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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小蘭難得這麼高興,見計夫順喝得醉醺醺地回來也沒生氣,只開玩笑說:“計書記,我看你們鄉鎮幹部真用不着開工資,日子這麼難過,還革命小酒天天醉!”
計夫順酒氣衝天地說:“老婆,我這是麻痹自己的神經,不醉就痛苦!”
沈小蘭說:“正因為痛苦,才更得振奮精神,別整天混吃混喝,矇騙群眾!”
計夫順往老式破沙發上一倒:“你以為我是你?會拿着雞蛋碰石頭?!”
沈小蘭笑了,坐到計夫順身邊:“哎,計書記,這話你別再說了!我這雞蛋還就把石頭碰裂了!告訴你吧:紅峰商城的事終於引起市委、市**重視了!市長助理賀家國今天到我們這兒來了,還和我們一起吃了飯。”
計夫順顯然很意外,坐了起來:“這麼說,你們還真鬧出點名堂了?”想想又覺得不太對頭,“那個新上來的賀家國可是趙啟功的女婿,他能支持你們了?”
沈小蘭怔了一下:“哦,趙啟功的女婿?賀家國?計夫順,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計夫順牛了起來,不以為然地道:“沈經理,你以為我也像你,那麼沒有政治頭腦?連一個個市縣領導的來龍去脈都不弄清楚,我這工作怎麼做?”
沈小蘭的情緒明顯低落起來:“照這麼說,我還不能高興得太早?”
計夫順說:“那當然,我不也經常這麼哄騙底下人么?蒙過一天算一天嘛!”
沈小蘭覺得賀家國到底不是計夫順,又多少堅定了些信心:“我就不相信一個市領導也會這麼不負責任——哎,你猜猜看,賀市長這次是帶誰一起來的?”
計夫順略一沉思,眼睛一亮:“帶着你家弟弟沈小陽,是不是?”
沈小蘭手一拍:“哎呀,到底是政治動物,一猜就准!小陽給你吹過了?”
計夫順哼了一聲:“還要等他吹?我小舅子我能不知道?前天還找我操作過兔子呢,天上要是有道縫,他准能把老天爺都操作起來!這筆杆子早兩年給姓賀的寫過馬屁文章,姓賀的這一上去,他這小動物還不貼上去了?!”
沈小蘭知道丈夫對弟弟沒什麼好感,便說:“今天我對小陽也沒好氣!”
計夫順態度卻有些緩和,嘆着氣說:“老婆,咱們以後對小陽可得客氣點了,事實證明,小陽同志活得比咱好,咱就得服氣,就得好好向他學習,向他致敬!”
沈小蘭瞥了計夫順一眼:“計書記,你什麼意思呀?這麼陰陽怪氣的!小陽的毛病歸毛病,可這兩年也沒少幫過咱,咱多少也得憑點良心吧!”
計夫順一把摟住沈小蘭,笑道:“看看,誤會了吧?小蘭,我說的是真心話,你讓小陽抽空到咱家來一趟,我得瞪起眼睛和他說點正事!小陽既然貼上了市一級的領導,我就得讓小陽幫着操作一下了!”
沈小蘭掙開計夫順:“你歇着吧,太平鎮黨委書記當得好好的,操作什麼!”
計夫順認真了:“什麼當得好好的?沈經理,我現在連自殺的心思都有!”
恰在這時,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了起來。
沈小蘭走過去,開開門,沈小陽一頭倒了進來。
沈小陽也是醉醺醺的,進門就嚷:“姐,快泡杯濃茶,快,快,今晚兩場!”
計夫順馬上接過話頭:“還都是大賓館,還都是好酒,小日子過得不錯嘛!”
沈小陽衝著計夫順粲然一笑,自嘲道:“計書記,有點腐敗是不是?”
計夫順忙道:“小陽,這話我今天可沒說——我現在思想也比較解放了!”
沈小蘭把泡好的濃茶往沈小陽面前重重地一放:“都解放到酒缸里去了!你們就這樣喝吧,哪天喝死了才好!”旋又問,“小陽,賀市長又和你說啥了嗎?”
沈小陽吹着浮在水面上的茶葉,吸吸溜溜地喝着濃茶:“姐,你操那麼多心幹啥?不怕老啊?就是賀市長說了啥,我也不能告訴你!你看你今天鬧的,差點讓我和賀市長都下不了台!姐,你這兩年活得太累了,也該換個活法了:我給你聯繫了一個單位:星光電鍍公司,每月工資一千三,你給我個話,去不去?”
沈小蘭怔住了:“我都四十齣頭了,還真有這麼好的單位要我?”
沈小陽茶杯一蹾:“也不看看是誰操作的,姐,你就抓住機遇吧!”
