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023
“什麼時候開的船啊,我竟然一無所知。”任江城頭皮發麻。
遠處白茫茫的全是水,河水和天空合為一體,天連水尾水連天。此情此景,令任江城生出“前途當幾許,未知止泊處”之感,心情由飛揚轉為沉抑。
仇大娘的性命保住了,這是好事。她卻稀里糊塗上了一艘滿是陌生人的、開往京城的船,離父母越來越遠了……
到了這會兒,桓十四郎再也不用掩飾他的興奮之情,欣欣然笑道:“我好心好意邀你一起走,你方才是怎麼答覆我的?說什麼既不許我傷人,也不會和我去京城,現在怎樣?不嘴硬了吧?”說到得意處,眼角眉梢堆滿笑意,身姿明凈清新,如春月之柳。
任江城心事重重,本來不想和他置氣的,可他笑得實在太可惡了,便反唇相譏,“說起來這個,我倒要誇你幾句了。十四郎你很聽話,我不讓你射殺仇大娘,你便明明已經張弓搭箭對準她了,依舊硬生生的收了手。像你這般溫順聽話的年輕人,真是難得呢。”
杜大夫不由的捧腹大笑,“聽話,十四郎聽話,哈哈哈……”
桓十四郎惱羞成怒,氣勢洶洶的瞪着任江城,“你說不會跟我去京城,還不是食言了?現在還不是跟着我一起的么,乘風破浪,揚帆遠航,遠赴建康……”
“抱歉我打斷你一下,有兩件事需要澄清。”任江城彬彬有禮,“第一,我行程未定,或許會去京城,也或許中途下船,轉道嘉州;第二,即便真要去京城,我也是跟着杜大夫一起去的,不是跟着你。”
“任八娘你真是伶牙利齒!”桓十四郎咬牙。
他沒佔到上風,自然便不高興了。
“哪裏哪裏,過獎過獎。”任江城假惺惺的謙虛。
桓十四郎驀然驚覺,怒沖沖的道:“你方才說什麼?說你行程未定,可能去京城,也可能中途下船,轉道嘉州?到這時候你還要投奔陵江王呢,休想!”
任江城笑,“我是去和我阿父阿母團聚,不是去投奔陵江王,這一點請你務必弄清楚。還有,我下船或是不下船,去京城還是去嘉州,由我決定,你管不了我。”
“看我管不管得了你!”桓十四郎惡狠狠的。
任江城輕聲一笑。
杜大夫高興的旁觀了一會兒,拈鬚笑道:“小丫頭你怕是下不了船啊,她的毒只是暫時壓制住了,並沒有完全解開。要想痊癒,還要我老人家繼續給她施針才行。”
“如此。”任江城臉上閃過失望之色。
仇大娘還沒有好利索,也就意味着她還不能自由做決定。願意也她,不願意也好,這段時間便要留在這艘船上了。
“你好像很不樂意留下似的。”杜大夫愀然不樂。
“不是的,不是我不樂意留下。”任江城唬了一跳,急忙辯解,“我是擔心仇大娘啊,怕她餘毒難清,多受辛苦……”
杜大夫臉色好看了點兒,“老夫在船上頗感寂寞,治個病人,再和你這小丫頭說說笑笑,倒還好多了。你若走了,豈不掃興。”
“不走不走,我不走。”任江城一迭聲的說道。
她可不敢得罪這位神醫大夫,這位能救仇大娘性命的人。
桓十四郎聽她說不走,心中一樂,唇角微揚,“還是要去京城吧?還是跟着我吧?”
“你不要混淆視聽,我是跟着杜大夫的。”任江城往杜大夫身邊走了兩步。
杜大夫欣然捋着他稀疏的小鬍子,“對,小丫頭是跟着我的。”
桓十四郎被這一老一小氣得夠嗆。
杜大夫吹噓起自己的醫術,“小丫頭,幸虧你跟着十四郎上了船,若是回宣州城,這會兒她已是一具死屍了,知道么?”
“知道知道。”任江城連連點頭,明亮眼眸中滿是崇拜和尊敬,“上蒼垂憐,幸虧我遇到的是您啊。”讚美的話如黃河之水一般滔滔不絕,把杜大夫哄得很是開懷。
“你也太諂媚了吧。”桓十四郎看不過去,小聲嘀咕,“不就是治了陵江王一個下屬么?也值當你這樣?”
