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三

終章·三

終章·三

雖然被衛韞驚擾,但是參拜神女廟這事卻還是要繼續的。宮人將衛韞領進宮中,衛韞下山時,便看見衛秋衛夏還和侍衛們僵持着,他笑了笑,同旁人道:“這是我侍從,還望海涵。”

禮官點了點頭,眾人才放了衛秋衛夏等人,而後所有人被遣回驛館,只有衛韞跟着禮官進入宮中。

等到下午,西寧國君便領着朝臣回到宮中來,在大殿中宣召了衛韞,衛韞入殿之後,恭敬同西寧國君行禮,周邊有若干大臣,應當都是西寧說得上話的人,衛韞掃了一眼,又同這些人見禮。

“方才平王說,三年之內,西寧必亡,是什麼意思?”

“陛下以為,西寧與陳國,國力相比如何?”

“差不多。”

“非也,”衛韞果斷道:“陳國位於西寧大楚相交之處,兩邊對戰多年,卻仍舊能與西寧打個平手,陛下何以認為,陳國與西寧國力相當?”

“你放肆!”

有臣子大喝出聲,西寧國君抬起手,平靜道:“繼續說。”

“陳國貧瘠,卻驍勇善戰,而西寧富足,但十分保守,多年來與陳國交戰,都是以拉鋸戰為主,如果不是洛州楚家牽制陳國,西寧何以有今日?然而如今,趙月為鼓動陳國出兵牽制楚臨陽,高價收購陳國糧食,一旦陳國缺糧,陛下以為,陳國會做什麼?”

“他要開戰?”

西寧國君皺眉,衛韞平靜道:“陳國少糧,要麼與洛州開戰搶糧,以戰養戰,要麼就是攻打西寧。然而無論哪一個,都與西寧息息相關。”

“好笑,”有一位大臣站出來,冷笑道:“陳國打洛州,又與我西寧有何關係?”

“諸位還不明白嗎?”衛韞笑起來:“陳國本就好戰,若他拿下洛州,修生養息之後,西寧何以為敵!唇亡齒寒,諸位難道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王爺說的這些,朕都想過,”西寧國君神色平淡,目光中帶着審視:“可是,朕賭大楚不會將洛州拱手相讓。”

“所以,陛下打的是讓陳國與大楚狗咬狗的主意?若陛下打的是這個主意,那便死了這條心吧。”

衛韞笑起來:“你以為陳國為何會出兵打洛州?就因為沒了糧食?沒糧食來搶西寧不可,為何是洛州?那是因為我們大楚天子,許諾了陳國!若打下來,洛州便是陳國的!陛下您大概不太清楚我大楚國君是個怎樣的人物,他當年為了謀位,勾結外敵陷害臣子害得七萬將士戰死沙場,大楚被北狄一路逼至國都,這樣一個皇帝,您指望他會為了國家尊嚴與陳國死扛到底?!”

西寧國君神色動了動,衛韞抬起手來,神色恭敬:“若陛下不做什麼,三年之內,西寧危矣!”

在場所有人沒說話,似乎正在思考,衛韞直起身來,接着道:“不過,陛下其實也不用做太多的事,我來這裏,還有第二件事。”

“什麼?”

“與國君借糧。”有了前面鋪墊,所有人便明白了衛韞借糧的意圖,衛韞繼續道:“西寧之所以軍隊不濟,主要是因國內少礦。而我管轄之地白州多礦擅兵,此番我向陛下借糧,將以相等數額的兵器相還。”

“陳國不會允許過境……”

“這就是第二件事。”

衛韞笑起來:“此番我借糧食,主要是為了穩住陳國局勢。趙月高價收購糧食想引起糧荒,我便穩住陳國,同時用糧食換取陳國必要物資,哪怕最後陳國依舊開戰,一戰之後,也能保證陳國無力回天。屆時,若陛下有意,可與洛州夾攻陳國,陳國土地,我大楚分寸不要。”

“那你要什麼?”

西寧國君皺起眉來:“你繞了這麼大一圈,總不至於什麼都不要。”

“馬。”

衛韞微笑道:“我要陳國戰馬十萬匹。”

“這就夠了?”

“我與陛下打開天窗說亮話,大楚並非好戰之國,攻打陳國只為牽制趙月,解我大楚圍困,所以無論如何,我都要借這個糧食。這是陛下天載難逢的機會,失去了這個機會,陛下再想削弱陳國,那恐怕要等下一次,再有一個如趙月這樣瘋狂的君主了。”

這話讓所有人沉默下來,衛韞靜靜等候着他們的答案。

好久后,西寧國君開口道:“若我不借你糧,你當如何?”

“不如何,”衛韞平靜開口:“那就打下去。生靈塗炭百姓遭殃,打到最後,看誰站到最後。”

“而屆時,無論剩下來的是陳國還是我,”衛韞笑了,盯着西寧國君道:“都不會放過西寧。陛下,西寧想置身事外,可您也要看看,這天下已經亂了,誰又能置身事外?”

所有人震驚看着衛韞,西寧國君卻是笑了:“你說這樣的話,就不怕朕今日就殺了你?”

“殺了衛韞,那陛下是要等着陳國來滅國嗎?”

西寧國君面色不動,好久后,他出聲道:“好。”

說著,他站起來:“我會借你糧食,但你得答應我。你們大楚,要替朕同陳國打第一戰,第一戰後,朕會帶兵突襲陳國後方,皆時大家通力合作,戰後朕取陳國十四城,你可得十萬戰馬、兩萬牛羊,可否?”

“好。”

衛韞平靜道:“事不宜遲,我去點糧。”

西寧國君點頭,立刻讓戶部領着衛韞下去。大家都知道這件事必須得快,於是當夜就點出了糧食,由衛韞押送,走衛韞早就讓線人鋪好的渠道,一路散糧入陳國。

陳國國小,由水路而去,不到一周,糧食便源源不斷輸入全國。此時趙月高價收糧,百姓已覺糧食緊缺,衛韞糧食到后,不用錢幣,必須以草藥交換。

草藥、馬匹、糧食種子,這些都能交換糧食和金銀,尤其是戰馬更是價高,於是百姓紛紛入山尋葯,而喂馬的小吏則以肉馬換戰馬,然後換糧換錢。

這些都是在黑市進行,一開始都沒驚動朝廷,而底層官員也加入了這樣的商貿之中,不曾向上告發。

如此交易盛行半月後,田間早已無人耕種,山中草藥卻幾乎被採摘一空。而這時朝廷大員下田視察,見田間無人,終於問及原由,得知此事後勃然大怒,立即上報了朝廷。

而衛韞如今同西寧借來的糧食也差不多了,他帶人清算着如今的情況,同時聽着信鴿傳來各地的消息。

“陶先生說情況已經穩住了,但如今民心渙散,白州瓊州都需要修生養息,如今可用軍隊和物資不超過十萬。”

