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地獄之光
地獄是存在的,黑暗也是存在的!
去過精神病院的人都知道,那種感覺,無法形容,就像是到了另外一個世界。精神病人的眼睛如同深淵,只能看到黑暗。
黑暗中也有光!
小朱護士回國的行李箱中有一本舊書:《亞西西的聖方濟各》。
書的扉頁上有她用鉛筆寫下的一句話:“我們生活在這世界中,並不是單單隻為追求自身的幸福,而應為他人作些貢獻。”
這句話其實是德蘭修女所說的。
德蘭修女,1979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她創建的仁愛傳教女會有四億多美元的資產,世界上最有錢的公司都樂意無償捐錢給她,她贏得了全世界人民的愛戴。然而,當她去世時,她全部的個人財產,就是一張耶穌受難像、一雙涼鞋和三件舊衣服。她把一切都獻給了窮人、病人、孤兒、孤獨者、無家可歸者和垂死臨終者。從十一歲起,直到八十七歲去世。
我們對於小朱護士的海外生活一無所知,只能從她偶然的一次談話中了解到,她曾經因為貧血而暈倒在美國仁愛傳道會總部的教堂外面,倒在異鄉街頭,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身在教堂。
對於從未去過教堂的人,這是一種天意嗎?
從此,小朱護士成為了一名虔誠的基督信徒。
德蘭修女在全世界一百二十七個國家開設了六百多座仁愛傳教分部。
現在,又多了一個分部。
小朱護士回國后謝絕了幾家知名醫院的邀請,她在精神病院當了一名實習護理人員。她放棄了名譽、地位以及優越的生活。沒有任何期許,不要求回報,滿懷着愛的關心,一切工作都是基於愛。
這種仁慈與博愛,如同皎潔的明月,如同璀璨的星光,用一切美麗的詞彙來歌頌一個捨己為人的人,絕不會顯得過分。對於小朱護士來說,她所照料的是她的兄弟,她的姐妹,她給他們信仰,在地獄中看到光,他們有着同一個天父。
她很醜,有鬍子,膀大腰圓,一點都不像個女人。
她脾氣暴躁,儘管時常忍耐,但人心險惡,總是超出她的善良的承受力,所以,她有時會忍不住說髒話,破口大罵,還會打人。
但是,精神病院裏的每一個病人知道,她有翅膀,她是一個天使。
小朱護士曾經也想過放棄,有一次,在精神病院的院子裏,她坐在三塊磚頭上,靠着牆邊的攀緣植物,從葉子的縫隙中,她仰望着星空,淚花閃閃,然後閉上眼睛,扣上雙手,有人聽到了她的禱告,在那些隻言片語中可以分析出她的內心中經歷過掙扎與猶豫。
上帝啊,我太軟弱了,我應該留在這裏,還是選擇自私地離開。真的要拋棄他們嗎?
這裏是地獄嗎?我看到了太多的悲劇和痛苦,而他們是最需要愛與關懷的人啊。
主,我們的天父,醫生的職責是什麼,和教士一樣嗎?
上帝啊,我走過千山萬水,傳播你的福音,這是一種播撒光輝的人生旅行,還有一種向下的方式嗎,一直向下,深入地獄深處,只帶着一本《聖經》,向那些將要讀到這句話的人傳播你的愛,這是我的使命嗎?
我所禱告的是奉主耶穌基督的名,阿門!
小朱護士,仰望星空,從天際的深處尋找到答案。那次禱告之後,她託人買了一本德蘭修女的傳記,從此視為榜樣。因為目睹了太多太多愁慘的景象,更加使得她竭盡所能,把地獄般的精神病院變成天堂。
實習期滿之後,她對院長說:“我願意在這裏當一名義務護理人員。”
院長說:“義工,沒有工資。”
小朱護士說:“我不要工資,在這裏也不是為了錢。”
院長說:“你要當多久?”
小朱護士說:“一輩子!”
她打開一扇扇門,走進一顆顆心,在這個世界上,最骯髒的人恰恰是最需要潔凈的,被拋棄的人恰恰是最需要關懷的。
病院裏有一個偏執型迫害症精神病人,他總是覺得有人要追殺他,因此,他曾經浪跡天涯,流浪於大江南北。在病院裏,他用體毛編織繩子,隨時都想逃跑,他的繩子是由頭髮、陰毛、腋毛和鬍子編織而成。自從小朱護士來了之後,他就停止了這種手工藝的愛好,小朱護士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不要害怕,我會保護你,這繩子,你編了多久?”
