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脈脈此情

75|脈脈此情

奴兒干都司地處黑龍江下游東岸,那地方多民族交匯,吉里迷、苦夷、達斡爾……彪悍善戰的族群,兩百年前對鄴廷稱臣,但是進軍中原的野心從來不滅。過去多次有過擾攘,但因為駐軍的鎮壓,並沒有激起大的浪花。可如今朝廷常年拖欠軍餉,兵不兵,將不將,連吃飽都困難,還有誰替你好好守國門。

婉婉身在深閨,戰事上依舊很關心。王府回長公主府的路上,有時候能聽見路邊小販談起,說北面的生意愈發難做了,現在是徹底斷了路。最後用上了一個詞——兵荒馬亂。婉婉心裏先亂起來了,那位只知桃木劍,不知兵戈的哥哥,能夠應付這混亂的局面嗎?

她想來想去,只有去銀安殿升座,命人傳金石來說話。

“金陵是個安樂窩,呆久了不知道外面的局勢。北方究竟怎麼樣了,皇上最近也不給我寫信,料着是遇上大麻煩了。你們錦衣衛經常在外走動,有什麼可靠的消息沒有?”

金石說:“戰事已經起了,據說開始不過是一個衛的暴民作亂,後來逐漸擴大,陸續又有叛軍加入,如今人數總有四五萬。”

“朝廷呢?調遣朵顏三衛平叛,你瞧能壓得下來嗎?”

“兀良哈三衛在太宗時期,是北方最精銳、最善戰的軍隊,現在如何……不得而知了。”金石向上望了一眼,“殿下若不放心,臣入京去打探消息。朝中有任何動向,也好及時回稟殿下。”

婉婉說好,讓銅環取她的牙牌來,“京里查得嚴,萬一遇上盤詰,就說是奉我的令辦事。採買也好,回去看房子也好,隨你怎麼編排。”

她不讓他說實情,是因為南苑瓜田李下,謹慎點總沒有錯。

金石單膝跪地,接過她的牙牌,那牌子冰涼,反面刻着她的封號,正面是她的名諱。他俯下身子高擎雙手,朗聲道:“臣領命。”慕容鈞三個字在他指尖,異常清晰。

婉婉笑了笑,即便是手底下為她效命的人,她也不大好意思給別人添麻煩。讓他免禮,靦腆道:“路遠迢迢的,千戶辛苦了。點幾個人一道上路吧,路上小心,快去快回。”

金石起身一揖,“殿下保重,等臣的消息。”

他轉身出了銀安殿,練家子,大步流星,足下生風。小酉眨了眨眼,“我瞧這位千戶……好像比以前順眼了。”

銅環對婉婉一笑,婉婉道:“上回給你做媒,你又不願意,白耽擱了兩年光景。這會兒人派出去了,說也來不及了。等他回來吧,他老家要是沒人,看看他對你有沒有意思。”

小酉大大咧咧的人,這會兒扭得麻花一樣,“主子,您怎麼這麼笑話人家!”那一長串彆扭的尾音,把人拖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良時藩司里越來越忙了,他自己回不來,打發榮寶兩頭跑,回來沒旁的,就是看看她要吃什麼,要玩兒什麼。這人偶爾也別具小情趣,桃花開時,會讓人送兩支桃花回來,說是王爺親手摺的,給殿下插瓶用。鯉魚肥美的時候拿草繩提溜上一條,打發人送回府。說王爺辦事路過集市上,順道買的,叫廚子做好了,夜裏加菜。

這樣的日子,婉婉覺得別無所求了。只是缺個孩子,有了孩子,不拘男女,她享受這份愛,也享受得心安理得。

小酉開解她,說沒關係,“一摟一抱當思來之不易,當初王爺想娶媳婦兒,廢了多大的勁兒啊!大雪天裏,站在貞順門外邊兒,凍青了臉,凍紅了耳朵尖兒。沒孩子怎麼了?沒孩子也照樣疼您!再說您不是不會生,那會兒是為了保全南苑,和內閣據理力爭才滑了的。王爺知道好歹,他不會怪您的。”

她慢慢搖頭,“不是他怪不怪罪,是我心裏過不去。夫妻再怎麼相處,孩子是根本。風箏飛得再高,得有線牽着。孩子就是那線,一頭連着我,一頭連着王爺。有孩子,夫妻才有個夫妻樣兒,要不大難臨頭各自飛,誰缺了誰不活呢。”

她和良時之間的愛情,因為隔着一個國家,永遠沒法靠近。情傾得不深,是為了保護自己。婉婉有時候覺得自己缺乏那種不顧一切的能力,她從來都是清醒的。即便被軟禁在京城,她思他欲狂,但只要和社稷沾邊,她就可以立刻冷靜。孝宗三個子女,最像父親的只有她。皇父一生為江山耗盡心血,他的勤政,是後來的大哥哥和二哥哥難以企及的。

可惜自己生來是女人,否則倒能為家國出點力。現在呢,就算知道外面的局勢,也只能幹着急。

春暖花開,她在花園裏漫步。上年的一叢玉簪被凍死了,今年打算換一換,換成紅葯。她看着小太監在假山底下刨土,把地填平,站了沒多會兒,說庶福晉和少奶奶來了。她略頓了下,“她們來做什麼?”