“魏郡主那裏如今正在研製新葯,瘟疫雖然控制,但如今按戶籍來看,死亡人數已近二十萬。”

“白州昆州兩地春耕已經按期進行,請王爺不必憂慮。”

“北狄整兵而來,圖索報稱有二十萬大軍,傾國之力,然而沈佑卻報,只有十萬軍隊逼近白城。”

“華京之中,趙月病重,謝尚書領兵強闖宮門,顧學士受陛下之邀入宮護駕,斬殺謝氏於宮門外,如今朝中局勢已經由梅妃和顧學士全面控制,朝廷目前已經開始往白州、昆州、華州三州賑災,並收編青州。”

“還有,”對方頓了頓,衛韞抬起頭來,皺起眉頭:“還有什麼?”

“顧大人說,大夫人胎相不穩,請王爺務必儘快回去,早日入華京,將大夫人帶到安全的地方才是。”

聽到這話,衛韞面色愣了愣,旁邊衛夏有些擔心道:“王爺?”

“哦,”衛韞收了神色,垂眸道:“沒事,方才沈佑說有多少北狄兵馬在白城?”

“十萬。”

“還有十萬呢?”

話問出來,衛韞猛地睜大了眼,出聲道:“快,將地圖給我!”

衛夏趕緊將地圖給衛韞遞了上去,衛韞展開地圖,手點在如今趙月還剩下的城池之上。

這些城池都是趙月死守的,他的手指一路延展過去:“趙月既然和蘇查形成了交易,這十萬兵一定是趙月藏了起來。他要拿去做什麼……”

說著,衛韞順着趙月的手指劃下去,到頂點時,他沉默下來。

趙月留着的城池,以華京為轉折點,連結了燕州和邊境。如果趙月徹底不要祖宗,不要大楚,將北狄軍引了進來,一路佔了華京,就可以逆着天守關,同燕州合力一起進攻昆州和白州。

到時候昆州白州將會被三面夾擊,最重要的是,有了天守關這樣的天險,要攻打北狄,反而要逆着天守關往上打!

趙月會這麼做嗎?

將祖宗基業,將大楚的都城,大楚的顏面,就這樣交給外敵?!

衛韞不自覺握緊了拳頭。

他做得出來。

七萬將士的血,大半江山的淪陷都能成為他帝王路上的一步,三州千萬百姓生死都能成為他制衡政敵的棋子,不過是將都城送出去,又有什麼奇怪?

如果華京送出去了,楚瑜……

想到這裏,衛韞猛地抬頭,正要張口,就聽門“啪”的打開,衛秋大聲道:“王爺,宮裏傳來消息,有臣子將事情報到陳國國君那裏去了!”

“收拾東西,立刻出發!”

衛韞提了聲音,高聲道:“什麼都別留下!”

說著,所有人都迅速收拾東西,當夜一把火燒了宅子,便連夜沖了出去。

所有暗點都連夜搬遷,他們不敢在陳國國境停歇,只能一路狂奔,幾乎是不眠不休,終於趕在陳國國君命令發下之前出了陳國。

剛到了洛州,衛韞便立刻趕到了楚臨陽的府中,同楚臨陽將事情大概說了一遍。楚臨陽對衛韞所做早有耳聞,他點頭道:“那陳國如今會不會打?”

“我若是趙月,必在陳國朝廷內部安插了人。如今陳國打不打,端看陳國內部。”

衛韞冷靜道:“不過陳國如今已經不足為懼,他若要打,你就打。如今我擔憂的,是華京。如果真有我所想,趙月應該讓自己屬下,引了十萬北狄軍攻向華京。”

“那你打算如何?”

楚臨陽皺起眉頭:“派兵鎮守華京?”

“不夠。”

衛韞果斷開口:“如今宋四公子死守不出兵,宋世瀾生死未卜,你這邊也不能懈怠,隨時要提防陳國,以我一人兵力,同時抵禦北狄邊境十萬兵馬以及趙月燕州七萬兵馬,還要派兵去救華京,根本來不及。我若調兵,要麼失了昆州,要麼失了白州。這兩州於我而言是根基。”

“那怎麼辦?!”

楚臨陽有些焦急,衛韞沉默片刻后,抬眼道:“我會讓魏清平去,盡量救好宋世瀾。若真救不了宋世瀾,我也會盡量說服宋四齣兵。然而我們也要做好他們什麼都不做的準備。”

“在此之後,我會去華京,穩住華京。我不知道華京會不會淪陷,但我會儘力保住華京的人。到時候我會讓沈佑和圖索合力牽制北狄十萬軍,秦時月對抗趙月七萬軍隊。你在這裏等七日,七日後,若陳國百姓不出逃,你就撤兵回去救華京。若陳國百姓出逃,你就立刻攻打陳國,一戰之後,留下一半軍隊,守城即可。到時西寧會從後方偷襲,你不必擔心太多。另一半軍隊來華京,與秦時月沈佑一起救下華京。”

“那你去華京做什麼?”

楚臨陽愣了愣:“你不如在前線……”

“阿瑜在華京。”

衛韞平穩出聲,楚臨陽沉默下去,片刻后,他慢慢道:“於我們而言,先有國,才有家。”

“於衛韞而言,需得有國有家。”

衛韞垂下眉眼:“所有的事我都已經佈置好,一場戰爭輸贏不是靠某個猛將,衛家那邊有陶泉坐鎮,我很放心,如今唯一危機的,其實就是華京。我過去,剛好也能抵擋一陣。”

“我是這個國家的將軍,可是我也是阿瑜的丈夫,”說到這裏,衛韞突然笑起來,他抬起手來,有些苦惱道:“我都忘了,我還沒來下聘……”

然而這一次楚臨陽沒罵他,他沉默看着衛韞,衛韞抿了抿唇,眼裏露出一些懊悔來:“是我對不起她。”

“每個人有很多身份,我要對每個身份負責,”衛韞嘆了口氣:“所以,楚大哥,我得過去。”

楚臨陽沒說話,好久后,他終於道:“你去吧。”

“對這天下的責任你盡完了,”楚臨陽露出一絲苦笑:“去好好陪着她。”

“嗯。”

衛韞應了聲,而後他去睡了兩個時辰,連着趕了兩天的路,他完全撐不住。等睡醒之後,他換上軟甲,背上自己的紅纓槍,便一人一馬,連夜出城,朝着華京趕去。

他一連趕路三天,終於才到了華京。而就在他趕到那日清晨,北狄的軍隊便已到了華京城池之下。

這一日早晨楚瑜醒得早。她如今開始顯了身子,就莫名覺得自己有些笨拙。她總是犯困貪睡,每日大半時光都是睡過來的,然而那日卻醒得特別早,甚至能聽到外面的雨聲。

她撐着自己的身子起來,長月走進來,有些疑惑道:“夫人今個兒怎麼醒這麼早?”