沈小蘭略一遲疑,便搖起了頭:“小陽,我現在還不能走,我走了,紅峰公司九百多人怎麼辦啊?商城的官司又怎麼辦啊?我不能這麼不負責任嘛!”
沈小陽咂起了嘴:“還責任?姐,你以為你是誰?是市長省長中央首長?誰要你負責了?別以為我不知道,趙啟功當市委書記時就想撤你了!我這麼替你安排,是為你着想,也是為黨分憂,為國分憂。你再這麼鬧下去,峽江改革開放的大好局面就被你破壞了,虧你還是黨總支書記,覺悟都不如我這個新黨員!”
沈小蘭又倔上了:“沈小陽,你說什麼?趙啟功想撤我?趙啟功是什麼東西?不是趙啟功,趙娟娟能這麼狂嗎?官司會敗訴嗎?!我還就不信這個邪,就得討個說法!”緩和了一下口氣,又說,“前一陣子你姐夫還說,不是我不明白,是這個世界變化太快。變化再快,中國共產黨執政的這個基本現實還沒變!”
沈小陽衝著計夫順譏諷地一笑:“你看看我姐這口氣,像不像***?”
計夫順也好言好語地勸道:“小蘭,小陽說得對,是沒人要你負什麼責嘛,你現在離開紅峰公司市裡巴不得哩!你想想,峽江市哪個基層幹部敢像你這麼和上面抗?說到底,這也不是你個人的事嘛,你何苦來呢!”
沈小蘭氣了:“照你們的說法,我早就該走了,是不是?那九百多人的死活,我都不要管,是不是?你們這還有點原則嗎?我不說黨性原則,就說做人的原則:當初是我代表公司和趙娟娟簽的合同,鬧到今天這種局面,我甩手走了,心裏能安嗎?人家不罵我祖宗八代?”擺擺手,“好了,你們都別說了,紅峰商城的官司不翻過來,我哪裏都不去,就陪公司的幹部群眾走到底了,這也算是一種活法吧。”
沈小陽覺得挺沒趣,站了起來:“好,好,姐,你厲害,你英雄!你這活法也真讓人佩服,——你就好自為之吧,別等哪天連命都玩掉了!”說罷,要走。
計夫順上去攔住了沈小陽,笑得無比甜蜜:“哎,哎,小陽,你傢伙先別忙走啊,你姐的事說完了,我的事還沒說嘛!坐,坐,你再坐坐,咱們好好聊聊!”
沈小陽卻不坐,在門口站着,一臉的不屑:“你的事?計書記,陳兔子給你彙報了吧?那半噸兔肉可是我讓大頭掏錢買的,你那採訪的事咱還是從長計議吧!”
計夫順笑了笑:“你咋還記着這事?我都忘了!我是說調動,你能不能幫我操作一下,調到哪個好一點的鄉里去?或者到縣哪個局去呢?只要是一把手就成!”
沈小陽沒當回事:“計書記,你把我當啥了?當你們縣委組織部長了?”
計夫順笑呵呵地把沈小陽按倒在破沙發上:“小陽,你不是貼上賀市長了么?賀市長後邊又有趙省長,你就讓賀市長給我幫個忙嘛!太平鎮這倒貼錢的一把手我真不想再幹下去了,你不知道,連劉全友那種家在鎮上的小動物都在活動調走!”
沈小陽這才認真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姐夫,讓我怎麼說你呢?你不是我姐,到底是基層上的一把手啊,不能光想着自己能不能開上工資。目光得放長遠一點,得學學人家賀市長,干出點名堂,創造點政績……”
計夫順打斷了沈小陽的話頭:“小陽,你別給我提政績,千萬別提!一提我就惱火。不是前任鎮黨委書記花建設弄了那麼多花花綠綠的政績,太平鎮也不會落到這一步!你都想像不到我們財政到了什麼地步,光對外的借款和擔保貸款就是一億三千八百萬,幾年也還不清!鎮上大小十二台車,已經被法院查封了九台,我和劉鎮的車也三天兩頭被扣。到鎮上任職一年零一個月,我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
沈小陽擺擺手:“計書記,你別說了,這情況你說了不止一遍了。”
計夫順仍堅持說:“小陽,有些情況你不清楚,今天我得給你說透:經濟困難倒也罷了,更要命的是,人家前任書記憑這些花花綠綠的政績升了縣長,還牛得很哩,還要你負重前進,去起飛,去騰飛!我他媽的往哪裏飛?只能往違法犯紀的道路上飛,再不跳出這個火坑,只怕遲早會燒死在這個火坑裏了!”
沈小陽狐疑地看着計夫順:“姐夫,你別嚇唬我,啥違法犯紀?都咋回事?”
