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晴絲牽緒

70|晴絲牽緒

婉婉一瞬心慌,有種被人戳穿后的尷尬。她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回來,更沒想到他發現得這麼及時,就像有意設下一個套似的,她那麼愚蠢,居然一頭扎進來了。

他垂眼看她,居高臨下,眼神陌生。既然沒有退路了,說清楚也好。她勻了口氣道:“你來得正巧,我有話問你。”

他點了點頭,“你去過我書房了。”

婉婉咬着牙說是,“我不過是去找書,沒想到……抽屜里的虎符是怎麼回事?以南苑的兵力,還不足以讓皇上動用虎符,你從哪裏得來的?”

他直言道:“安東衛。你應當知道,王鼎軍大敗后皇上下令,將貴州軍安頓在安東衛一線。當時這路大軍是由我押送的,現如今另賜虎符,有什麼可奇怪的?”

婉婉覺得這番話難以讓她信服,這次兵變的平息,他確實有汗馬功勞,但是南苑一向瓜田李下,皇帝怎麼可能讓他執掌大軍!三位藩王的殘部,加起來也有十幾萬,這麼多的人是何等勢大,皇帝會不知道嗎?想當年太/祖攻下大鉞,也不過區區十萬兵馬。婉婉細算了一筆帳,先前讓余棲遐查訪過,明面上南苑有五萬守軍,如果再加上虎符能夠調動的兵力,他現在的權,已經大到讓人瞠目結舌的地步了。

她驚懼地望着他,“良時,你說過你不會騙我的。”

他的眼神立刻軟化下來,“我何嘗騙你了,是你總在懷疑我。朝廷近來官員變動頻繁,連五軍右都督都出缺了,東南部又因貴州司叛變,到現在都沒醒過神兒來。皇上跟前缺乏靠得住的人,暫且把一切交代我,你為什麼不相信呢!”言罷臉上又堆起哀傷來,苦笑道,“我這個丈夫,做得真失敗。原以為天底下只有皇上防我,沒想到皇上容易取信,自己的枕邊人卻至死提防我。你留京的三年,發生了那麼多事,我若要反,早就揭竿了,為什麼要等到現在?我所做的一切能夠讓皇上滿意,卻不能讓你滿意,難道你覺得我失去的還不夠多,還不夠生不如死嗎?”

他大悲大慟,婉婉忽然恍惚,自省是不是真的有些草木皆兵了。回想起過去的年月,那麼多的沉浮也沒讓他背叛,她應當相信他是忠於朝廷的。她一定是糊塗了,半面左符罷了,只要右符在皇帝手裏,他也不能將大軍如何。

想明白了頓時深感愧疚,她寒了他的心。可惜她從來不是個輕易被感情左右的人,在她心裏社稷凌駕於愛情之上,不是因為她不夠愛他,是因為她時刻記得自己是慕容的子孫。有些時候擁有得越多,越無法割捨。說得實際些兒,她的靠山是整個大鄴。一旦失去光芒,依附愛情寄生仰息,將來如何收場,誰能說得准。

她退回座上,慢慢頷首,“是我多心了,乍一見虎符,我心裏咯噔一下,實在是怕……”

他暗暗鬆了口氣,其實也內疚和心虛,他終究在算計,實在很對不起她。但不管局勢如何翻轉,她在他心裏的地位不可動搖,這上頭他還是說得響嘴的。

他見她態度有了轉變,也有意探她的口風,坐在圈椅里緩聲道:“宇文氏祖上受皇恩,就藩封王,有家訓傳下來,頭一條就是精忠報國。可那三年,對我來說是極大的煎熬,你不能在我身邊,朝廷多番打壓南苑,後來又傳來你滑胎的消息,你不知道那段時間我是怎麼過的。我曾經也彷徨,如果我當真和王鼎合起伙兒來,不知道今天會是什麼樣。你會恨我嗎?會不會和我不共戴天?”

她臉上神情冷淡,思量了下方道:“你假意投靠貴州軍那會兒,老百姓上長公主府來堵門,隔着院牆罵我不要臉,縱夫行兇,我都忍得,因為我知道是朝廷不給你活路,你是被逼無奈。國家氣數當真盡了,只能聽天由命,你要反,要當皇帝,我阻止不了。可我是大鄴的公主,我能做的就是為國守節,絕不和你並肩坐享天下。”

他心頭徒地一跳,“你是這麼想的?”