“我也不知道。”

楚瑜起來后,讓長月給自己梳妝。長月想了想道:“夫人今個兒打算梳個普通的呢,還是好點的呢?”

“平日不問這個問題,今日怎麼問了?”

楚瑜笑起來,長月手挑着她的發,笑着道:“因為今天夫人起得早,有時間啊。”

“那怎能辜負了你?”

楚瑜懶洋洋道:“那你就梳個好看的。”

長月應下聲來,給楚瑜輸了個複雜的流雲髻,又給楚瑜貼了花鈿,換了一身白色綉水藍色蝴蝶的廣袖大衫,這才去了前廳。

顧楚生在前廳見到她時,微微愣了愣,隨後便笑起來:“今日是什麼日子?”

“醒得早,便有了時間。”楚瑜抿了抿唇,接着道:“今日可有衛韞的消息?”

顧楚生沒說話,他已經習慣了楚瑜每日發問,一開始還有些惱怒,如今卻是也沒了多大的感覺,仿若已經習慣了一般,淡道:“他三天前到了洛州,見了你哥一面。”

“還有呢?”

“沒了。”

兩人絮絮叨叨吃着飯,所有人都習以為常,等吃完飯後,顧楚生道:“等一會兒大夫再來給你請脈……”

話沒說完,楚瑜便道:“別說話!”

顧楚生愣了愣,隨後便看到楚瑜趴下去,耳朵貼在地面上,隨後道:“有大軍來襲!”

顧楚生頓時變了臉色,然而他依舊鎮定,迅速道:“你立刻帶着人出城,我去看情況。”

說完,顧楚生便疾步走了出去,晚秋趕回去收拾東西,楚瑜從旁邊抽了劍,而後奶娘抱着一個孩子着急趕了過來,焦急道:“夫人,大人說讓我,讓我和您帶着大公子一起出去。”

楚瑜低頭看了那孩子一眼,那個孩子是顧楚生在青州收養的,如今完全當做自己孩子養着,如今她要走,自然要把能帶上的人都帶上。

楚瑜將劍懸在腰間,穿上軟甲在身上,隨後抱過孩子,便疾步走了出去。

剛到門外,便發現外面已是兵荒馬亂一片,許多百姓匆匆忙忙,大聲叫嚷着:“北狄打過來了!北狄士兵打過來了!”

“快跑啊,他們要屠城的!”

喊聲哭聲交織在一起,楚瑜抱着孩子上了馬車,晚秋便駕着馬車沖了出去。

此刻也來不及想這些士兵到底是怎麼來的這個地方,她抱着手中的孩子,只是思索着,以她如今的身子,必須儘快去一個安全的地方才是。

然而剛出城不久,楚瑜便聽到戰馬之聲,她捲起帘子,發現北狄此次全是騎兵,速度極快,已經直逼華京,與他們馬車不足百丈!

楚瑜臉色大變,她看了此刻橫鋪過去,呈包圍之態的騎兵,尖銳出聲:“退回去!”

話剛出口,羽箭便如雨而落,砸在車上,貫穿了旁邊百姓的身子,楚瑜抱着孩子,反覆大喊:“回去!立刻回城去!”

“是!”

長月高吼出聲,晚月駕車,長月護着車身,掉頭就朝着城池而去。懷中嬰兒驚哭出聲,楚瑜抱着嬰兒,輕拍着嬰兒的背部,眼中帶了冷意。

這輛馬車太過迅速的反應引起了北狄軍的主意,蘇查遠遠看着,笑着同旁邊人道:“那馬車裏的女人,我似乎見過。”

“哦?”旁邊捻着鬍子的男人道:“陛下見過的女人,那身份一定很有趣。”

“抓起來!”

蘇查大聲下令,數十輕騎立刻直襲而上,長月握緊了劍,晚月努力打馬,大喊了一聲:“駕!”

他們身後追兵緊追不捨,其中一個衝上前來,舉起弓箭,對準了馬頭,將羽箭直射過去!晚月勒緊馬頭,將馬頭死命一偏,勉強躲過了這一箭,然而馬驚叫而起,維持不住原本的平衡,就朝着地上摔了過去。

楚瑜感覺身子猛地失衡,她一手撐住車壁,一手抱住孩子,就在馬車即將摔下的片刻,一把長槍猛地擋在馬車車壁之上,對方雙手用力一挑,馬車便重新立了起來。

所有人都愣了愣,隨後只聽一個清朗又沉穩的男聲開口:“回去!”

說完,對方便提着紅纓槍朝着追來的追兵沖了過去,馬車重新沖向城池,楚瑜獃獃抱着孩子,還沒反應過來,片刻后,她猛地意識到剛才是誰說出的話!她撲在窗邊,捲起車簾,隨後就看到了那青年。

他似乎瘦了許多,素白的布衣上染了塵土,長發高束,銀槍在日光下流光溢彩。他且戰且退,在戰場上遊刃有餘,對方奈何他不得,便又一波箭雨落下,他疾步退開,足尖輕點落在了馬車車頂之上,纓槍在手中輪得密不透風,只聽叮叮噹噹,卻就將那箭全部擋了回去!

楚瑜心跳得飛快,她知道那個人就在上面,就在她身邊,就在護着她!

她都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歡喜至極,卻就有了一種想哭的衝動。她剋制着自己,緊咬着下唇,感覺身邊喧鬧逐漸遠去,隨後聽見那青年朗聲道:“關城門!關城門!”

而後城門緩緩關上,馬車慢了下來,過了許久后,馬車停住,周邊也沒了聲音。

她抱着孩子,沒敢動彈,接着就看見馬車車簾被人捲起,露出青年帶着笑意的面容。

“我都來了,還不出來見我么?”

