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一庭芳景
第二天是正日子,婉婉一早就打扮起來了,穿杏黃的素麵妝花交領襖,戴白玉嵌紅珊瑚珠頭面。坐在鏡子前仰頭看良時,不無遺憾道:“往後我不能穿紅了吧?沒的和兒媳婦撞了色兒。”
他拿篦子給她抿鬢邊的發,笑道:“哪有這樣的事兒,你想穿什麼顏色,都依着你。只有媳婦避諱你,沒有你避諱媳婦的。你也別把這個瞧得太重,不過名頭上的稱呼罷了,你到底年輕,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
她聽了一笑,“到你宇文家,輩分哪兒能不大呢。等明年少福晉有了孩子,我就當上太太了。”
年紀輕輕,轉眼把一生都活遍了。別人升格是一步一步邁進,她升格就在這三五年,來得太快,真措手不及。
良時明白她的感受,祁人二三十當祖父母,都是尋常事兒,可於她來說確實早了點兒。這是嫁的人不好,進門就有現成兒子,他的最初不是和她,這也是他一輩子的遺憾。
他替她壓了壓狄髻頂上的挑心,彎下身子,把臉貼在她耳畔,“不管外頭輩分多高,咱們的世界就在這後院裏。你是別人的太太,卻是我的心尖兒。”
銅鏡里映出她略帶靦腆的笑臉,輕聲道:“仔細叫人聽見,多不好意思!”
她是公主,除了那回皇極殿前奮不顧身的擁抱,後來再也沒見她肆意過。又愛又敬,是種很煎熬的感覺,始終沒法真正靠近。別人床笫間或許有葷段子助興,他們卻不是。說話要斟酌,要和身份匹配……他的笑容有些落寞,站在她身後,兩手輕輕撫摩粉腮的時候,也在擔心會不會把她的妝弄花了。
“三位庶福晉的事兒,你鬆口了?”
她嗯了聲,“孩子們也願意她們留下,不能因為我一個人高興,叫大伙兒都不高興。”
他的本意是不願她這麼做的,可既然已經發了話,也不好再反駁她,想了想道:“烏衣巷的屋子空着呢,讓她們搬到那裏去吧,離得很近,孩子們想見也容易。”
婉婉卻說不必,“我已經很久沒回大紗帽巷了,按着規制,應當是我住長公主府,你遞牌子侍寢的。”說罷瞄了他一眼,“你瞧瞧,咱們亂了章程,過起尋常日子來了。”
是啊,本來應當上床夫妻,下床君臣的。可她從雲端里跌下來,跌進南苑王府,成了普通小媳婦兒……不該是這樣的。現在又和那些妾侍攪合在一起,實在玷污了她的尊貴。
他頷首道好:“等喜宴一結束,咱們就回長公主府,這裏留給他們就是了,那頭沒人管你叫額涅,明年也沒人管你叫太太。”
他說“咱們”,打定了主意要婦唱夫隨。婉婉一頭覺得他孩子氣兒,一頭又心生歡喜。這藩王府她並不在乎,說到底在乎的只有他罷了。
她扭過身來,她坐,他半跪着。她伸手撫撫他的眉,“我要把你帶走……到哪兒都帶着你。”
他牽過她的手,在那纖細的指節上親了一下,“我是你的裙下之臣,你到哪裏,我就到哪裏。”
婉婉心滿意足了,趨身在他唇上一吻,因為口脂濃烈,把他的唇也染紅了。她看了大笑,索性拿胭脂棍來替他塗唇,他一點反抗的意思也沒有,反倒仰着臉,任她隨意施為。
窗外秋色正濃,窗內是一幅奇異的“點絳唇”。珠玉一般的璧人,在一起那麼和諧,那麼應當應分。
銅環臉上笑得極其耐煩,“您看正忙呢,奴婢也不便通傳。要不庶福晉再等等?或者您先上前頭,一會兒咱們再伺候殿下過去。”
塔喇氏十分尷尬,紅着臉道:“噯噯,是我來得不湊巧……就依姑娘的意思吧,我先過去,請殿下不必着急,反正還早着呢。”
她落荒而逃,心裏卻五味雜陳。自打認識王爺起,他一直冷硬如鐵,就連瀾舟降生,也沒見他一個笑臉。她一直以為他娶長公主,不過為了穩固地位,長公主受寵,也是得益於她的出身。可她到今天才知道,這樁婚姻里沒有虛情假意。她不敢相信那樣殺伐決斷的一位霸主,也有仰着脖子任人點口脂的時候。她心頭又羞又憤,唾棄他夫綱不振,弄得小倌兒模樣,一面又自怨自艾,他在別人跟前是邀寵的貓兒,在她們跟前,是個動不動喊打喊殺的夜叉。
她臉色發青,邊上的侍女也看出端倪來了,小心翼翼問她怎麼了。她咬着槽牙冷笑,“兒子就要成親了,當爹的叫人盤弄得一朵花兒似的……為老不尊!”
