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情思交加
步家在和南苑王府結親之前,只聽說南苑王少年英特,文武雙全。做媒的把人誇得天上有地下無——
“嘖嘖,世上真找不見比他老人家更齊全的了。王爺十八歲襲老藩王的爵,整個江南道都在他的手裏攥着。我不說你們也明白,杭州不也是南苑的轄下嗎,這些年多富庶,百姓安居樂業,可不全是南苑王的功勞!姑娘大了,總要找婆家的,可着江南地面兒上數,有誰能越得過王爺的次序!你們單聽我說,只當我吹噓,我可是見過王爺金面的。哎呀呀,那長相,那氣度……嘖嘖嘖,十個高長恭也抵他不過。這些年王爺勤政,自己屋裏的事兒耽擱了,老太妃着急給兒子開枝散葉,傳了我去合計,特意的囑咐了,姑娘家出身要好,要知書達理模樣周正,我一下兒就想起您家來了。和老太妃說了咱們這裏的情形,家老爺是卸任的太傅,小姐又是出了名的美人,老太妃一聽就撞到心坎上去了。”
當時步太傅是有些猶豫的,“聽說南苑王已經有了三房姬妾……”
媒人手裏的帕子高高甩了起來,“這年頭兒,還有人計較那些個!天底下有權有勢的,哪家不是三妻四妾。那三房,原是王爺以前的通房,老太妃做主收進屋裏的,王爺並不上心。小姐過去了自然高看,正經外頭聘的,和家生子兒能一樣嗎?不能夠!您聽我說,我和您交個底,南苑王王妃的寶座,至今還空着呢,咱們小姐要是得了寵,往上抬一抬,再抬一抬,可不就成正頭主子!”
要以俗人的眼光來看,是門好親,可就是位分差了點兒,“庶福晉是什麼來着?側妃嗎?”
媒人含含糊糊的,沒好明說連妾都不如。祁人內院的位分分得很清,福晉、側福晉、庶福晉,底下還有個沒品級的格格。庶福晉說穿了只比丫鬟高兩等,連側妃都算不上。
有經驗的媒人懂得避重就輕,“橫豎是主子,呼奴引婢的,體面着呢!他們那裏就是這個習俗,女人進門一步一步往上升,那三房伺候了那麼些年,到如今也還是庶福晉的銜兒。咱們小姐進去就和她們平起平坐,假以時日,踩着她們的人頭就上去了,這種事兒可用不着論資排輩。”
早前音樓以音閣的名義進宮,兩個人的身份對外調了個個兒,所以媒人提親,自然也是為步府庶女提親。太傅庶出的女兒,進王府當姨太太,算不得辱沒,於是家裏商議了一回,沒有更好的出路了,就那麼答應了吧。
可惜得很,其實南苑王府相上她是有目的的,最終的癥結在音樓身上。她沒能伺候上先帝,卻叫現任的皇上看中了,南苑王早就得了消息,想法子把她這個姐姐弄進王府,果然還是為了給尚主做準備。
這遠兜遠轉的,虧得花了這麼多心思!音閣打從肺底里呼出一口氣來,“怪道,王爺打算拿我換合德長公主?長公主是皇上唯一的胞妹,只怕我微賤,幫不上王爺的忙。”
他瞥了她一眼,語氣冷漠,甚至有些殘酷,“單憑你,自然是不夠的,所以你得加把勁兒,只要懷上龍種,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音閣有些氣哽,“可是王爺,妾到現在還是完璧之身,既然未和王爺做過一天夫妻,皇上就沒有必要覺得虧欠了您,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他頓住腳,輕輕皺起眉。思量再三回頭打量她,“說得有理。”
音閣心頭一喜,要論真情實感,這樣的偉男子,有誰不喜歡?可是人家不拿她當回事,尤其入了京城,見到了夢寐以求的人,自己愈發不入他的眼了。她也有她的憨勁兒,偏要拉他下水。沒準兒沾上了,從此撂不開手,她並不是非要把音樓拱下台,音樓串通了肖鐸整治娘家的帳也可以不算,如果能跟着他,安安生生過日子,還要進宮幹什麼!
她滿心期待,簡直懷揣着憧憬凝望他,誰知他審視了半晌,下不去嘴,轉頭叫恕存,“去,把這回跟來的人都召集起來。”
恕存掃袖領命,音閣氣得眉毛倒豎,揚聲說等等,“王爺這是要幹什麼?”
他微微抬了抬下巴,“那麼多人裏頭,總有個把瞧得上眼的。你隨意挑一個,或者兩個也成,全看你高興。”
不管內情如何,對外總還有個名分呢,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叫自己的女人挑男人,一個不成還可以挑兩個。難道她就這麼不堪,白送上門都叫他不屑一顧嗎?
她含着淚,憤憤然說不必,“王爺的慷慨大方,音閣算是領教了。”
他也不強求,曼聲叮囑她,“自己想轍吧,最好不要露出馬腳來,壞了我的事,你就捅大簍子了。”
真是可氣得緊,這麼待她,想必是個薄情的人,可是對長公主,竟又變得一千一萬個體貼。桌上那盒吃食都放餿了也捨不得扔,從江南帶來的一對泥人收拾了再三才托她帶進宮去,交給公主,討她歡心。
婉婉對那些民間來的小玩意兒一直很有興趣,泥人頭上的六合一統帽摘下又戴上,來回不停的折騰,也不覺得厭煩。
“替我謝謝南苑王,路遠迢迢的,還給我帶這個來。”
音閣笑得有點彆扭,“長公主喜歡就好,這也不值什麼。我們王爺常念叨您,那天您送的點心,到今天都還供着呢。”
婉婉遲疑了下,這話只能聽,也不好意思多問,晃了晃神就過去了。只不過心裏不免哀嘆,他大概還不知道後院失火了,放任他福晉這麼出入宮闈。
她和銅環也說起過,“要是有人提醒他一回,說不定就好了。步音閣藉著姐妹情深留在京里,做下那樣的事來,怎麼對得住他。”
銅環說:“上回您數落過皇上,皇上要是就此不搭理她,她再使手段也沒有用。”
婉婉嘲訕地笑了笑,“我那個哥子的脾氣我知道,他什麼時候把別人的話放在心上過!說句糙話,”她一手掩住了口,“有賊心也有賊膽兒,如今是老子天下第一了,還有什麼忌憚!”