“你懂什麼?說幾句好話又不要錢。”任江城斜睇他一眼,老氣橫秋的說道。
杜大夫哈哈大笑。
桓十四郎嘴角也勾了勾。
唉,清貴美麗的女郎開口便提錢這樣的俗物,也就只有她了。
樂康公主差了婢女過來傳話,讓桓十四郎過去見她。桓十四郎一臉的不情願,“姨母見了我,定有一番訓斥。要不然你和我一起過去見她吧。”想讓任江城和他同行。
任江城微笑搖頭,“公主殿下並未見召,我私自前去,太沒禮貌了。”
桓十四郎無奈,只好悶悶的和杜大夫、任江城告辭了,出了艙門。
任江城見杜大夫心情很好,趁機提出,“我的乳母和兩個婢女還在外面,乍到此處,不知是否習慣。我想去看看她們,安頓好了,立即回來。”杜大夫行醫多年,見過的名門貴女多了,卻從沒見過像任江城這樣體貼下人婢女的,驚訝的挑眉,多看了任江城兩眼,“隨你。你想看,便過去看看好了,不妨事。”任江城高興的謝了他,“杜大夫您真好。”笑盈盈的走了出來。
“您的婢女在這裏。”杜大夫的童兒見她出來了,忙引着她往外走,指指右邊的船艙,“十四郎吩咐過,請您暫住此處,莫嫌簡陋。待他見過公主殿下之後,再為您安排更妥當的住處。您的婢女已在收拾整理了,應該會很乾凈。”這童兒只有七八歲的樣子,生的眉清目秀唇紅齒白,聲音也嫩嫩的,很討人喜歡。
童兒年紀不大,卻很懂事,指明白了之後便不肯再往前走,“女郎若缺少應用之物,儘管吩咐小的,或命貴綱紀傳話,也是一樣。”
任江城客氣的謝了他,忍笑往船艙處走。
這童兒小小人兒,說話文縐縐的,居然稱王媼和能紅、能白“貴綱紀”。時下比較客氣的說法,是將管理一家事務的僕人稱為“綱紀”“綱紀仆”,這童兒大概是剛剛學會這個詞,覺得不錯,順便就用到王媼和能紅、能白身上了,也不管合適不合適。
王媼和能紅、能白三個人正忙着收拾屋子,見任江城進來,臉上都有喜色,“八娘回來了。”王媼忙問道:“仇大娘傷勢如何?”任江城細細告訴她,“也是她命大,杜大夫妙手回春,現在毒已被壓制住了,性命無礙。不過餘毒未清,離痊癒還早着。”王媼念了聲佛,“保住性命便好,保住性命便好。”
能紅和能白也很為仇大娘高興。
任江城自從到了這個世界之後最親近的便是她們三個人,對她們也不隱瞞什麼,一一說了,“……咱們只怕還要在船上逗留一段時日。等仇大娘傷完全好了,再作打算。你們安心在這裏住着,莫要焦燥。”王媼和能紅、能白答應,“是,八娘。”
其實她們三人對於任江城這年輕女郎暫時到寄居船上都是很不放心的。不過,自從見識過任江城傲立車頭獨自應付桓十四郎的場面,她們對自家女郎已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了,言聽計從。
任江城安頓好乳母、婢女,又回去看望仇大娘。
杜大夫看到她很高興,和她談了會兒天,下了盤棋,陶陶然。
桓十四郎差人來送了口信,說十三郎君已經回來了,擒回了數名劫匪,卻不是頭腦人物,解藥不在他們身上。好在仇大娘的毒暫時無礙,便請杜大夫繼續用心去毒,桓家自會審問這些賊人,設法拿到解藥。
任江城向來人道謝,“請替我表達對十三郎君的感謝之意。十三郎君是何時歸來的?平安么?”
來人態度很恭敬,“劫匪兇悍,十三郎君被劃破了衣衫,所幸並沒有受傷,安然無恙。”
“平安便好。”任江城緩緩說道。
這人帶來了一小瓶淡紅色的清露,“這清露雖不能解毒,卻於病體有益。十三郎請杜大夫看看,若能用,便給仇大娘用些。”杜大夫接過來看了看,聞了聞,露出又驚又喜的神色,“這怎麼不能解毒?誰說這個不能解毒?”當即便命童兒喂仇大娘服食了一些。
仇大娘服食過清露之後不久,臉上便添了紅潤之色。
任江城喜上眉梢。
黃昏時外面下起小雨,淅淅瀝瀝的,推窗望去,只見毛毛細雨從空中飄落,好像千萬條細絲蕩漾在空中,絲絲縷縷纏綿不斷。
任江城心情很好,聽杜大夫抱怨船上沒有好廚子,吃食不合他胃口,便自告奮勇要親自下廚,“您愛吃什麼?告訴我,我去做。”杜大夫大喜,“小丫頭你不光會說話,會下棋,還善於烹調么?哈哈,老夫這可是撿到寶了!”任江城前世也就是會做個家常便飯而已,見杜大夫這麼高興,惟恐他期望值太高了,到時候萬一飯菜做出來不合他胃口,會非常失望,忙提前給他打預防針,“我並不是善於烹調,只是忽然有了興緻想隨意試一試。說不定做出來的飯菜很不可口呢。”杜大夫滿懷希望的看着她,“不會,你煮出來的一定是美味。”
任江城笑着往廚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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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兄,我命人把解藥送過去了一小半。”桓十四郎推開艙門進來,笑吟吟的說道。
桓廣陽正專心致致寫一封書信,沒有抬頭。
桓十四郎在他對面坐下,面有得色,“陵江王的人,哪有這般容易便讓她痊癒了?還是慢慢來吧,隔幾天服上一次,一直到了京城,才讓她行動自如。阿兄你說我這樣好不好啊?解不解氣啊?零零碎碎的折磨於她,不能讓她一下子便好了!”
