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一段新愁
趙還止這下摔得狠,眼前一天星斗,倒在那裏半天起不來。好容易掙扎撐起身,定睛一看,燈影下的人穿親王盤領窄袖袍,兩肩蟠龍崢嶸,剛打了人,臉上居然是一副無辜的表情。
南苑蠻子!坐擁富庶金陵,除了有錢,還有個誰也不得罪的老好人名聲。既然平時兩耳不聞窗外事,好好吃他的筵席就是了,為什麼閑事管到他頭上來了?他扶着樟樹勉強站起來,肩頭酸痛,胸口也遭了重創,吸口氣,連咳帶喘。
“南苑王這是做什麼?”他半弓着腰道,“今兒過節呢,王爺怎麼出手傷人?”
立在欄杆前的人撣了撣衣袖,語氣平淡:“我是外放的藩王,沒見過世面,竟不知道天子腳下還有這種規矩。就是尋常人家設宴,也沒有賓客唐突家主的道理,趙參議身為人臣,對長公主不敬,難道不該死嗎?”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毫無戾氣,可是字裏行間的肅殺卻令人不寒而慄。趙還止原本還想理論一番的,畢竟在女人跟前失了面子是很坍台的事,可是瞧見他漸漸陰冷的雙眼,亟待衝口的話又咽了回去。
唐突長公主,可惜唐突的層次太淺,反而不好作為。現在要是吵鬧起來,有了第三個人介入,關係太亂理不清,對他也沒有益處。他悻悻地,拍了拍身上袍子冷聲哼笑:“王爺這話有失偏頗了,趙某不過和殿下閑聊了兩句,是王爺半道殺出,對趙某拳腳相加,怎麼論起趙某的不是來?你說我唐突長公主,可有證據?”
如果一個人打定主意和你耍賴,那麼永遠不要同他講理。
“既然如此,趙參議說本王對你拳腳相加,證據又何在呢?”他轉過頭看了婉婉一眼,“殿下瞧見我動手了嗎?”
婉婉搖頭不迭,“沒有,是趙參議自己摔倒的。”
廊上的人綻開一個勝利式的微笑,廊下人憤恨地一甩袖子,對上怒目相向。
婉婉驚魂初定,到現在才放鬆下來。她本以為這個啞巴虧是不吃也得吃了,沒想到南苑王忽然出現,雖然來得意外,但是及時可靠,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家風這種東西,果真值得考量。婉婉一向寬容,覺得就算族裏有人橫行不法,也不代表個個都是壞人。如今看到了趙家這一窯壞磚,頓時把以前所有的想法都推翻了。趙娘娘自私自利自作主張,這個族弟三句話沒說也敢伸手,這麼大的膽子,實在令人咋舌。
“別瞪了。”她冷靜下來,居高臨下看着那個人,“趙參議今天的所作所為,我會據實向上回稟的。如果皇上不辦你,我也斷然不能依。你去吧,見了趙老娘娘,把我的話帶到。等我得了空,必定要請她到乾清宮走一趟,到時候是圓是方,咱們再好好兒議一議。”
趙還止愣了一回神,乍聽得東面響起了敲鑼打鼓的聲音,混混沌沌分不太清,似乎不單是禮樂,間或有盆碗的的嘈雜。他木然抬起眼,不知什麼時候月亮缺了一大塊,清輝減淡,殘缺的半面,融進了濃稠的夜色里。
八月十五月蝕,這種天象罕見,幾十年裏也沒有一回。剩下的半邊逐漸被暗暗的紅色吞噬,猛然一下落入無邊的黑暗裏,天幕上只剩一個黯淡的光圈,孤苦伶仃地掛着,連相伴的星星也不見了。
趙還止打了個寒顫,捂着胸口遁逃了。金亭子裏的燈籠依舊亮着,在黑洞洞的世界裏顯得愈發鮮明。
婉婉長出一口,對南苑王欠身,“王爺長途入京,路上辛苦了。”
絕口不提剛才受辱的事,是她身為公主的驕傲。
他都明白,溫和地揚起唇角,笑容倒比最後霎那的月光更皎潔。揖手還禮,認認真真地彎下腰去,“聖上克成大統,藩臣理應進京朝賀,不敢言辛苦。”
然後呢?應該說些什麼?兩個人面對面站着,一再微笑,彼此都有些尷尬。婉婉偏過身子,心裏惘惘的,這個時候肖鐸顧不上她了,沒想到救她的居然是南苑王。雖然關於他的記憶不多,可又不是完全陌生的。悄悄瞥他一眼,他的側臉寧靜優雅,無欲無求,像要成佛似的。她歪着腦袋想,富貴叢中能作養出這麼澹泊的性情,看來金陵是個神奇的地方,和這浮躁的京師不一樣。
英雄救美,救完了終須一別,她等着相送,自己也要離開這裏。然而他並沒有要走的意思,在她偷看他的當口慢慢回過眼來,視線對上了,竟隱約有些靦腆,一點沒有剛才那種氣定神閑的做派了。
“殿下瞧什麼?”
婉婉本以為他會東拉西扯尋點話題,她也準備和他解說一下京城的風土人情,回報他剛才的仗義相救。但是……瞧什麼?這叫她怎麼回答?
