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索魂的黃狗(上)
我的外婆叫鄧序娥,鄧家祖上的財勢在當時可謂是首屈一指,用跺下腳十里八鄉的地都要抖三抖來形容也絲毫不顯得誇張。
似乎應徵了“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這句古話,傳至我曾外公那一代,曾經聲名顯赫的家道開始衰落,以至於曾外公不得不變賣家中的田產地契來維持家中生計。
但人要一旦倒霉起來,那喝涼水都會塞牙縫,就在曾外公打算聚集所有財力重新振興家道時,卻又趕上了抗日戰爭的爆發,而在那個亂世,除了抵抗日本鬼子的侵略外,同時還要防備來自土匪與強盜的掠奪。
抗日戰爭剛爆發的時候,土匪與強盜的民族意識遠遠還沒有成長起來,對於那些能夠佔山為王的土匪們來說,錢財的吸引力大過一切,也許正是因為樹大招風,曾外公一家也未能倖免,土匪對鄧家的洗劫那是來得一個徹底,除了留下一座院子外,幾乎可以搬走的財物,全部沒有放過。
本來家道逐漸衰落之後,曾外公的身體便不是太好,加上這一次土匪把家中可以讓鄧家東山再起的財物全部洗劫一空,曾外公便病倒了,看着那唯一的機會也付之東流,沒過幾個月,曾外公便撒手人寰。
都說好人有好報,但這句話並沒有在曾外公身上應驗,在家道還未衰落之時,曾外公也是不時的對窮困之人布施一些錢財,但就是這樣一個好善之人卻落得一個鬱鬱而終的結果,是天命?還是因果?還是世事本是無常?恐怕沒有什麼比這些更讓人欷歔不已。
在料理了曾外公的後事之後,由於家中失去了主心骨,曾外公的幾房妻妾便把家中的房產變賣一空,均分了變賣房產得來的財帛后,便各自奔赴自家的親戚,而鄧家也真正宣告破裂。
寄人籬下的日子有多不順心,我想這點就不用我多解釋了,據外婆回憶,自從跟隨自己的小媽投靠了親戚之後,那日子可謂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錦衣玉食的日子不再,每日伴隨只有粗茶淡飯。
開始那幾年還好,由於有小媽帶過去的財帛支撐,每日即便是粗茶淡飯,但也不至於日子太難過,但世事本就是那麼無常,沒過幾年小媽也是撒手西去,自此外婆也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
小媽在時,至少有個護犢的人,但小媽不在了,八九歲的外婆成了真正的遺孤,每天除了面對一點油水都沒有的飯菜之外,還得像成年人一樣包攬家中的農活。
由於年齡小,有很多事情,外婆都沒有做到達標,但家中的長者可不會看在外婆年齡小而寬容她,不是謾罵便是一頓毒打,而為了生存下來,外婆硬是咬牙堅持了下來。
因為我從小是外婆帶大的,那感情不是深得一星半點,幾乎可以說外婆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得人,沒有之一,所以每當外婆跟我講訴她的過往時,一聽到外婆童年時代曾遭受的磨難,我除了心痛外,更多便是對那戶虐待外婆的人家產生滔天憤恨。
如果有時空隧道,我肯定會穿越回去把那戶人家全部殺光,甚至於一條狗我都不會放過。
而每當外婆看到我因為她的過往而在眼中迸發仇恨之光時,她都會說上一句“天是公平的,有因便有果,這輩子經歷的苦難正是償還上輩子種下的苦果,如果沒有當初的經歷,也許我活不到今天,況且已經幾十年了,我早就不恨他們了……”
對於外婆的那番話,我每次都不置可否,我想像不到一個曾經家裏錢多得可以拿來糊牆的千金大小姐先是面對家道中落,然後接着一個個親人遠去,最後為了生存下來,每天不得不面對非罵即打的清苦日子是什麼景象。如果天道若公,世間恐怕不會有那麼多的不平了。
在抗日戰爭打完之後,外婆便被那戶人家嫁給了一個姓龍的木匠,說是嫁還不如說是賣,聽我媽說當時外婆是被外公以兩道傢具換回來的,因為外公的木匠活在那時家喻戶曉,再加上換外婆的兩套傢具也是上等木材打造,所以那戶人家二話沒說便直接同意了這麼親事。
沒有媒人,沒有花轎……除了外婆小媽留給她的一套木衣櫃外,什麼都沒有,外婆便這樣嫁給了外公,遠離了當初她寄人籬下的那個村子,而那以後外婆的日子便一天一天的好了起來。
僅管外婆在那幾年裏每天都做着粗重的農活,也沒有什麼吃的供應身體需要的營養,但在這樣的條件下,外婆身上那大家閨秀的氣質卻沒有被掩蓋,反而隨着年齡的增長,身上反而帶着一絲病態美。