侍女怔了一下,“主子千萬要按捺。”
她掖着袖子朝遠處看,長長呼出一口氣道:“有什麼按捺不按捺的,十四年就是這麼過來的,早習慣了。”
她上廂房看瀾舟,只有兒子才能給她一點慰藉了。
祁人大婚,吉服是石青朝褂,紅纓結頂絨冠。他穿戴齊全站在雕花窗前,沿着海龍皮的披領像飛揚的檐角,襯出一個朗若朝霞的少年。她細細看,油然生出一股自豪感來,上前給他整了整衣領道:“好兒子,以前常盼着你成人,巴心巴肺地伸脖兒瞧着,現在好了,可算讓我等到這一天了。今兒娶了親,以後就是大人了,辦事說話要穩妥,要叫你阿瑪跟前的人刮目相看。我的苦處你都知道,你阿瑪眼裏沒我,長公主進了門,一氣兒打發得那麼遠,只差沒把我發送寧古塔了……現在我回來了,可不能再稱他們的意兒了,我有佳兒佳婦,將來還有孫子。她呢,養不齣兒子,想搶別人的。模樣兒生得仙女似的,其實是算盤成了精,沒的叫我噁心!”
瀾舟最不愛聽她說這些,她總有倒不完的苦水,訴不完的委屈。另兩位庶福晉的際遇和她是一樣的,卻沒有一個像她這麼斤斤計較。
他擰了眉頭,低聲道:“奶奶留神,人多嘴雜,萬一叫人聽見,又是一場風波。如今家裏太平,就別計較那些得失了,好好過日子吧。兒子媳婦兒就要過門了,叫她看見您的雅量,也是個榜樣。您和長公主有什麼可比的,比了也未見得有用,不如放寬心,做養自己。您老是擠兌她,兒子卻要請您看看周姨娘。人家有兒子,您也有兒子;人家不得寵,您也不得寵;人家守着自己的小院兒自己找樂子,您要是也像她似的,心境自然就寬和了。業障都是自找的,千萬別怨別人。兒子還要囑咐您一句話,阿瑪眼皮子底下,您什麼都不能幹,否則出了事,兒子也救不了您。”
塔喇氏被他這幾句說得直發愣,“這就是你大婚前和你媽說的話?有時候我瞧你,真連亭哥兒的一半都不及。瀾亭雖然污糟,他還知道留下自己的媽。你呢?你連一句捨不得都沒說過,更別提給我撐腰了。”
他別開了臉,“兒子不會挑好聽的說,這些都是肺腑之言,奶奶願意就聽聽吧。”
原本和兒子分離了那些年,以為回來定然是母慈子孝,誰知這兒子越大,脾氣越臭,連個彎兒都不會拐,實在讓她失望。
“家裏太平?”她哂笑,“太平你阿瑪把你打得皮開肉綻?我看你是好了傷疤忘了疼,能有多大的差池,要挨這頓狠打,還不是隆恩樓里那位調唆的!”
瀾舟再不願提起這個,她這一說,簡直像戳中了他的要害。他霍地轉過身來,高聲叫奶奶,“兒子犯了錯,阿瑪教訓有什麼不對?那件事和長公主一點兒關係也沒有,您何必非要牽扯到一塊兒!”
塔喇氏眨巴着眼睛,被兒子這突來的怒火弄得心頭一緊。兀自平息了半天才道:“罷了,今天是你的喜日子,不說那些不高興的。你好好當你的新郎官吧,我不過和你說兩句掏心窩子的話,沒想到你磚頭瓦塊來了一車,何必呢。”
枯着眉頭看了他半晌,兒大不由娘了,她不願意把他想成專揀高枝兒忘了親娘的白眼狼,可事實證明兒子有時候也靠不住。還是這合德長公主太會攏絡人心,連帶着男人兒子全向著她了?