計夫順這才把被迫違反計劃生育政策,吃超生罰款的事說了。
沈小陽和沈小蘭都長了臉,他們都想像不到,這個從縣委組織部下去又自稱懂政治的幹部怎麼會這麼沒有政治頭腦,這麼無法無天,竟敢在基本國策上做手腳,連一票否決都不顧了。
沈小陽皺着眉頭問:“計書記,這麼干時,你老人家考慮後果了沒有?”
沈小蘭又氣又急,手指杵到了計夫順的額頭上:“你是發瘋,是自掘墳墓!”
計夫順麻木地點着頭:“我知道,都知道!可我不這麼干又怎麼辦呢?我是一把手,得負責任。離休幹部要看病,農中老師要吃飯,那麼多爛事要應付,也只能以身試法了。好在這不是我的發明,花縣長在任時就這樣干過了,大家心照不宣吧。”
沈小陽倒吸了一口冷氣:“姐夫,你別說了,我給你找機會操作吧!”
計夫順囑咐道:“小陽,還得抓緊,真鬧出事來,我想走也走不了了!”
沈小蘭責任心又上來了:“你真走了,鎮上工作怎麼辦?爛攤子誰收拾?”
計夫順眼皮一翻:“誰收拾?要我說,誰拉的屎誰吃,誰欠的債誰還!別他媽的都把別人當冤大頭坑!我真走了,自問一下,還是於心無愧的,起碼我沒再拉一堆起飛的新屎!”
沈小蘭責問道:“這種講原則的大實話你咋不去和那位花縣長好好說說?”
計夫順泄了氣,哭喪着臉道:“我他媽敢嗎?!人家花縣長還嫌債欠得少呢,讓我解放思想,奔着十個億,一百個億去欠,前幾天把話撂下了,能欠下來就叫本事!鼓勵我們全球尋找資金,做好思想準備,迎接全球經濟一體化的到來……”
沈小陽啞然失笑:“就你們那鬼地方還全球尋找資金?還全球經濟一體化?”
沈小蘭卻2笑不出來:“你既然頭腦很清醒,就要想法改變這種被動局面嘛!”
計夫順有些失態地叫了起來:“我頭腦清醒有什麼用?改變得了這種講政績的現實嗎?上行下效,從省里到市裡到縣裏,那些大型政治動物誰不在沒命地講政績?我計夫順這種最基層的小動物不踩着老百姓的脊樑往上爬就很不錯了!”
沈小蘭激動起來:“那你早就該向縣委市委省委反映,不行,我就去反映!”
沈小陽見沈小蘭又倔上了,有些怕,忙勸道:“姐,你可別發神經,你自己的麻煩還少嗎?你們紅峰公司的官司還不知怎麼說哩,就別再操那麼多心了!姐夫的事我找機會辦吧,必要時真得請賀市長幫個忙!”想了一下,又說,“姐,不是我杞人憂天,我真擔心你們的官司會把賀市長給填進去!”
沈小蘭這才想起來問:“哎,小陽,怎麼聽說賀市長是趙啟功的女婿?”
沈小陽點點頭:“咋突然想起問這個?人家早就是趙啟功的女婿了!”
沈小蘭長一聲短一聲地嘆着氣,把自己的擔心說了出來。
沈小陽聽罷笑了:“姐,你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說別人我不知道,說賀市長我太知道了,我早就深入採訪過他,給他寫過兩篇大文章!三年前不是趙啟功反對,李東方就讓賀市長當上市**秘書長了!姐,你別看賀市長是趙啟功的女婿,他們翁婿關係微妙得很,賀家國的後台倒是李東方!賀市長和我說了,這次一定要按李東方書記的指示把紅峰公司的官司搞到底,你就放寬心吧!”
沈小蘭卻不敢放寬心,沈小陽走後,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又和計夫順談了好久。計夫順不知是應付她,還是寬慰她,又改變了看法,說是對一個男人來說,知遇之恩遠遠大於親情關係,更何況翁婿關係算不得什麼真正的親情。計夫順振振有詞地說,紅峰商城的官司關鍵在市委書記李東方的態度,只要李東方不怕得罪他的老領導趙啟功,事情就大有可為。沈小蘭便又隨着計夫順的話頭去想李東方的態度,新的疑慮禁不住潮水般泛上心頭:李東方一直在趙啟功手下做市長,做了八年,過去和趙啟功的關係又那麼好,犯得着為紅峰公司九百多號幹部職工得罪自己的老領導么?再要問計夫順時,計夫順已睡著了,因為喝了不少酒,呼嚕打得像震天雷,身上的被子也滑到了地上。
沈小蘭拾起被子給計夫順重新蓋好,心事重重地坐到窗前發起了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