外婆嫁給外公之後,由於外公有一門好手藝,家裏的條件也不錯,所以外婆的身體也得到了很好得恢復,一頭烏黑的長發紮成一條麻花大辮,臉蛋也不是當初的慘白而是水嫩的粉紅,再加上櫻桃小嘴,隨之一笑,一口雪白的白牙……往哪裏一站都是一個活脫脫的大美人。
當時附近的村民一看見外公都會說上那麼一句,龍木匠,你真的是好福氣啊,娶了這麼一個大美人當老婆子嘞。
而外公每逢聽到這麼一句,也是裂開嘴那叫一個樂呵,所以平時幹活也就更賣力了,因為手上的活計確實頂尖的好,再加上為人忠厚老實不偷工減料,沒過幾年外公的名聲便越傳越遠,甚至一些外縣的一些人都聞名而來要外公打上那麼一套傢具。
然而這樣的好日子卻沒有一直延續下去,在外公四十三歲那年災難再一次降臨,而這一切只是因為一條狗。
聽我媽說,外公一生只愛好兩樣東西,一是對木材的喜愛,善於研究木材,然後將其打造成頂尖的木製品,除了棺材之外,只要跟木材能扯上關係的,外公都有涉及,另外一樣便是對狗肉的愛好,幾乎到了無狗肉不歡的狀態。
用外公的話說就是“狗肉穿腸過,神仙都難過。”但也正是因為對狗肉的摯愛,外公丟掉了自己的性命,同時也導致家道中落。
一九六八年的夏天,那年的夏天溫度可謂勝過了往年任何一個夏天,大地在這烈陽下被烤得有開裂之勢,而那天外公像往常一樣忙完了一天的活路,便匆匆的趕回了家,外婆見外公回家,老早就把換洗的衣物給外公準備妥當,按照外公往常的習慣,每天都是到家先換洗一遍,然後才上桌吃飯。
可那天卻有點不一樣,外公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往廚房裏鑽,瞥了一眼外婆準備的飯菜后,便嘀咕一聲“怎麼沒有狗肉。”
“這大熱的天,喰莫個狗肉,難道沒有狗肉就不喰飯了。”聽見外公的嘀咕,外婆隨便答應了一聲。
“你一個女人家的知道什麼,大熱天喰狗肉,正好把身體裏的熱氣給逼出來,跟你說了也不懂。”說完這句話,外公便搖頭晃腦的往外走。
“喂,老頭子,你不喰飯了嗎?你實在要喰狗肉,明日個,我趁趕場早去看看。”見外公一邊往外走,外婆大聲的在後面喊道,但外公卻像吃了稱砣鐵了心一般,今天非得吃狗肉,沒有理會外婆的話,故自往外屋走去。
也不知道外公那天是中了邪還是什麼的,從廚房出來后,便在堂屋裏扯過一條椅子坐了下來,然後嘴裏不時的嘀咕一句狗肉是個好東西。但加上現在日落西山了,要去外面買狗肉回來,彷彿不太現實,所以外公一個人坐在那裏抽着悶煙,但腦子裏卻一直盤算着如何滿足自己的食慾。
也許正是因為要瞌睡了,上天別丟個枕頭給你,就在外公素手無策時,我媽牽着家裏養的一條大黃狗從門外走了進來,而就在這時,外公一看到我媽身後的那條黃狗,眼睛不由得一亮,心裏打了個主意,便對我媽說道。
“滿妹(我媽的小名)把烏子(大黃狗)牽把我。”
我媽不知道外公要做什麼,便把牽烏子的那條繩子交給了外公,然後看着外公牽着烏子往堂屋外走去,我媽也沒有起什麼疑心,直接去找我外婆要吃的去了。
“你嗲了?”(嗲在我們那裏是父親、爸爸的意思)看見我媽小跑進廚房,正準備飯菜的外婆隨意問了一句。
“牽着烏子去出去了。”我媽不以為意的答應了一聲。
聽到我媽的回答,外婆心裏咯噔一下,鑒於外公前面的言行,外婆第一個想法就是外公牽烏子出去是想把烏子給殺了,然後吃肉。一想到這裏,外婆急忙放下手裏的活計,連忙往外面走去,而我媽看見外婆急急忙忙的往外走,不知道是好奇還是什麼,也連忙跟上了外婆的腳步。
果不其然,外婆跟我媽一走出堂屋,便看到外公把烏子身上的那根繩子系在院子裏的一顆大樹上,然後手裏拿着一把砍柴用的柴刀,見到這一幕時,恐怕傻子都知道外公接下來要幹嘛了。
“老頭子你這是作死嘞,哪有自家的狗被自己殺滴啊,要遭報應的。”一看見外公提刀走進烏子,外婆立馬出聲制止,而這時我媽跟我大舅二舅他們也跑了過去,打算把烏子解救下來。
也許一條土狗對於今天很多人來說,不止什麼錢,但在那個年代對於我媽跟我舅舅他們來說,那意義完全不一樣,除了看家之外,平常更多的時間卻是我媽他們的玩伴,跟親人無疑。
對於我外婆來說,那條叫烏子的狗也跟親人一樣,甚至超過了親人的位置,因為那條狗從出生開始便以通了人性,只要你說什麼它都能聽懂一樣。對於殺掉這樣的狗,那跟殺了自己的家人有什麼區別?所以外婆顧不得其他,上來就要搶外公手裏的柴刀。
而趁着外婆與外公的對峙,我媽他們已經把烏子身上的繩子解了開來,但烏子像明白了什麼一樣,先是用舌頭舔了舔我媽跟我舅舅的手,然後又望了望我外公跟我外婆的方向,然後往我外公那邊跑了過去,緊接着一個舉動讓在場的人都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