“阿奴太愛記仇了。”桓廣陽寫好書信,放下手中的象牙筆桿紫豪筆,淡聲說道。
桓十四郎不服氣,“我就是愛記仇怎麼了?寬宏大量不記仇,那還是我么?”發了通脾氣,他又不好意思起來,“不光是為了記仇。阿兄,若仇大娘全好了,那小丫頭便會和仇大娘一起下船折,轉道去嘉州。路這麼遠,年輕女郎出門在外,多有不便,仇大娘那麼笨,根本照顧不好她,我是為了她好,才會這樣么做的……”
桓廣陽靜靜的看着他。
他那雙淺而明凈的眼眸,彷彿能洞察一切。
桓十四郎停頓片刻,賭氣道:“好吧,我說實話!我讓那小丫頭跟我一起去京城,她不肯,斬釘截鐵言辭鏗鏘的拒絕了我。我才不信這個邪呢,無論如何,我就要她和我一起去京城,不去不行!”
----所以你便要將解藥拆開,一點一點送過去,好教仇大娘的毒清不了,她也便走不了了,對么?桓廣陽對自家阿弟很是無語。
他見方才寫好的信墨跡已干,便拿起來折好,裝到一個土色的信封之中。
“給誰的信?”桓十四郎見他親筆書寫、親自封好,便知這封信很重要,好奇的問道。
桓廣陽道:“給阿父的。”
“什麼事啊?”
“求阿父將范靜調回建康。”
“范靜?哪個范靜?”桓十四郎對這個人名沒有印象。
桓廣陽將信封好,叫了隨從進來,命他將這封信以特急之件送走,務必儘快送到桓大將軍處。
隨從單膝跪地恭敬的接過,後退幾步,快步出去了。
這封信既然是特急之件,那麼,立即便會被送走,片刻不會耽誤。
桓十四郎本來只是隨口問問,這時卻來了興趣,“阿兄,這范靜是什麼人啊,你為什麼這般着急要將他調回京城?”
請看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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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桓廣陽微曬,“你要將任家女郎帶至京城,可想過到了京城之後,她該到哪裏落腳?”
“這還用問么?”桓十四郎沒想到這居然是個問題,愣了愣,不解的問道:“桓家,公主府,她住哪裏不行啊?總會有她一席之地的。桓家很大,樂康公主華麗遼闊,這兩家隨便挑一個,都能住上一個任八娘吧。”
桓廣陽道:“她住桓家,名不正言不順;住公主府,要看姨母的臉色,多有不便;還是將她舅父調回建康為好,她可以依舅氏而居,雖比不上親生父母,也比公主府自在多了。”
“原來范靜是任家女郎的舅父。”桓十四郎這才明白了。
桓廣陽將一本冊子翻開,遞給桓十四郎。
“范靜,天水范氏嫡支,父范期,母焦氏,同母妹范瑗,適伏波將軍任平生”,上面寫的簡單而清楚。
范靜這一房只有他和范瑗兄妹二人,其餘的便是堂兄弟、堂姐妹了。
任江城到京城后如果想要依舅氏而居,確實只有范靜才合適。其餘的范氏族人血緣離得遠了些,便沒那麼親近了。
“還是阿兄想的周到。”明白了前因後果,桓十四郎笑嘻嘻,“這幸虧任平生是陵江王的部下,咱們不好調動,要不然阿兄該設法將任平生調進京了吧?”
“事情因桓家而起,桓家自然該對她有個交待。”桓廣陽簡短道:“閨中弱女,豈可無家族親人所依。”
作者有說話:
謝謝大家的支持,明天見。
作者有話說里放了幾百字,算是追文福利。
這兩天先單更吧,從周日開始,我嘗試下雙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