗎?你們所有外姓村民加在一起也沒佔到一半吧?”

聶端午怔了一下,不作聲了。

計夫順說的這是事實。

計夫順心裏有底了,帶着諷刺,繼續說:“老聶,你現在差不多成民主專家了,我輕易都不敢和你說話了。我問你,民主在民對不對?重大問題要由全體村民決定對不對?我們讓河塘村全體村民表決一下看看,你們這個清賬組的方案能不能通過?如果在村裡佔多數的甘姓村民不讓一個外姓村民進清賬組又怎麼辦?啊?這種民主結果你們也能接受嗎?”

聶端午想了想說:“真是這麼個結果,那腐敗就更要反,說明問題更嚴重!”

計夫順臉一拉:“那我看你這民主就是假的,你就是故意搗亂,你敢再煽動鬧事,我就對你採取措施!不信你就試着看好了!”又看了看其他幾個村委,“清賬組的事,就這麼定了,我再說一遍,由村黨支部和段繼承同志負責!有什麼想法都可以和段繼承說,也可以和我說!”又對張所長交代,“誰再跑到市裡去群訪,你就給我銬回來!”

聶端午氣反倒壯了起來:“那我把話說清楚:哪怕只我一個人,我照樣到市裡去上訪!”

計夫順被逼上了絕路,心一狠:“反了你了,張所長,給我銬!”

張所長早就想銬了,計夫順話一落音,馬上把聶端午銬了起來。

在回去的路上,計夫順還試圖做工作,告訴聶端午:民主是共享的,不是哪一個人或者哪一部分人的特權。你有民主權利,別人也有民主權利;你的民主權利不能侵害別人的民主權利,更不能以民主為借口,四處胡鬧。聶端午先是不理不睬,待計夫順說到最後了,頭一昂,突然冒出了幾句話:“當年譚嗣同為維新變法都死了一回,我聶端午怎麼就不能為民主被你們銬上幾次?你們多銬我幾次,我的威信就上去了!”

計夫順哭笑不得,諷刺說:“好,好,等你威信上去了,劉全友的鎮長就讓你當!”

到了派出所,天已黑透了,把聶端午關到後院黑屋裏,計夫順要回去了。

張所長把計夫順送到門口,請示說:“計書記,怎麼處理這頭犟驢?”

計夫順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想了想,拍着張所長的肩頭說:“讓你送個人情,關兩天放了吧,我裝不知道。不過,得讓這犟驢清醒一點,以不上訪鬧事為原則!”

說完這話,計夫順向街面上掃了一眼,無意中發現有個人從不遠處的路燈下匆匆走過,身影、面孔好像很熟。開始還沒多想,又和張所長說了幾句別的,話沒說完,突然反應過來:那人的面孔怪不得這麼熟,竟是一直沒抓到的通緝逃犯郝老大!

計夫順沒顧多想,拉起張所長就追:“快,剛才過去的那小子好像是郝老大!”

張所長去河塘村是帶了佩槍的,這時還沒取下來,本能地拔出槍,隨着計夫順追了上去,邊追邊衝著那個被計夫順認定是郝老大的人吼:“站住,給我站住!”

那人回頭看了一下,反而跑得更快了,轉身衝進了菜市場旁的一條小巷。

計夫順在那人回頭的當兒認得更清了,確實是郝老大,要張所長開槍示警。

張所長衝天開了一槍,又連喊了幾聲“站住”。

示警的槍聲和喊聲都沒能阻止那人逃跑的腳步。

計夫順急了:“開槍!張所長,快開槍,打他狗日的腿!”

張所長卻不敢開槍,握着槍遲疑着:“萬一……萬一不是郝老大呢?!”

計夫順一把奪過張所長手中的槍:“怎麼不是郝老大?扒了皮我也認識他的骨頭!”說罷,兩手笨拙地握着槍,瞄都沒瞄,衝著郝老大身體的下方就是一槍。

這一槍沒擊中,子彈擦着地皮飛了出去,打穿了十米開外的一隻空可樂罐。

計夫順本能地把槍口一抬,第二槍才擊中了,一粒子彈打到了郝老大的屁股上。

郝老大捂着流血的屁股沒跑出多遠,一頭栽倒了。

計夫順把槍往張所長手上一扔,撲上去死死壓住了郝老大。

於是,郝老大再次落入了法網,落網時,身上帶着兩把藏刀……

這樁當機立斷勇抓逃犯的事迹,嗣後給張所長帶來了兩次立功受獎的機會,一次是市裡,一次是縣裏。縣公安局還獎給張所長一千元現金,——這倒不是張所長要貪天功為己有,而是不得不這樣上報。計夫順作為鎮黨委書記,沒有權力使用槍械。事發當天,計夫順就向張所長交代了,他開槍的事要保密,他只是配合。張所長心裏便很慚愧,年底拿到那一千元獎金后,主動送到計夫順家去了,一定要沈小蘭收下。

那時,計夫順已不在人世了,只有牆上的遺像在沖張所長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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