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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六日上午九時,賀家國應省委組織部之命,到省委接受談話時,卻出不了柳陰路口了。那天,柳陰路口突然出現了許多警察,通往省委、省**門前的近兩百米路段被警力封鎖了。賀家國不知發生了什麼,仍駕着華美國際公司的寶馬車往前擠。擠到警戒線前才發現:省委、省**門前有幾百號人在群訪,大多是中老年婦女。
賀家國停下車,搖下車窗,伸頭向遠處群訪的人群張望着。
一個年輕交警發現了,從警戒線內沖了過來:“你怎麼回事?這裏不許停車!”
賀家國這才發現自己犯了忌,忙把頭縮回車裏,把車緩緩倒了回去。
年輕交警走近后,才認出了賀家國:“喲,是賀總啊,對不起,對不起!”
賀家國把車停在路邊,隨口問道:“那邊是怎麼回事?”
年輕交警四處看看,見沒人注意,小聲發牢騷說:“來這麼多人能有啥好事?還不是要工資么?聽說是市紅峰服裝公司的人,千把號人兩年沒發工資了,一場什麼官司又打輸了,就跑來鬧了,鬧一鬧興許就能發點生活費了!”
看得出,這位交警同志對群訪人員挺同情的,保不準家裏也有下崗親屬。
時至今日,省市發不出工資的已不是紅峰服裝公司一家了。煤炭系統、冶金系統、軍工系統早在前年就發不出工資了,只在逢年過節發點生活費。到去年下半年,能發出工資的單位也開始拖欠工資了。賀家國按李東方的安排,私下裏做過一番調查,發現這其中一些單位不是發不出工資,而是不願意露富,怕窮單位來借錢。
瀰漫在這市面上真真假假的窮氣,讓賀家國隱隱約約覺得不安。
雖說市長助理的聘任至今還沒成為事實,賀家國卻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了角色。
三年前,從美國哈佛大學拿到經濟學博士學位歸國以後,李東方就準備安排他做市**副秘書長。出國之前他就是市委政策研究室正科級研究員了,以哈佛經濟學博士的身份提為副處級的副秘書長也不算出格。不承想,當時的市委書記,他岳父趙啟功卻不同意。趙啟功大力鼓勵引進人才,私下裏卻按女兒趙慧珠的意思要他回美國,夫妻團聚共同發展。他不幹,一氣之下,調到了母校西川大學,替西川大學搞起了華美國際投資公司,以五十萬貸款起家,先上9999網站,繼而控股了峽江市一家以生產自行車為主業的上市公司“峽江機械”,為母校創造了一個神話。當時,“峽江機械”虧損累累,每股資產凈值只有六角一分錢,即將被證券管理部門“ST”。他代表公司找到市國資局,提出以每股一元的價格受讓國資局擁有的三千萬國有股股權。國資局求之不得,他便融資一百萬支付定金,和市國資局簽了合同,言明:其餘兩千九百萬受讓資金一年內付清。此後,關於“峽江機械”的新聞不斷,華美國際利用控股權,進行了力度很大的資產重組,將9999網站注入“峽江機械”,把“峽江機械”更名為“華美網絡”。股票價格便從六元左右一路攀升到四十七元。華美國際靠二級市場賺的錢,不但依約如期支付了國有股轉讓款,替西川大學凈賺了六千萬,還白撈了一個市值五個億的上市公司。西川大學由此認定他是個人才,準備讓他統一經營西川大學十六家公司的全部校產,下一步做主管三產的副校長。也恰在這時,峽江市班子變動,李東方做了市委書記,找了他幾次,請他到峽江市來干市長助理。一個大學和一個省會城市哪個舞台更大,哪個舞台更能體現他的人生價值他很清楚,況且,李東方對他又這麼器重。他沒多考慮就答應了李東方。
也就是從那一天起,峽江的方方面面他都格外關心起來。
在賀家國看來,眼下的峽江市像一盤走得很亂的棋局,一幫庸吏快把這盤棋下死了。全市市屬國有企業幾乎全部虧損,下崗失業人員近二十萬,遠遠超過了規定的警戒線;十五年前率先開發的峽江國際工業園簡直就是國際垃圾園,三天兩頭引發污染事件,已經嚴重影響了下游地區幾百萬人民的基本生存;岳父趙啟功搞的峽江新區更是一個美麗的泡沫,三百億套在一座空城上,壓得人們喘不過氣來,市投資公司老總田壯達還捲走了近三億港幣逃到了國外。賀家國估計,峽江市財政十有八九已經破產。就在這種情況下,還要移民十八萬,還要上什麼時代大道,真不知這幫官僚是怎麼想的?!