他開口出聲,楚瑜獃獃瞧着她,一時竟覺得平日那些沉穩大氣似乎都不在了身上,她剋制着自己,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將手搭在他伸出的手上。

她握着他的手,握得特別緊。她一步一步從馬車上走下來,旁邊晚秋上前道:“夫人,將顧大公子交給我吧。”

楚瑜點點頭,將人交到晚秋手裏,隨後走到了馬車邊上。

衛韞低頭瞧她,含笑道:“許久……”

話沒說完,對方就猛地伸手,死死抱住了他。

她撲入他懷裏時來的猝不及防,他甚至都被撞得往後退了一步。

衛韞愣了愣,失笑片刻后,他覺得有種莫名的溫情從他心中涌了上來。他抬起手,將人擁入懷中,溫和聲道:“我來了。這次就守在你身邊,不走了。”

楚瑜不說話。

其實她也知曉,衛韞的身份,說這樣的話不過是安慰。可是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此刻這麼說,她就覺得應當信。

他們兩人靜靜擁抱了片刻,一輛馬車疾馳而來,馬車急停在兩人身邊,顧楚生捲起帘子,怒道:“都什麼時候了還在這裏親親我我?送大夫人回府去休息,讓大夫來請脈,衛韞你滾上來,隨我去城樓!”

衛韞和楚瑜都有些尷尬,兩人對看一眼,衛韞摸了摸鼻子,輕咳了一聲道:“你先好好休息,我去城樓了。”

“嗯。”

楚瑜應了聲,笑着道:“去吧,別擔心我。”

衛韞也沒耽擱,轉身上了顧楚生馬車。顧楚生見他上來,冷哼了一聲,閉上了眼睛。

衛韞笑了笑道:“顧兄對我似乎很是不滿?”

“叫顧大人,”顧楚生睜開眼,冷聲道:“誰與你稱兄道弟?”

“其實,自淳德帝至如今,我與顧兄也算出生入死,肝膽相照……”

“你歇一下,”顧楚生抬起手,認真道:“麻煩衛王爺認清楚,我與衛王爺一直以來,是奪妻之仇,利益合作,您要說什麼就趕緊說,千萬別同我說這些有的沒的。”

“好吧。”衛韞苦笑起來:“只是覺得如今國難關頭,想與顧大人攜手並進。”

顧楚生沒說話,他盯着外面,冷聲道:“不用你說,自當如此。”

馬車很快到了城池,顧楚生領着衛韞上了城樓,兩人一面往上走,一面交換着信息。

等到了城樓之上,面對着浩浩蕩蕩的大軍,顧楚生捏緊了拳頭:“所以你的意思是,這裏的軍隊,有十萬之眾?”

“對。”

“我們還沒有援軍?”

“是。”

“那你來做什麼?!”顧楚生怒吼出聲:“你這樣的將才,來同我們一起送死嗎?!”

衛韞沒說話,他雙手攏在袖間,平靜道:“你若是我,你不來嗎?”

顧楚生愣了。

他獃獃看着衛韞。

如若是他,他的妻子,他的孩子,都在這裏,身為一個男人,哪怕是來赴死,他也當來。

衛韞輕嘆了一口氣,拍了拍顧楚生的肩膀道:“顧兄,別多想了,且想想如今該做什麼吧。”

說著,他轉過頭去,看向外面笑着瞧他的蘇查。

“能守城嗎?”

顧楚生捏着拳頭,衛韞點點頭:“能。”

“能守多久?”

“三天。”

“三天之後呢?”

“依着蘇查的性子,必定屠城。”

顧楚生整個人身子一凜,他震驚看着衛韞,衛韞神色平靜:“邊境一直都是如此。”

北狄軍之殘暴,素來如此。

投降可以保住城池,可換來的就是屈辱和。拚死抵抗,要麼贏,要麼死。

這是華京、是被邊境那人肉築起的長城所保護着的人永遠體會不到的殘忍。然而此時此刻,這傳說中一直是人間天府的華京,這風流了幾百年、醉生夢死了幾百年的華京,卻得面臨著這樣的屈辱。

猶如一個貌美女子,要麼以死保了忠貞,要麼脫了衣服,換取苟且偷生。

顧楚生腦子一片混亂,聽見下面人道:“衛韞,你也來了?”

“蘇查,”衛韞笑起來:“沒想到啊,你居然能出現在這裏。”

“受楚帝相邀,在下卻之不恭啊。”

蘇查大笑起來:“只是怎麼,我來了,你們關着城門做什麼?你們皇帝都讓我進去坐坐,你們擋着我,是要違背你們皇帝的意願嗎?!”

“陛下的意思,我們自然不敢違背。”

衛韞輕笑:“可是,我們陛下怎麼可能請你過來呢?為了來我華京混口飯吃,”衛韞猛地提了聲:“北狄人都他媽這麼不要臉的嗎?!”

“混賬!”

蘇查怒喝出聲,北狄軍中不知是誰用北狄語怒喝出聲:“殺衛韞!”

“殺衛韞!”

“殺衛韞!”

十萬人手持兵刃,整齊劃一高吼起來。衛韞站在城池之上,單腿踩在城牆上,聽得下面震天殺喊之聲,面上卻毫無畏懼,大笑出聲:“十幾萬人喊着要殺爺,不就是因為爺砍得你們站都站不起來嗎!今日人多了,是不是才裝着狗膽,敢當著小爺面來喊那麼幾句了?”

“你少說兩句。”

顧楚生皺起眉頭:“怕破城后他們不殺你么?”

衛韞笑意盈盈看過去:“我巴望着呢。”

下面被衛韞罵得一片騷動,蘇查冷笑出聲:“衛韞,你等着,我一定要讓你跪下來,叫我爺爺。”

衛韞提着長槍笑而不語,蘇查被他連回應都不給搞得怒火燃起,正要罵什麼,旁邊張輝道:“北皇,您答應過我們陛下的。”

蘇查深吸了一口氣,擺了擺手道:“我知道,你別嘰嘰歪歪。”

說著,蘇查抬頭道:“衛韞,我給你們一個機會,你們將梅妃和楚帝交出來,我可以饒你不死。”

衛韞輕笑:“我大楚天子說交就交,你當我衛韞是吃素的呢?”

“衛韞,”張輝駕馬走上前去:“我知道你自己生死不在意,楚瑜你也不在意嗎?”

衛韞和顧楚生神色一動,張輝平靜道:“將陛下和長公主交出來,我們可以讓你看着楚瑜出城,我保楚瑜不死。”

“戰爭是男人的事,’張輝抬眼看向衛韞:“你一定要把妻兒都搭上嗎?”