病人回答:“九年。”
小朱護士深深地嘆了口氣,九年!
在此之前,從來沒有一個人保護過他,從小到大,人們對他說過的最多的話是“滾”、“神經病”、“離我遠點”、“揍你”。
小朱護士用最淺顯的話來傳播福音,有一次,停電的時候,大家圍繞着燭光,窗外有雪花靜靜地飄,她告訴每一個病人,這裏不是精神病院,這裏是耶穌基督的房子,也就是說自己的家,大家是兄弟姐妹,應該互相照顧。在那個下雪的夜裏,她教給他們唱基督教歌曲,她告訴他們,今天是一個節日。
一個病人問:“什麼節日?”
小朱護士回答:“聖誕節!”
聖誕節那天,小朱護士給了烏烏兩個蘋果,並且教導這個患有失憶症的少年——人與人應該彼此相愛,因為人人都是兄弟姐妹,世間萬物只有一個造物主。
烏烏說:“我不記得我的父親叫什麼了。”
小朱護士:“上帝,我們的天父。”
烏烏說:“這個名字倒是很好記。”
小朱護士:“你有兩個蘋果,應該拿出一個蘋果送給你喜歡的人,我喜歡你,才送你蘋果。”
烏烏說:“如果我不給別人,你會打我嗎?”
小朱護士:“不會的,你喊我外號的時候才會修理你。”
烏烏笑嘻嘻地說:“大腚幫子。”
小朱護士勃然大怒,罵了一句小王八蛋,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
烏烏說:“我要記下來。”
烏烏拿出一個日記本,在上面寫道:今天,小朱阿姨給了我兩個蘋果,還有一巴掌,我要把蘋果送給劉無心,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在。小朱阿姨屁股大,外號大腚幫子。
小朱護士:“為什麼要送給劉無心?”
烏烏說:“他教給我這個辦法,要我把重要的事情記下來,這樣就不會忘了。”
小朱護士做一個揮手欲打的姿勢,說:“你這小兔崽子為什麼老是說我外號,還寫在日記里?”
烏烏的話讓人感動,他說:“我怕,把你忘了……”
烏烏的日記很短,往往是一句話,記載了他在精神病院裏的生活,最後一頁寫着:今天,劉無心說,院長是壞人,護士長也是壞人。院長給我體檢了,還說明天要帶我去另一家大醫院體檢,然後,我就可以出院了。我想不起我媽媽的樣子,我覺得,應該和小朱阿姨長得比較像……烏烏少了百分之六十的肝臟,他死於失血性休克,這個可憐的孩子到死都不知道,他的爸爸媽媽將他扔進精神病院之後,就再也不要他了,監護人放棄了監護責任,這也是院長敢於出售活人器官的原因之一。
院長的死源於他不相信精神病人之間也有感情。
烏烏有三個最好的朋友:胖熊,眼鏡姐姐,劉無心。
劉無心和杜平共用一具軀體,這個聰明的人格意識到貪婪的院長遲早會對其他人下手,他在《時間簡史》這本書的封面上寫下一句話:杜平,提醒你一下,院長要割掉你的腎,還有胖熊和眼鏡姐姐,希望你能看到這句話。
在那句話下面,杜平回復道:你是誰,我們應該怎麼辦?
劉無心回答: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手還手,以腳還腳。
特案組後來通過筆跡鑒定,這幾句話是劉無心和杜平的筆跡,人格分裂者雖然共用一個身體,但是主人格和副人格都有着各自的名字和記憶,甚至筆跡也各不相同。
聖誕節過後的第四天,也就是烏烏死的當天晚上,院長要求護士長儘快處理,護士長讓杜平、胖熊、眼鏡姐姐在地下屍體加工廠處理掉烏烏的屍體。三個精神病人的心情很沉重,很難過,同時出於對自己的擔心以及對院長的仇恨,他們偷了麻醉劑和一套開顱手術器械以及截肢工具。
停屍房裏,被全身麻醉的院長、院長夫人以及停屍房看守,呈“Y”字形躺在三輛擔架車上。院長夫人被殺屬於偶然因素,因為當時她正好和院長在一起。停屍房看守是被故意殺害,這個看守平時有兩個愛好:一、喝酒。
二、喝酒之後毆打精神病人。
擔架車上的三人開始無意識地求饒,全身麻醉不等於昏迷,迷迷糊糊中依然能夠說話。
杜平對院長說:“你想變成植物嗎,胡蘿蔔,還是切開的泡着的大蒜?”