銅環搖了搖頭,“殿下不想見,奴婢出去擋了就是了。”

婉婉說不必,“大概大爺那頭有什麼事吧。”

召她們進園子裏來,少奶奶扭扭捏捏的,塔喇氏倒是滿面春風。進門先請雙安,“給殿下道喜了。”

婉婉哦了聲,“喜從何來呀?”

塔喇氏笑着推了少奶奶一下,“你自己同額涅說吧,這麼大的人了,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婉婉已經料到了七八分,想是有好信兒了,一頭為她高興,一頭又為自己難過。

雲晚臉紅紅的,蹲了個安,猶猶豫豫道:“奴婢這兩天……不大舒服,奶奶傳醫官給奴婢瞧了,說奴婢……遇喜了。今兒特來瞧額涅,回稟額涅一聲……”

婉婉臉上一直帶着得體的笑,頷首道好,“這是天大的好事兒,回頭你阿瑪回來了,我一定轉告他。”瞧這孩子,十四歲的年紀,其實還小,面孔青澀,見了人也畏畏縮縮的。她招了招手,讓她來身邊坐着,問她幾個月了,“眼下身上沒什麼不舒服罷?”

雲晚一笑,兩顆尖尖的虎牙,很是可愛,“回額涅話,快四個月了。奴婢一切都好,謝額涅垂詢。”

塔喇氏欠着身子笑道:“這孩子糊塗,懷了身子都不知道。要不是昨兒請大夫診脈,咱們都蒙在鼓裏呢。大爺年三十回來,初三才走,想是那時候懷上的。您瞧瞧,這兩個雖說成了家,到底仍舊一團孩子氣,還得要大人多看顧着。”

婉婉抿唇莞爾,仔細打量了少奶奶兩眼,“想吃什麼,想喝什麼,不要不好意思,和你奶奶說。這會子你是大功臣,闔家你最大,南京沒有的,咱們上外頭買去,一切以你高興為上,記着了?”

雲晚點頭:“謝謝額涅,我怪臊的,為我的事兒驚動了額涅。”

婉婉拍拍她的手,“傻孩子,好事兒,告訴我,我也喜歡喜歡。”轉頭問塔喇氏,“東西都準備起來了吧?孩子的衣裳褥子,還有搖車……算算時候應當在九月里,那會兒節令正好,不冷不熱的,大人孩子都不遭罪。”

塔喇氏起身一福道是,“奴婢已經開始籌備了,等時候差不多了,找城裏最好的穩婆守喜,殿下只管放心吧。”

婉婉復叮囑少奶奶小心身子,不可大喜大怒,心境要平和,又讓人往徐州給大爺報喜。娘們兒坐在一處,面上替他們高興着,自己心裏很不是滋味兒。小輩里的都有消息了,自己沒有動靜,恐怕今生無望了。

良時回來夜已深了,平時她都會等他的,今天卻不一樣。

她背身躺着,似乎睡著了。他脫了衣裳上床,探過身子看她的臉,她臉上淚痕還沒幹,他嚇了一跳,輕輕撼她,“婉婉,你怎麼了?”

搖了再三她才睜開眼,坐起來擦擦臉,垂首說:“我想要個孩子,少奶奶都遇喜了,我……這麼不中用。”

她是頭一回為這個哭,可見是壓抑了太久太久,早就忍無可忍了。

叫他怎麼辦呢,那事也沒少辦,可就是不見動靜。他決定把問題都攬過來,“其實平叛王鼎大軍,德安府一戰中,我不慎落馬……想是那時候傷着了。我沒敢告訴你,怕你擔心,現在看來,好像是我不成就……”

她愕然,“有這樣的事?別不是蒙我的吧?”

他立刻指天誓日,“我要是有半句謊話,讓我變成一隻癩蛤/蟆。”轉而訕訕的,“我本不想說的,瞧你那麼想要孩子,我覺得很對不住你。等我閑下來,讓大夫看看吧,或者吃兩劑葯就好了,也說不定。”

婉婉將信將疑,他的話並不十分可信,如果是假的,那她就更絕望了。

後來找他跟前的人來問,據榮寶的描述,那一跤跌得堪稱慘烈,就連旁聽的女人,也覺□□劇痛難當。

“這種磨難,只有餘承奉能體會了。”小酉嘆氣搖頭,“可憐見的,差點兒連命都丟了。”

婉婉問當初替他看病的大夫在哪裏,榮寶說:“軍中大夫都是東拼西湊的,那會兒亂呢,人也治,牲口也治。打完了仗得重新歸置,天知道人上哪兒去了。”

受了那麼重的傷,後來進京怎麼又生龍活虎了?她想問,到底沒好意思。轉念一想,將養了個把月,大概復原得差不多了,姑且當他是真的吧。

然後她對他,便十二分的體貼,就像在對待一個殘廢。

“留病根兒了,很疼吧?”她托在手裏撫慰,“怎麼這麼可憐呢……”