衛韞沉默着,許久后,卻是顧楚生道:“你如何保證楚瑜安全離開?”

“顧大人若不放心,可以跟着楚瑜一起出城。只要將陛下和梅妃交出來,你們都可以走。”

“我也可以?”衛韞嘲諷出聲,張輝點頭:“自然。”

然而,一個棄城逃亡的將領,就算逃回去,這一輩子的聲譽也就完了。

顧楚生和衛韞互相看了一眼,片刻后,衛韞道:“我們商議一下。”

“一天為限。”張輝冷靜道:“一天之後,我們攻城。”

衛韞冷下臉,他站起身來,果斷走下城去。

顧楚生跟着下了城樓,跟在他身後的道:“我們去找長公主商量一下……”

“無需商量。”

衛韞走得極快:“明日挑選精兵,你護着他們出城。張輝是趙月的走狗,只要你們控制住趙月,看在趙月和梅妃肚子裏那個‘孩子’的份上,他都不敢動你們。到時候你將楚瑜送……”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一時之間,他竟發現,天下之大,他竟然不知道要將楚瑜送到哪裏,才是安穩。

顧楚生也知道他停頓下來的原因,片刻后,他嘲諷笑開:“我該將她送到哪裏去?”

“白州被北狄所擾,昆州與燕州僵持,瓊州華州在宋四手裏早晚被人吞噬,洛州被陳國拖着,其他各州諸侯林立,戰火紛亂,我想讓她躲,又能躲到哪裏去?”

衛韞沉默着,好久后,他抬眼看着顧楚生:“顧楚生。”

“嗯?”

“那就去白州。你們在白州等着,”衛韞神色平靜:“我已經安排好一切,這天下總有太平的一日。”

他與趙月,都給各自珍愛那個人留下了退路,無論是他贏還是趙月贏,這天下終究會有一個結局。

“那你呢?”

顧楚生看着他:“明日你會與我們一起出城嗎?”

衛韞提着長槍,他似乎是愣了愣神,片刻后,他笑起來:“不了。”

他溫和道:“我太了解蘇查了。他恨我入骨,我若走了,他一定要拿華京的百姓泄憤。我不能走。”

顧楚生沒說話許久后,他終於道:“你會死。”

衛韞面色不動,他發著愣,也不知在想什麼。片刻后,他吶吶發出了一聲:“啊,我知道。”

他來時就知道,也做好了準備。

“可是,哪又怎麼樣?”

衛韞笑了笑:“我有得選嗎?”

他一輩子的路,哪一次,又有得選?

他轉過身,笑着道:“顧兄,走吧,我們先回府好好吃一頓吧。”

顧楚生沒說話,衛韞抬手去搭顧楚生的肩,彷彿哥倆好道:“顧兄,以後要麻煩你……”

“放開。”

顧楚生抖開他的手:“我不和你稱兄道弟。”

“顧兄……”

“滾!”

“好吧,”衛韞嘆口氣:“顧大人,”他言語裏有了哀求:“我有一個忙,想要你幫一下。”

“嗯?”

“明日阿瑜就要出城了。”

“嗯。”

“我想,今晚能不能在顧府舉行一次喜宴。”

顧楚生頓住了步子,衛韞目光裏帶了幾分柔和:“我一直同她說要娶她,我怕來不及。”

顧楚生抬眼看他,衛韞眼中帶着笑意:“就想着,能不能先和天地說一聲。人一輩子做過什麼事,總該有個儀式,有個見證。”

“你當我顧府是什麼地方?”

顧楚生聲音裏帶着冷意,衛韞沒說話,他就靜靜看着他。

那一瞬間,顧楚生不知道為什麼,驟然想起上輩子,衛韞上輩子似乎和如今的他截然不同。

上輩子的衛韞喜歡穿黑衣,如今的衛韞喜歡穿白衣。上輩子的衛韞走到哪裏,都是人間地獄;如今的衛韞站在那,便是春暖花開。

可是從未變過的是,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這個人都沒有放棄過大楚,放棄過百姓。

他其實完全可以走,走了也不過就是留下一個罵名。

但人一輩子罵名又算得了什麼?上輩子多少人罵他殘暴,不也一樣過了嗎?

名聲哪裏比得上性命,這一城百姓,又與他有什麼干係?

他想叱責他,然而卻在對上對方清明的眼時,什麼都說不出口。

他有些不忍去看對方的眼睛,摔袖轉身,然而走了幾步后,他終於頓住步子,冷着聲道:“我讓人問問阿瑜。”

說著,他疾步走上前去,衛韞愣了愣,隨後高興笑開。他跟上去,歡喜道:“顧兄,我便知你是個好人……”

顧楚生回了家裏,他終究是自己問不出口那句話的,他讓人去問了楚瑜,楚瑜正在屋中聽着人報着外面的情景,便看見顧楚生的管家走進來,面上有些哭笑不得道:“大小姐,我家大人讓我來問問您,今夜想為您辦一場婚事,您方便嗎?”

楚瑜愣了愣:“婚事?”

“是,衛王爺托我家大人來問,今夜為兩位舉行一場婚禮,雖然簡陋些,但也是大傢伙做個見證,王爺問您願不願意。”

楚瑜反應不過來,她獃獃看着管家,她本想問為什麼要在此事舉辦婚事,然而卻又驟然想到外面十萬鐵騎。

衛韞要在此時辦婚事,怕是存了和華京共存亡的心了。楚瑜倒也不以為意,她明了過來后,低頭笑了笑,隨後道;“好。”

楚瑜贏下來,大家立刻去張羅起來。顧楚生本就準備了嫁衣婚服,臨時便讓人拿了出來。

衛韞換着衣服的時候,顧楚生站在他身後,衛韞小聲道:“顧兄,這件衣服是不是小了一點……”

“我的尺寸。”

顧楚生冷冷開口,衛韞愣了愣,抬起頭來,看着顧楚生,意味深長。

顧楚生譏諷一笑,轉過頭去,

等衛韞換好衣服后,顧楚生道:“一切從簡,拜個天地喝個喜酒算完事了。”

衛韞笑意停不下來,應聲道:“這事兒我沒經驗,聽顧兄的。”

顧楚生往前走着的腳步微微一頓,轉過頭來,冷着聲道:“把喜服給我脫下來!”