她從他的院子裏出來,心裏很凄惶,穿過跨院,遠遠見兩個身影逶迤而來,更是刺痛了她的眼睛。雖然王爺對她從來沒有歸心,到底有了兒子,只有周氏那樣沒心沒肺的人,才會過得事不關己。
日頭升高了,前面陸續有賓客盈門,良時忙着招呼,婉婉進銀安殿,先給太妃道喜。
太妃今天穿金棕色團花褙子,臉上破天荒地擦了胭脂。見她行禮,站起來也向她拱手,“同喜同喜。想當初太王爺在時,常愛讓瀾舟騎在脖子上。那小子小時候憋不住尿,動輒尿他爺爺一脖子。太王爺溺愛他,尿都把袍子澆濕了,還高興呢,說像大鄴地圖,將來這孩子一定是個戰將……”
年紀再大,追憶起生命里最要緊的人,仍舊抑制不住的傷感。不過想起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怕掃了大家的興,立刻重新換上了笑模樣。又撫掌道:“一晃眼,哥兒大了,到了娶媳婦的年紀了。太王爺地下有知,八成也跟着喜歡。”
眾女眷都順着話頭說,堆山積海的吉祥話,聽得人起膩。婉婉卻從錦繡堆兒里看出了太妃的心酸,一個女人多不容易,起先拉扯兒子,後來拉扯孫子。等到孫子成家,自己年華早已不再,愛人說不定已經投胎轉世了,自己還在支撐着,形單影隻活到鶴髮雞皮,真是凄涼透了。
看見別人的寂寞,她就愛想想自己,慶幸良時在她身邊,她活得並不孤單。
南方的風俗,和北方不大一樣,北方新娘子進門一般都在天黑以後,進來拜天地,見高堂,然後就可以入洞房了。南方呢,拿新郎新娘的八字相合,如果有必要,還可以做早親。所謂的早親就是花轎上午進門,一系列的儀俗走完后,新娘在洞房裏坐着,俗稱坐帳,一直要坐到夜裏新郎回房。坐帳的規矩上,鮮卑人和祁人又不同。鮮卑人第二天就能活蹦亂跳滿院溜達,祁人卻很嚴苛,新娘子必須坐足三天,三天不得出房門,這叫剎性子,和熬鷹一樣,目的是要讓人馴服。
瀾舟和靳家姑娘生辰八字合下來,還是做早親大吉大利。於是瀾舟早早穿戴好,準備上丈人家接親了。
他胸前斜掛着紅綢花兒,跪下給太妃磕頭,“孫兒給太太接孫媳婦去了。”又轉過來,沖良時和婉婉磕頭,“兒子給阿瑪額涅接兒媳婦去了。”到塔喇氏這裏,因為名分不在了,不過和另兩位庶福晉一樣,得他一個千兒,連句話都沒有,就轉身出門了。
靳家離藩王府並不遠,同在一座城裏,須臾便到。新郎官上門,也有些禮要過,耗時不會太久。大家就巴巴兒盼着,等他回來,再帶回一個來。
家裏添人口是件高興的事,婉婉也和大家一樣樂呵呵的。可不知是哪家的族親,悄悄把她拉到了一旁,小聲說:“喜事多了可是犯沖的,您這裏沒信兒,大阿哥成親了,沒的他的婚事沖了您的孕事,對您不利。”
婉婉是頭一回聽到這種說法,有個專門的名頭,叫借喪不借喜。因為長公主府和藩王府算是兩家,對方若辦喪事,可以把她的厄運連帶化解了;對方若辦喜事,她命里的喜慶被人先佔,那她往後就艱難了。
婉婉被說得一臉惶惶,害怕新媳婦轉過天來就遇喜,更堅定了要回大紗帽巷的決心。以前她是不信這些的,可盼孩子盼得魔症,寧可信其有了。
皇親國戚辦喜事不興敲鑼打鼓,有門子在外候着。遠遠看見蜿蜒的隊伍出現在巷口,跑到迴廊底下大聲通傳:“來啦,大爺迎大奶奶回府啦!”
戈什哈在大門對面的牆根兒底下點二踢腳,砰地一聲飛上天,炸得半個南京城都晃蕩。
婉婉和良時分坐在銀安殿上首的寶座上,瀾舟牽着新娘子進門來,眼睛飛快一瞥她,復低下頭去。薩滿太太開始念喜歌,嗚哩嘛哩聽不清詞兒,司儀的是太妃跟前的崔貴祥,嗓子一亮,宏聲高唱:“吉時到……”東南角的一棵梧桐樹上不知歇了一群什麼鳥兒,哄然南飛,領頭的身披彩羽,尾翼拖得老長。大伙兒都觀望,連婉婉也看見了,有人說是鳳凰,有人說是孔雀,誰知道呢。
南苑王府出祥瑞了,這事隨後傳得沸沸揚揚。是孔雀倒罷了,如果是鳳凰,恐怕又生猜忌。婉婉慌忙寫信送進京,一大堆無關緊要的日常瑣碎里夾帶上這件事,說自己丟了一隻南洋鸚鵡,大阿哥成婚那天從梧桐樹上找着了……自己親自解釋,總比別人轉述強得多。
維持太平不容易,她也算費盡心力了。新娘子三朝之後回門,婉婉等過完了八月十五,就率眾搬回了長公主府。
闊別四年,這雕樑畫棟竟有些陌生了。好在進門的時候又看見熟悉的臉,金石和他手下的錦衣衛都在。他們是被指派在這裏的,輕易不會離開。她不回來,他們就守住這門庭,所以不管睽違多久,這裏始終是有人氣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