胖熊對院長夫人說:“我要把你的臉掀開看看。”
眼鏡姐姐說:“你們,逼着我們幹活,現在,我們要開始幹活了。”
一個熟練的屠宰場工人分割一頭豬只需要十分鐘,這三名屠夫的解剖技術得益於護士長平時的嚴厲教導和督促。他們互相比賽,用了不到十分鐘,就完成了整個過程。在牆上留下血腳印和血手印,只是出於精神病人的惡作劇。
護士長死在醫院墓地是因為三人在兇殺過程中,杜平突然轉換成了劉無心的人格,地下屍體加工廠為第一兇殺現場,當時護士長的舌頭已被割掉,臉皮剝下,手腕的動脈被切開,劉無心阻止了胖熊和眼鏡姐姐正在進行的解剖,他知道護士長活不長了,所以將其扔到墓地。
這個聰明的人格挖開一座空墳是為了給特案組留下線索。
他在腳上套了兩個膠袋,他有着在雨天散步的習慣,每次在泥濘的院子裏散步之前,他都將腳伸進膠袋裡,系在腳腕上,這也是特案組沒有在他的拖鞋上找到墓地泥土的原因。
小朱護士最初並不知道三人是兇手,所以她畫了一個圓給特案組以提示,希望結束精神病院裏慘無人道的違法行為。案情深入之後,小朱護士對杜平、胖熊、眼鏡姐姐開始起疑,三人沒有隱瞞她,而是將實情告訴了小朱護士。
小朱護士並沒有包庇三人,她為他們做了三件事。
小朱護士讓他們懺悔,卸下靈魂的罪孽。
小朱護士為他們做最後的禱告。
小朱護士和他們一起唱歌,然後她胸戴十字架,帶着三人進入會議室投案自首。
杜平、胖熊、眼鏡姐姐三人如實供述出自己的犯罪過程,雖然審訊筆錄中夾雜着精神病人特有的思維混亂以及邏輯不清,但這個案子到此基本上塵埃落定。
特案組很想和劉無心談談,然而,這個人格自從帶着梁教授和蘇眉離開地下屍體加工廠之後,再也沒有出現。
事後,警方始終沒有查明病院裏的那場大火是何人所致,很多病人的檔案付之一炬,還有一些藝術品。小朱護士已經成為小朱院長,她感到很惋惜。精神病院裏也有着藝術家,天才有時也被視為精神病人。除了前面提到的那個用體毛編織繩子的手工藝人之外,這裏還有畫家、作家、詩人、魔術大師,以及行為藝術家。
2000年,一個人打着四把傘,這四把傘都是破的,只有骨架,沒有傘布,就這樣,他走在風雪之中,在精神病院的院子裏漫步。
2001年,有個精神病人在易拉罐上製作了清明上河圖的微型浮雕。
2002年,有人用釘子在牆上刻下一句話:在上面消失的必將在下面重逢。
梁教授看着這面牆沉思良久,他覺得很像是劉無心的筆跡,然而,2002年,杜平還沒有被關進這家精神病院。梁教授感到很奇怪,因為病人檔案已經丟失,所以他訊問了病院傳達室的那個駝背老頭。
梁教授:“我想問一下,你們這裏有沒有一個叫劉無心的精神病人?”
駝背老頭:“杜平就是劉無心嘛,他有倆名。”
梁教授:“我指的是另一個劉無心,2002年的時候,是不是還有個叫這名字的人。”
駝背老頭:“劉無心,我想想啊,有,我對這個人還真有印象。”
梁教授:“他是做什麼的?”
駝背老頭:“據說是個作家,他在精神病院住了近十年,現在,出院也快有十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