“我錯了,”衛韞趕緊賠笑:“是我沒其他意思,我錯了。”

顧楚生冷着臉回頭,領着衛韞一路往前去。走到庭院中央時,他看見楚瑜早早候在那裏,她穿着合身的喜服,帶着蓋頭,靜靜站立在那裏,就帶了一種讓人安定的力量。

衛韞靜靜看着那個人,突然就不敢上前去,還是顧楚生開口道:“怕了?”

衛韞回過神來,笑了笑道:“情怯而已。”

說著,他走上前去,來到楚瑜身前。

楚瑜手裏握着紅綢,他握起紅綢的另一端,楚瑜知曉他來了,忍不住顫了顫。

籠統算起來,這是她第三次嫁人,然而直到這一次,她才第一次感受到那種,歡喜的、圓滿的、帶着期許和說不清的溫柔的情緒。在這個人握着紅綢的那一刻,她就覺得,這一輩子,就該是這個人了。

第一次嫁人的時候,她還年少,莽莽撞撞喜歡一個人,也不知道對方喜不喜歡自己,於是成婚的時候,忐忑不安,又茫然又高興,還帶了些擔憂和恐懼。

第二次嫁人的時候,她心死如灰,那一場婚於她而言,更多只是責任和救贖,她彷彿是完成任務,又從那場任務里,體會出了幾分溫暖和善意。好像對世界徹底絕望的人,從一片廢墟中,扒拉出那麼點可憐的顏色。

而這一次嫁人,她終於明白,一份喜歡,一場愛情,一段姻緣,應當是什麼樣子。

她跟隨着他的腳步,他如同當年的衛珺一樣,小心翼翼走在她前面,似乎隨時怕她摔倒一般,走過門檻,他還要刻意停下腳步,小聲說一句:“小心腳下。”

然後扶着她,走進屋中。

楚瑜低着頭,她在蓋頭下看不見衛韞的模樣,卻猜想着這個人必然同自己一樣,嘴角的笑意壓都壓不住。

在場沒有兩人的高堂,於是他們就對着前方的位置虛虛一拜,然後又轉過身,拜了天地。等到夫妻對拜,衛韞靜靜看着她,好久后,鄭重彎下腰來。兩人額頭輕輕碰了一下,都僵住身子,隨後衛韞笑起來,他笑聲傳到楚瑜耳里,她也忍不住笑了。

而後長月晚月扶着楚瑜進了洞房,其他人就拖着衛韞去了酒桌。

一群青年男人喝喝鬧鬧,就連顧楚生這樣的人,都忍不住多喝了幾杯。

所有人都有些醉了,衛韞卻還是很清醒,顧楚生坐在他對面,眼裏有些迷濛,他見大家都醉了,自個兒突然開口:“其實我兩輩子都沒想過,我會參加她婚禮。”

衛韞抬眼看他,顧楚生撐着頭,低低笑起來:“我一直以為,我和她的結局,要麼白頭偕老,要麼不死不休。”

衛韞沒有言語,顧楚生有些迷濛:“衛韞,你好好待她。”

“顧兄,”衛韞笑了:“這句話,當我同你說才是。”

顧楚生愣了愣,他抬眼看向衛韞,衛韞面上帶着笑容,舉起酒杯來:“顧兄,”他認真道:“日後好好待她。”

顧楚生靜靜看着衛韞,衛韞迎着他的目光,溫和道:“你與她只是錯過而已,沒在最好的時候遇見對方,那時候你和她都年少,日後好好珍惜彼此,會好的。”

說著,衛韞將酒一飲而盡。

“衛韞,”顧楚生終於開口:“你同我說這些話,若他日你回來了,你會後悔。”

衛韞笑着看着顧楚生:“我有什麼好後悔?顧兄,其實喜歡一個人吧,”他想了想,目光裏帶了笑意:“她喜歡過我,這就夠了。最重要的是她過得好。我若能回來,她真要選你,我也祝福。”

說完,他擺了擺手:“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先回屋去了。”

顧楚生沒說話,他看着衛韞踉踉蹌蹌離開,好久后,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等到了新房門口,衛韞甩了甩頭,抬手聞了聞自己,又哈了口氣,直到旁邊傳來侍女的笑聲,他才覺得有些尷尬,推門走了進去。

房間裏就坐着楚瑜,楚瑜頂着蓋頭,她似乎也有些緊張,手不自覺抓緊了衣服。看見楚瑜緊張,衛韞竟就覺得放鬆了許多。

成婚這件事,他是頭一遭,而楚瑜卻已經是經驗豐富了。第一次接吻時候,楚瑜笑話他的樣子他還記得,如今便怕失了顏面。

他將同別人問來的流程在心中默念了幾遍,定了定神后,走到楚瑜面前,按着那些人說的,進來要先問問新娘子餓不餓,這才顯示體貼。

他輕咳了一聲,溫和道:“你餓不餓?”

聽到這話,楚瑜“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衛韞僵了僵,有些不自然道:“你笑什麼?”

楚瑜不好告訴他,當年顧楚生進來第一句話也是這個,後來同他招供了,是別人告訴他進來這麼說顯得老練的事。於是她搖搖頭,小聲道:“沒,就想到些好笑的事。”

衛韞有些不自在應了聲。過了片刻后,他也忘了到底要做什麼,便乾脆走過去,僵着聲道:“那……我掀蓋頭了?”

“嗯。”

楚瑜低低應了聲。

衛韞抬手握在蓋頭上,他突然就有了那麼幾分害怕,也不知道這份害怕來源於哪裏,好久后,他深吸了口氣,才緩緩解開蓋頭。

蓋頭下露出楚瑜的面容,她畫了淡妝,垂着眼眸,長長的睫毛輕輕一扇,彷彿是刷在人心上。

衛韞愣了愣,楚瑜久久不見他回應,便抬起頭來,有些好奇道:“怎麼了?”

衛韞沒說話,他就靜靜看着楚瑜。

此刻的人眉眼彎彎,和當年一身嫁衣駕馬攔了一支軍隊的女子有那麼些許相似,又大為不同。

她眼裏汪了溫柔的秋水,帶着歡喜和明朗,他獃獃看着她,好久后,又聽她問:“怎麼不說話了?”

“阿瑜……”他單膝跪下來,將頭埋在她身前,低着聲音道:“我終於娶到你了……”

楚瑜聽着他的話,內心徹底軟了下去,她抬手扶在他發間,溫和道:“抱歉,讓你久等了。”

“不久,”他搖着頭,像個孩子:“你來就好了,多久我都能等。”

楚瑜低笑,衛韞靠着她:“我從十五歲……聽見你在鳳陵城時候,我當時就想……我大概是喜歡你了。”

“我一直在等,一直在想,一年又一年。”

“還好,”他閉上眼睛:“我等到你了。”

“要是等不到呢?”