今天省委門前這一幕應該說是民意的又一次警示。
意味深長的是,這警示竟出現在他到省委組織部接受談話的時候。
群訪事件一出,省委前門肯定進不去了,賀家國只好把車開到柳陰路44號省委招待所院內停下,從招待所後門來到了省委大院後門。因為前門不太肅靜,後門警備也頗為森嚴,省委組織部的同志打電話通知門衛,門衛仍不放行,非要組織部派人到門口接。
代表省委和他進行這次重要談話的是省委常委、組織部部長林之泉,一個副部長陪同。談話進行了總共不到一小時,這期間,林之泉還接了北京中組部和山東省委組織部的兩個電話,整個談話像走過場,一點也不像他和李東方的一次次交談那樣讓人熱血沸騰。該說的原則話,林之泉和那個副部長都說了,說得冷靜而嚴肅,兩位領導雖然再三強調了西川省委對這次破格聘任的重視,賀家國卻沒感到有多少重視的意思,心裏明白,真正重視他的只有李東方。沒有這個市委書記的一再堅持和長達幾個月的努力爭取,肯定不會有今天這場談話。
從組織部小樓出來,經過省長辦公樓時,才十點多鐘,時間還早,賀家國便心血來潮,去了一趟岳父兼領導趙啟功的辦公室。岳父大人這次表現得還不錯,明知他和趙慧珠的婚姻已瀕臨破裂,卻沒阻止他去做峽江市市長助理。又想,也許正是因為他這女婿快當不成了,身為副省長的岳父大人才不怎麼考慮避嫌問題了吧?!
被秘書引進門時看到,趙啟功正在打電話,看樣子是打給峽江市哪個領導的,火氣挺大:“……先把紅峰公司的人給我勸走,怎麼做工作是你們的事!我再給你們一個小時時間,一個小時后省委門前再有一個人,我就拿你們是問!”放下電話,目光才轉到了賀家國身上,不無譏諷地問,“哦,是賀總嘛,怎麼突然跑我這兒來了?”
賀家國賠着笑臉道:“來向省委領導請示工作嘛,多請示少犯錯誤!”
趙啟功也笑了:“你還多請示?從把我家阿慧騙走到現在,你來請示過幾次啊?!”
秘書知道趙啟功和賀家國的翁婿關係,給賀家國泡好了茶,識趣地退了出去。
賀家國這才多少有些自在了,坐在沙發上,呷着茶說:“爸,早先我和阿慧都在國外,這三年又在西川大學忙着做生意,找你請示什麼?現在情況不同了,又歸你領導了,就得常來彙報了。”
趙啟功坐在辦公桌前,批着一份文件:“林部長找你談話了?”
賀家國歪在沙發上,努力坐得舒服些:“剛談過,差點沒把我談睡着。”
趙啟功放下文件,臉上的譏諷意味更重:“這麼說,我得稱你賀市長了?”
賀家國有了些警覺,忙又坐正道:“助理,趙省長,是賀助理!”
趙啟功打量着賀家國,突然嚴肅起來:“家國,你看看你,啊?像個副市級**幹部的樣子嗎?你給我站起來,向前三步走,對着鏡子先看看你的光輝形象!”
賀家國自嘲道:“爸,我這形象剛尿過尿照過,就不必再照鏡子了吧?”
趙啟功哭笑不得,離開自己的辦公桌,大步走到賀家國面前,拎了拎賀家國夾克衫的衣領:“你這一身行頭回去馬上換掉,太隨便了!只要當市長助理,就必須穿西裝,打領帶,正正經經像個樣子!這一點你得給我牢牢記住!”
賀家國咕噥道:“美國的那些議員、州長、市長我見得多了,只要不是什麼正式禮儀場合,着裝一般都很隨便……”
趙啟功提醒說:“這裏是中國,不是美國。”審視着賀家國,又意味深長地說,“你這位博士同志到底混上來了——今天到這裏來,是不是向我示威呀?”
賀家國忙道:“趙省長,這我哪敢啊,是來感謝,真的,感謝你的支持!”
趙啟功手一擺:“這你別感謝我,去感謝東方同志吧,是他非要你不可,好像離了你這盤狗肉就成不了席面似的!”說著,在賀家國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了,“在省委常委會上我也沒反對,我不是峽江市委書記了,也用不着避嫌了,東方同志既然那麼看重你,那就請你賀博士試試看吧!不過,你要聽我的真心話,我還是不希望你到峽江去湊熱鬧,在西川大學發展不是很好嘛,非要到**去做官!家國,你不要以為這**的官就好做,你等着瞧好了,有你難受的時候!”
賀家國笑道:“趙省長,受苦受難的思想準備我有,我根本沒打算去峽江作威作福。就峽江目前這狀況,不光是我,我看恐怕一大批幹部要脫層皮了……”
趙啟功警覺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峽江的狀況怎麼會讓你們脫層皮?”