“瞧……”她冥思苦想,十分艱難,“瞧王爺……有點面熟。”
他的笑聲里有揶揄的味道,“我也覺得殿下面熟,咱們應該在哪兒見過。”
這下婉婉噤住了,這是要把陳年舊賬掏出來啊!她支吾了好久,決定抵賴,“王爺大概是記錯了,先帝的端午宴,太后不叫我出席,那個時候沒有機會認識。”
不得不承認,說謊是門學問,老實慣了的人根本不在行。她這麼說,實在是不打自招,他從來沒有提起上年,她自己心虛試圖規避,誰知愈發撞到槍頭上了。
他似笑非笑看着她,眼裏金環璀璨,“殿下說得是,上年咱們並沒有照過面,不過十年前,臣就已經記住殿下了。”
婉婉知道他說的是那回誤闖乾清宮的事兒,可是相隔了十年,她又是除了好吃好玩俱不上心的人,不過隨口的一句話,哪裏還有半點印象。
她抿着唇,不確定地笑了笑,“十年前……王爺記性真好。”
“於殿下來說無關緊要,對良時卻有再造之恩。”他微微低下頭,臉上有恍惚的神情,“我那時候少不經事,誤闖禁地,錦衣衛扣住我的兩臂,差點兒把我的胳膊擰下來。要不是殿下經過,我恐怕已經給押到東廠去了。我們南苑向來為朝廷所忌憚,倘或事情鬧大了,我在父王跟前也不好交代。所以殿下的大恩,我一直銘記在心,上年進宮赴宴,我本想探望殿下的,無奈殿下安居深宮,我一個外臣想見,簡直難如登天。”
那樣的舊事如在天的那一端,可是他卻記得分外清楚,連她那天穿了什麼樣的衣裳,梳了什麼樣的髮髻,他都能夠說得上來。
五歲的合德帝姬,沒有現在這樣傾國傾城的容貌,然而在少年的眼裏,已經是驚艷的存在了。帝王唯一的愛女,從奉天殿到毓德宮,即便路途不遠,也是坐着小抬輦的。彼時她頑皮,半跪在坐墊上,嚇得兩旁嬤嬤太監不得不伸着兩手邊走邊護駕。他被人押住了,十分狼狽,她路過看見,像山大王一樣咄了一聲:“前方何人!”
嬤嬤一味地陪笑臉,“我的主子,甭管是誰了,趕緊回去吧,徐娘娘還等着您吶。”
她大喊停下,一雙短腿一蹬,從抬輦上跳了下來。
她穿蜜色的碎花小襖,底下是一條寶葫蘆紋的裙子,論身高,還不及他的腰。但是她耀武揚威,權勢滔天,“按着人家幹什麼,他犯了什麼錯?”
錦衣衛拱手行禮:“回殿下的話,擅闖乾清宮,論罪當誅。”
公主覺得聽到了笑話,“我每天都上乾清宮逛逛,你們也殺我來着?放了他,讓他找他爹爹去吧!”
錦衣衛們面面相覷,然而公主發了話,誰也不敢違逆,只得把人鬆開了。
公主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但就是這麼一個她再也記不起來的小善舉,讓他惦念了那麼多年。
婉婉很不好意思,臉上紅紅的,左右不是,“那會兒年幼,王爺千萬別當一回事。剛才那個趙參議……多謝王爺相救,否則我處境艱難,不知怎麼辦才好。”
他脈脈一笑,“舉手之勞罷了。就是外頭遇見不平也要管一管,何況事關殿下。可惜宮裏動他不得,否則他那條胳膊早折了。”
他是斯文人,說起趙還止就換了一副惡狠狠的樣子,凶起來也不怎麼瘮人。
婉婉嘴角微沉,“怨我自己,隨意聽信別人的話,叫人像傻子似的糊弄……”自覺失言了,忙頓下,偏頭問他,“王爺怎麼不在筵上呢?到這裏賞花來了?”
她自然不知道,她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眼裏,雖然只可遠觀,但護她無恙,這點還是做得到的。
“恰好經過。”他含糊道,轉身眺望,那輪月亮只餘一個輕淺的光影,鑲在重檐廡殿頂的翹腳上。他的語氣裏帶了點惆悵,輕聲說,“等月亮出來吧,殿下去哪裏,良時送你。”
婉婉無故心念一動,他在燈下,輪廓溫暖,眉眼安然。如果說上年短暫的相遇,她還有些別不清他和廠臣,那麼這次加深印象后,就覺得這兩個人是完全不一樣的了。
肖鐸是個有稜角的人,一筆一劃,毫不沾纏。他呢,他有紋理,清晰深刻,卻沒有鋒芒,靠近的時候不覺得冷,也不會讓她產生恐懼感。他說要護送她,不知月蝕什麼時候才完。其實孤男寡女在這亭子裏,叫人看見終歸不大好,但也無妨,比起那個趙參議,南苑王已經是不可多得的了。
她走到卧欞欄杆旁,仰起頭看天邊雲月,金亭的抱柱上留下一個纖細的剪影,粉頸楚楚,孑然獨立。他不敢直視她,唯恐褻瀆了她。他只敢悄悄望那抱柱,在腦子裏勾勒她的樣子,每寸每縷,純凈鮮活。
這樣靜靜站了很久,宮門上終於有燈火搖曳而來,想必是來接她的。那一星微茫逐漸放大,將要到跟前時,他低低叫了聲殿下。她回首一顧,“王爺有什麼示下?”
“不敢。”他略顯猶豫,手裏念珠捏得咯咯作響,“趙參議為人欠缺,實在不是良配。萬一榮安皇后極力促成,殿下千萬不能答應。”
這樣的叮囑出乎她的預料,婉婉抿唇不語,只是狐疑地審視他。
燈籠口徑上傾瀉出來的光照亮了來人的臉,銅環持燈到了台階下,呵腰道:“萬歲爺問起殿下了,奴婢來接殿下赴宴。”
沒有道理留下了,婉婉應了聲,向他微微頷首,“多謝王爺,這事我自有主張。”
她搭上銅環的胳膊從金亭子邁出去,走了一程,仍舊能夠感覺到他的目光相隨。奇怪,就是那雙眼睛,隱隱讓她心悸。她下意識握住銅環的手腕,勻了勻氣息,慢慢沉澱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