楚瑜忍不住問,他低笑起來:“等不到,便等不到吧。”

“不是每份感情都要被回應,”衛韞聲音朦朧:“我不小了,我明白這個道理。”

楚瑜沒說話,她沉默着,感受這一刻,整個房間裏的平靜和安定。

他們喝了交杯酒,兩個人就躺在床上。楚瑜有孕,也做不了什麼,於是他們就靠在一起,靜靜說著話,說著說著,又親在一起,親了一會兒,又繼續說。

直到衛韞困到不行,沉沉睡去。

他從陳國趕到洛州,又從洛州直奔華京,他從頭到尾,幾乎都沒好好睡過。此刻睡在她身邊,終於感覺自己安穩下來,便抑制不住睡了過去。

楚瑜靜靜看着他的睡顏,他在她面前,似乎一直像個少年一般,乾淨澄澈,毫無防備。她靜靜看着衛韞的面容,許久后,她低下頭,輕輕吻了吻他的額頭。

他們似乎很少說愛,因不必言說。

第二天清晨,楚瑜還在睡着,衛韞便醒了過來,他輕輕起身,到了院子裏,顧楚生已經等在那裏。他領着衛韞上了馬車,平靜道:“我已經通知了長公主,長公主在宮中,我們過去,等她安排好所有事,我送她和楚瑜出去。”

衛韞點點頭,跟着顧楚生進了大殿之中。大殿之上,長公主坐在高位上,與周邊大臣一一囑咐着什麼。那些臣子有些年輕,有些年邁,面上卻都十分堅定,沒有絲毫慌亂之色,似乎外面鐵騎對他們沒有半分影響。

顧楚生微微一愣,有些詫異道:“諸位大人……”

“我等前來聽長公主吩咐,”為首的老者開口,正是內閣首輔高文:“無論生死,我等都將輔佐陛下皇子,與華京共存亡。”

顧楚生沒說話,這些同僚他是十分熟悉的,這些人上輩子同他斗,這輩子同他斗,鬥了已經足足兩輩子。

如今在場的,許多是高文的門生,也有許多是他的人,如今朝堂之上,他與高文呈龍虎之勢已久,許多人都知道,未來若他不死,必將接了高文的位置。

他靜靜看着高文,他印象中,高文一直是個不太討喜的老頭子,然而此刻站在這裏,這個老者卻沒有一絲退縮。

顧楚生沉默片刻后,終於道:“張輝領人在外面,說要接梅妃和陛下出去。”

“張輝這賊子!”

高文怒罵,衛韞譏笑出聲:“誰是賊子,還不明白嗎?”

這話讓在場人都沉默下來,許久之後,高文淡道:“縱然陛下無德,那也是陛下,哪怕有廢立之事,也得保住皇室血脈。”

“張輝不會動我與陛下。”

長公主淡然出聲:“此番他來,便是想接走我們。諸位,華京此次被困,怕本就是陛下一個局。用華京為祭品,讓北狄平了此次諸侯之亂,各位大臣還不明白嗎?”

在場都是九曲玲瓏心的人物,聽着長公主如此直白開口,哪裏還能有不明白的道理?高文嘆了口氣,閉上眼睛,哀嘆出聲:“祖宗基業啊!”

“高大人不必再感慨了,”顧楚生道:“當務之急,是先送梅妃和陛下出去,保住皇室血脈,日後再做打算。”

說著,他抬頭看向周邊眾人:“誰願與我一起護送梅妃和陛下出去?”

大家看着顧楚生,一眼不發。顧楚生皺起眉來:“出去才是活下來,你們死守在這裏,有什麼意義?!”

“顧大人,”高文嘆息出聲:“您帶着陛下和梅妃先走吧。我們想留在這兒。”

“一個國家該有這個國家的氣節,北狄可以攻城,也可以殺了我們,可我們不能毫不抵抗,就將國都拱手讓人。我等將在這裏,與眾將士和百姓死守華京。”

顧楚生愣了愣,他未曾想過高文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高首輔……”

“顧學士不必再說,”高文擺了擺手:“武將是國家的熱血,文臣是國家的氣節,保護陛下和皇子是顧大人應當做的,我等無用之人,就留在這裏,陪着百姓和華京吧。”

“可是……”

“顧大人。”

長公主出了聲,止住了顧楚生急切出口的話語,她抬起眼來,冷聲道:“可都準備好了?”

“好了。”顧楚生的話有些虛浮,他似乎還想說什麼,便見長公主站起來,她身着金鳳華裳,一步一步從高台之下走下來,而後她轉過身,朝着那些臣子深深作揖道:“諸位大義,臣妾謝過。”

“梅妃娘娘,”高文眼中帶着欣慰:“請好好保重。”

“高首輔放心,”長公主應聲道:“我會照看好陛下和皇子。”

說完,長公主轉身道:“走吧。”

得了這一句話,所有人便跟在長公主身後,走出了大殿。

楚瑜是被晚秋叫醒的,這時候晚秋已經收拾好了所有東西,她搖醒了楚瑜,溫和聲道:“夫人,王爺讓您收拾行李,去宮門前等他。”

楚瑜愣了愣,有些不明白道:“王爺可說什麼了?”

“未曾。”晚秋垂下眼眸,楚瑜笑了笑:“那便去吧。”

她讓晚秋給她梳了婦人的髮髻,帶了金色的發簪,面上笑意盈盈,彷彿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新婦。

她坐在馬車裏,搖搖晃晃去了宮門外,她在宮門外侯了一陣子,便聽宮門開了。她歡喜探出頭去,才發現來的並不是衛韞一人。

一群人浩浩蕩蕩,送着長公主和轎攆中的衛韞出來,而顧楚生和衛韞一左一右,攏袖跟在長公主身後。

長公主到了門口,帶了趙月上了龍攆,所有人跪了一地,而後顧楚生和衛韞走了過來。

“這是做什麼?”

楚瑜直覺不對,抬眼看向衛韞。

“等一會兒,顧楚生先護着你和長公主出去。”衛韞笑着道:“你別害怕。”

楚瑜一把抓住他,盯着他的眼睛:“說清楚。”

衛韞垂下眼眸,旁邊顧楚生淡道:“張輝也在門外,指名要送趙月和梅妃出去。作為交換條件,就是可以再放你出去,順帶帶上幾個人。”

“我們要帶幾個人?”