賀家國這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趙啟功可是前任峽江市委書記!忙把話題往自己身上引,可已經晚了,還是被趙啟功毫不客氣地教訓了一番。說是峽江市的改革形勢還是好的,困難和問題都是局部的,暫時的,和已取得的成就是不成比例的。賀家國心裏不服,嘴上卻不得不連連稱是,直後悔抽了哪根筋,非要到這裏來聽訓。
說到最後,趙啟功話頭突然一轉,問:“家國,怎麼,聽說你和阿慧要離婚?”
賀家國愈發窘迫:“爸,不是我要和阿慧離婚,是……是阿慧甩我,人家不喜歡我這種黑頭髮黑眼睛的中國人,喜歡黃頭髮藍眼睛的美國人,早看不上我了……”
趙啟功氣道:“不是我護着阿慧,我看責任主要在你!三年前我就勸你和阿慧一起在美國發展,你不聽嘛!今天更好,要到峽江來力挽狂瀾了!家國,我實話告訴你:前天接到阿慧的電話,我連着兩夜沒睡好。你再仔細想想看,是不是去美國和阿慧團聚?如果你有這個想法,我再做做阿慧的工作,能不離婚還是不要離!”
賀家國裝模作樣地思索了一下:“爸,我還是想在峽江體現一下人生價值!”
趙啟功顯然深知他們夫婦關係的內情,深深嘆了口氣,搖搖頭,不作聲了。
就在這時,手機突然響起,這個電話來得美妙,救了賀家國的駕。
是市**接待處處長徐小可的電話。徐小可和賀家國從小在一起長大,關係不一般,說起話來沒輕沒重,一口一個“賀市長”地叫着,要敬愛的“賀市長”別光忙着自己發財,也稍微關心一下廣大人民群眾的疾苦。
賀家國說:“群眾的疾苦不有你們這幫公僕關心着嗎?還用得着我操心?”
徐小可看樣子挺着急:“賀市長,你快到峽江賓館來吧,幫幫我的忙!”
賀家國說:“要我幫什麼忙?你那裏不就是些吃吃喝喝的事么?”
徐小可說:“賀市長,我就是請你共進午餐嘛,你快奮勇前進吧,手腳並用!”
賀家國答應了,合上手機,起身向趙啟功告辭。
趙啟功覺得話不投機,也就沒再留,把賀家國送到門口,告誡說:“家國,和阿慧不離婚,你是我女婿,就算日後離了婚,我們還是同事,所以,該說的話我還要說:你既然下決心要在峽江體現自己人生的價值,要當這個市長助理,就要當好,今後事事處處就要講規矩,比如,和領導見面談話時一定要注意關手機!”
賀家國知道趙啟功是一番好意,便說:“爸,我這不是在你面前嘛,你放心,在別的領導面前,我一定會注意的!”說罷,再次和趙啟功道了別,出門走了。
驅車到了峽江賓館,便在大廳門口見了等在那裏的徐小可。徐小可見了他,像見到救星似的,一定要他以市長助理的身份去陪同青湖市委書記呂成薇吃頓中飯。
賀家國嚇了一跳,說:“小可,你開什麼玩笑?我現在是市長助理了么?省里的任職文件發到市裡了么?省委、市委宣佈了么?你別拿我招搖撞騙好不好!”
徐小可說:“哎呀,賀市長,你臭講究啥?這早一天晚一天,你不都是市長助理么?誰不知道?!就幫我救救急吧!人家呂書記和青湖環保局局長氣得臉都歪了,正坐在樓上牡丹廳大罵咱錢市長和李書記呢!非要我找個市領導來和他們對話!”
賀家國不問也知道,肯定又是峽江被污染了,心裏也急,可仍硬着心腸不為所動:“小可,你別和我說這些,我不是三年前剛回國了,早知道啥叫中國特色了,省里的文不宣佈,就決不會做不合身份的事!你還是找錢市長或者李書記吧!”
徐小可可憐巴巴地說:“錢市長在開辦公會,故意躲着,找李書記我又不敢……”
賀家國大大咧咧地說:“我替你找李書記!”
不承想,李東方關了機,電話怎麼也撥不通。
徐小可又糾纏賀家國,說他“賀市長”既然知道了這麼個嚴重情況,而且又到了賓館,不出一下面就很不好了,那就是見死不救,就是臨陣脫逃,得執行戰場紀律,拉出去就地正法!賀家國被徐小可弄得哭笑不得,只得振作精神去“招搖撞騙”。徐小可卻說,這不是招搖撞騙,而是挽救瀕臨破裂的峽江和青湖兩市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