所以音閣和皇帝暗中來往的事兒,到底還是沒能避免,張皇后甚至為此向皇太后告過狀,嘀嘀咕咕抱怨着:“好好的皇帝,成了偷女人漢子,傳出去不是笑談嗎?三宮六院這麼多人,還不夠他受用,瞧上臣子的愛妾,這麼著老臉還顧不顧?”
皇后因為嫉恨,嘴上沒了遮攔。皇太后無計可施,畢竟皇帝不是她親生的,隔着肚皮隔層山,說話輕不得重不得,也十分為難。
貴妃拿胳膊捅婉婉,“殿下眼瞧着不管?”
這位貴妃不是好人,一向喜歡把人推在頭裏,自己躲在後邊站干岸。婉婉把手臂收回來一點,冷聲道:“我是沒出嫁的姑娘,原本這種話聽都不該聽,貴妃竟讓我去管?到時候我說什麼好?說‘貴妃讓我來勸皇上’?”
貴妃討了個沒趣,撇嘴靠在一旁,喝她的蓮子茶去了。
太后沉沉嘆了口氣,“這個南苑王也是的,怎麼連個女人都管不住。”
“誰知道人家什麼想頭,保不定是獻媚邀寵的手段。”
“誰拿臉面鬧著玩兒?人家好歹是藩王,又不常在京里。江南的美人兒多得是,那步家姐妹是仙女托生的不成?要想討好皇上,挑個絕色的黃花大閨女送進宮多好,犯得上戴這個綠頭巾嗎!”
有人哼了一聲,“不是我在老佛爺跟前說嘴,爺們兒就是這模樣,自己的終不如人家的好。南苑王只怕是瞧准了這個,才叫自己的女人勾引皇上……”
婉婉實在聽不下去,起身從殿裏退了出來。
起風了,天越來越冷,慈寧宮裏的兩棵梧桐樹上葉子焦黃,間或落下一兩片來,滿地打滾,飛得老遠。
銅環給她披上斗篷,切切叮囑她仔細着涼,她攏了攏領上飄帶長嘆:“那南苑王真是個極可憐的人,吃了這種啞巴虧,還叫人這麼猜忌。”
銅環道:“人家的事兒,您就別操心了吧!上回您已經盡了力,皇上不聽您的勸,咱們也沒轍。奴婢有件事還沒回您呢,先前曹春盎傳話來,肖掌印把那個趙還止辦了。現如今當官沒有不貪的,上年他侵吞了司里的銀兩,事發之後他父親動用手段壓了下來,這回正好借這個由頭,把他們父子全開革了。趙老娘娘得了消息氣病了,過兩天潭柘寺進香也和太后告了假。阿彌陀佛,這回總算好了,要不這口氣憋在心裏,不知道要憋到多早晚呢!”
是個好消息,婉婉聽后微微露出笑意來,“你說,結交個把惡人,倒不是沒有好處的。”
“您這話叫肖掌印聽見,非把他氣着不可。人家一心給您報仇,您反說他是惡人!”銅環言罷復一笑,“其實您這話也沒錯處,壞名聲在外,辦事沒那麼多顧忌。東廠本就不是好地方,那些番子拿起人來窮凶極惡,比錦衣衛還瘮人些兒。要靠言官把趙家罵垮,那得等到猴年馬月。還是肖掌印這樣的好,悄沒聲的辦了,誰也不知道內情。”
她嗯了聲,繞過影壁打算回毓德宮去。進了夾道恰好見肖鐸從月華門上邁出來,他看到她,上來給她請安,她含笑點頭,“那件事銅環已經告訴我了,廠臣辦得好,我得多謝你。”
肖鐸說不敢,“中秋那晚臣沒有照應好殿下,本就是臣的過失,現在也斷然不敢居功。趙還止的事暫且這麼處置,至於榮安皇后,殿下稍待些時日,臣必定給殿下一個說法。”
婉婉倒沒有那麼鑽牛角尖,事情過去了一陣子,已經不像當初那麼憤恨了,慢慢搖頭說:“趙老娘娘那兒,不追究也沒什麼,以後近而遠之就是了。我瞧她寡婦失業的,不忍心難為她。往後她要是再有什麼出格的地方,到那會兒計較不遲。”
也是,沒了腳的螃蟹,大概也成不了氣候了。肖鐸呵腰道是,她一頷首,和他錯身而過。甬道筆直,兩邊的宮牆那麼高,年輕的公主走在其中,總給人一種脆弱的感覺。他心裏也有些愧疚,衝口叫了她一聲,“殿下……這程子還好吧?”
婉婉一臉莫名,“好得很啊,廠臣怎麼這麼問?”
他緩緩浮起一個笑容來,“那就好。回去吧,夾道里風大。”
她轉過身,裙上禁步因她走得平穩,只發出微微一點清響,可是她的心卻墜到地心深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