良時舌頭都麻了,又是咬牙又是喘氣,“就是撞了一下,不礙的……啊……”

婉婉抬眼看他,“有傷疤嗎?我以前沒細瞧,你讓我瞧瞧吧。”

他飛紅了臉,結結巴巴說:“那多不好意思的……再說這麼久,早長好了。”

他這回尤其莽撞,婉婉體諒他不容易,連看他的眼神都充滿慈愛,就像太妃似的。

他有點着急,“你含情脈脈瞧我,別學老太太。我怎麼覺得你隨時會管我叫兒子呢。”

“別胡說,這會兒提老太太幹什麼!”她嗚嗚咽咽,一個浪頭打將過來,輕逸出聲,“啊,良時……”

還是沒有孩子,少奶奶卻即將着床了。

金石有消息傳回來,北邊嚴寒,時戰時休。九月里大雪紛飛,這會兒已經寸步難行。缺吃少喝的季節,謀反也力不從心,所以暫且休兵,等到冰雪消融,再戰不遲。

戰爭的預感在醞釀,沉甸甸壓在心上,不知什麼時候會出大事。婉婉研究佈防圖的時候,李嬤兒進來通傳:“剛才王府上打發人來回話,少奶奶羊水破了,眼看要生了。”

孫子要出生了,她輕輕吁口氣,那得過去看看。

大家子是這樣的,沒有那種老老少少站在門前團團轉的規矩。長輩們各在各的地方,等孩子落地,底下人四處報喜,說生了男孩兒或者女孩兒,然後才聚攏來,大家看看孩子,看看產婦。婉婉回去先瞧了少奶奶,她仰在床上,小小的身量,肚子大得像面鼓。看見她叫聲額涅,眼睛裏卻有堅定的光。

婉婉給她鼓勁兒,“大爺在回來的路上了,等孩子生下來,你就能見着他了。”

雲晚細細的眉蹙着,唇角勉強勾出笑容來,“我一定能把阿哥生下來的。”

婉婉回了隆恩樓,坐在圈椅里等消息。時間過得很緩慢,太陽高高掛在天上,現在還不到正午。自己也曾經有過孩子,只是不幸早夭了,沒能像少奶奶這麼好福氣。其實她有些羨慕她,做母親的不管多痛苦,想起很快能與孩子見面,渾身就充滿了力量。她雖然不爭氣,也在替雲晚盼着,“早前預備的金鎖子帶來了吧?等孩子生了就送過去。”

銅環彎着腰正燃香,回頭道:“都帶來了,殿下安坐吧,別慌。”

她赧然微笑,“小孩子多有意思啊……你說,我能不能把孩子接過去,玩兒幾天?”

祖母想把孫子留在身邊,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事兒。像大爺二爺都是太福晉帶大的一樣,她想撫養孩子,少奶奶應該感恩戴德。銅環說:“瞧您的意思,您要是願意,吩咐一聲,他們沒有不從命的。哥兒在長公主府養大,大爺大奶奶臉上也光鮮。”

婉婉沉寂下來,可是讓母子分離,總顯得過於殘忍了。

生孩子,真是漫長啊!外面回稟,說大爺回來了,祁人規矩重,不管媳婦怎麼在房裏呼天搶地,返家的兒子首先得拜見父母。

婉婉看見門上有人進來,高高的個子,眉目朗朗。在軍中歷練得久了,身板兒結實了,舉手投足滿是從容不迫的大將氣度,恍惚讓她想起西華門上初見良時,爺倆竟那麼像!

他進門來,扎地打千兒,“兒子回來了,給額涅請安。”

婉婉抬抬手,“大爺路上辛苦,見過太太了?”

他說是,始終沒有抬眼看她。

婉婉很體恤,溫聲說:“別在我這兒耽擱,去瞧你媳婦去吧。着床有程子了,應當快生了。”

他道嗻,躬身垂袖,退出了上房。

闔家都在等着,良時因檢閱水師不能回來,婉婉讓小廝候信兒,一有消息就往新江口報。日頭漸漸偏過去,仔細聽外頭,只有瀟瀟的風聲。她有點擔憂,羊水破了那麼久,對孩子似乎不好吧。

天色漸次暗下來,屋裏掌起了燈,侍膳的排膳上來,她也沒心思用,聊聊吃了幾口就讓撤了。

正發愁,垂花門上傳來呼聲:“生了、生了……”她猛站起來,連案上的燈火都顫了顫。

一溜腳步聲到了檐下,瀾舟進門來,撲通一聲跪在她跟前,雙手扣着磚縫磕頭:“媳婦兒生了,是個小子,特來給額涅報喜。”

婉婉欣然而笑,長出一口氣道:“可算生了,阿彌陀佛,母子均安便好。”

可是瀾舟新官上任,大概高興壞了,跪在地上只不起身。婉婉叫他也不應,便過去伸手攙他。他復磕一頭,就勢抱住了她的腿,孩子似的輕聲哽咽起來:“額涅,兒子在外,天天想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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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銀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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