“我。”

“還有呢?”

顧楚生沒說話,他回過頭,掃了一眼站在長公主后的臣子,平靜道:“再沒人跟我走了嗎?”

沒有任何人說話,哪怕是奴婢,此刻都不敢上前。

顧楚生面無表情轉過身來,看着楚瑜道:“沒有。”

楚瑜獃獃抬頭,看向那目光堅定的每一個人。片刻后,她目光落回衛韞身上,不可思議道:“你也不走?”

衛韞沉默着,楚瑜猛地提高了聲音:“你們都不走,為何就要我走?!”

“阿瑜,”衛韞伸手握住她的手,溫和道:“想想孩子。”

楚瑜沒說話,她紅着眼盯着他:“你昨日才同我說過,這次回來,你守着我,便不走了。”

衛韞的手微微一顫,楚瑜眼淚掉下來,她盯着他,沙啞道:“你昨日才同我成親,才同我在一起。如今,如今大楚國都,大楚根基被困,你要留在這裏,我明白,可你為何要我走?!”

說著,她往馬車下掙扎着下去,怒道:“我不走,我憑什麼……”

話沒說完,衛韞便猛地抱緊了她。

他的懷抱讓她安靜下去,他死死抱住她,無聲傳達着某種力量。

“阿瑜,我可以把我的命留在這裏,可你比我的命重要。”

他沙啞出聲:“活下去,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孩子。你別怕,我會想辦法活下來。”

他說這話時,微微顫抖,似乎終於下了什麼決定,他閉上眼睛,沙啞出聲:“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活下來,你放心。”

楚瑜愣愣張着眼睛,聽着衛韞說著話:“你得回去,你父母需要你,你兄長需要你,你妹妹需要你,衛府需要你,我母親需要你,孩子需要你,衛家那麼多將士需要你。阿瑜,活下去!”

“衛韞……”她顫抖着聲:“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這樣?”

死很容易,可活下來,卻總是比死難太多。

然而他卻去做了最容易的事,讓她做最難。

衛韞知道她的意思,他輕輕笑了。

“阿瑜,信我。”

聽到這話,楚瑜閉上眼睛。

信他。

除了信他,又有什麼辦法?

“衛韞,”她咬牙開口:“你要是不回來,”她聲音低下去:“我就挖了你的墳,鞭了你的屍,將你挫骨揚灰,這輩子,下輩子,都別再相見!”

衛韞愣了愣,片刻后,他溫和道:“好。”

說著,他放了手,替她將頭髮挽到耳後,輕聲道:“去吧。”

楚瑜僵着身子,回到馬車裏。她死死抓着自己的裙子,咬緊了唇。顧楚生見所有人都安置好了,便踏上馬凳,走了兩步,他還是沒有忍住,轉過頭來,彎下腰,壓低了聲道:“你要怎麼辦,且先和我吱一聲?這城裏將近百萬百姓,你們要怎麼辦?!”

衛韞動了動眼眸,顧楚生低喝出聲:“說話!”

“降……”

衛韞擠出這個字,顧楚生愣了愣,衛韞慢慢睜開眼睛,定了心神:“土地不是國,朝廷不是國,唯有百姓,這才是國。”

顧楚生震驚看着他,旁邊傳來了別人的催促聲,顧楚生愣愣走進馬車中,他坐在楚瑜對面,馬車朝着城門緩慢而去,楚瑜聽見城門吱呀打開的聲音,終於再忍耐不住,嚎哭出聲。

顧楚生獃獃看着她,他捲起帘子,探頭看出去,卻是衛韞領着數百朝臣,站在城門之內,手持笏板,靜靜目送着他們。

顧楚生說不出話,那一瞬間,他腦海中閃過無數畫面,那些曾在朝堂上與他對罵撕咬的政客,青州醫棚里遍地屍體……

他一生見過戰爭,經過災難,他看過生靈塗炭,也見過太平盛世,當城門緩緩關上,那些人猶如記憶畫面慢慢褪去時,顧楚生猛地驚醒。

“我不能走……”

他顫抖着聲,楚瑜愣愣抬頭,她看見顧楚生轉過頭來,靜靜看着她。

“阿瑜,”他突然笑了:“其實我以為,能帶着你走,衛韞能死,我會很高興。”

“我這一輩子執着是你,我以為有機會得到你,我會覺得人生圓滿。可是阿瑜,我突然發現我做不到。”

“顧……楚生?”楚瑜愣愣開口,顧楚生靜靜看着她:“阿瑜,你一定很喜歡他吧?”

楚瑜沒說話,然而那滿臉淚痕卻將她的心思昭告無疑,他抬手抹開她的眼淚,溫和道:“上輩子他是大楚的脊樑,大楚的氣節。這輩子,他也當是如此。”

“阿瑜,”他笑了笑:“我得回去了,你好好保重。”

說完,他像少年一樣,低頭猛地親了她一下,隨後便叫停了馬車,在眾人驚詫神色下,跳下馬車,朝着城門奔去。

“我不去了,”他朗聲道:“陛下,娘娘,保重!”

他揮着手,隨後轉過頭去,朝着城門急沖而去。

顧楚生入城的時候,所有人都已經上了城樓,衛韞在城樓之上,目送着龍攆領着馬車緩緩離開。

風吹得他白衣獵獵,他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從容轉過頭來。

而後他便看見氣喘吁吁的顧楚生,他緋紅色官袍在陽光下艷麗非常,俊雅的眉眼間帶着焦急。

衛韞輕輕笑開:“你回來做什麼?”

“我知道你要做什麼,”顧楚生抬手,擦了一把額頭的汗,喘着氣道:“可是這件事你做不好,這件事,只能我來做。”

“你以為我要做什麼?”衛韞笑容裏帶了苦澀,顧楚生靜靜看着他。

“降臣你不能做。”他平靜開口:“衛韞,你若都折了風骨,你讓大楚百姓未來要仰仗誰?”

“誰都能彎腰,你不能。誰都能叛國,你不能。”

“衛韞,”顧楚生聲音裏帶了笑意:“這千古罵名,我來抗。”

衛韞沒說話,輕輕笑起來:“你不是一直想同她走嗎?兩輩子的夢想,就這樣放下了?”

“人這一輩子,”顧楚生有些無奈:“也不是只有愛情。我喜歡過她,”風將他聲音吹散在空中:“這一生,已無遺憾。”

喜歡過這樣好的人,這一生,已無遺憾。

許多人一輩子,連一次真正的喜歡都不曾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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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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