她轉過頭,透過窗上薄薄的一層紗,看得見外面的景象。雪已經很小了,天空開始放晴,照得對面屋頂上一片金芒。她皺着眉,聲音也顯得單寒:“否則怎麼樣呢,被人奪了天下,繼續委身仇讎嗎?我做不到,害怕死後無顏見列祖列宗。”

他聽她說完,仇讎兩個字讓他駭然。如果天下因他分崩,她就視他為仇人,這輩子要想再在一起,恐怕是無望了。一個女人何以那麼固執呢,他對她不夠好嗎?即便用盡一切辦法都籠絡不住她的心,她那樣維護皇帝,他再欺凌她,她都願意受着嗎?

“皇上對你並不好……”

她臉上表情木然,“如果我生在小家子,和哥哥鬧得這麼不愉快,我說不定會叫人把他吊起來,狠狠抽他幾鞭子。可他終究不是尋常人,失了天下他就得死,多大的怨恨,要讓他拿性命來償?再者大鄴不單屬於他,我維護的是祖宗基業,和他無關。我曾經與你說過,別人能亂政,你不能,因為你是我的駙馬,是慕容家的女婿。除非你不要我了,否則就應當同我站在一起,共保大鄴太平。”

這番話導致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彼此心裏都在鬥爭,成敗得失計較再三,到了絕境,就沒有再迴旋的餘地了。

婉婉下了決心,但良時卻不這麼想。他總覺得她的心很軟,現在扭轉不過來,等到了山窮水盡,她還是會接受的。他們現在只是缺個孩子,一旦她當了母親,孩子會佔據她全部的思想,到時候什麼父兄家國,通通都會拋到腦後的。

公主畢竟是公主,談及政治不自覺有種高高在上的威儀。她端着,讓他感覺陌生,他必須把這種困境打破。於是過去拉她起身,把她緊緊摟在懷裏,輕聲說:“你怎麼了?咱們一起經歷了那麼多,不該鬧得今天這樣。虎符是安東衛發來由我保管的,你要是不信,大可以讓余棲遐去查。只不過準確的消息得從皇上那裏打探,方不至於有誤。”

婉婉自有她的打算,口頭上應承着:“你把話都說開了,就沒有什麼可疑慮的了。是我小心眼兒,你別生我的氣。今兒是大年初一,年頭上置氣,一整年都不痛快。”

他果然換了個笑臉,繪聲繪色同她說起和老二他們蹴鞠的趣事來。婉婉也做出感興趣的樣子,可是暗中到底惆悵,都是不由衷的,心一下子遠了,這就是夫妻。

初一在一片花團錦簇中度過,初二才閑下來。他說虎符的下落得問皇帝,她果真研了墨,打算給皇帝寫信。

銅環在一旁看着,躊躇地問:“殿下想好了嗎?如果有異,這封信壓根兒到不了皇上手裏。如果能到,皇上一會兒一個心思,藉此大做文章怎麼辦?”

其實婉婉也在猶豫,她才寫了兩個字,就覺得自己欠思量了。銅環說得很對,但她忌憚的還在其他,萬一這虎符真的來路不明,她能夠告發良時,害死自己的丈夫嗎?

她忽然恨這樣的處境,讓她惶惶不安,讓她左右為難。如果之前沒有發現多好,情願蒙在鼓裏,日子倒安逸了。

她到底沒有下得了狠心,把紙揉成一團,扔進了火盆里。得過且過吧,剛太平一些,別給自己找麻煩。別人迫害是沒法兒,自己往自己脖子上架刀,那就活該了。

時間過得很快,出正月後轉眼龍抬頭,一個不查,倏忽到了三月。

三月里萬物生髮,是個娶妻嫁女的好時節,瀾舟的親事也該定下了。婉婉和太妃聚在一起商議,良時的名冊上收集了好幾個門當戶對的女孩兒,有宗人府宗正家的小姐,還有中書省參知政事家的千金……太妃挑了又挑,她的意思是門第不必太高,州府上的人家就可以,沒的叫人編排和朝廷高官過從甚密。婉婉倒沒那麼多忌諱,讓瀾舟來,好言好語問他:“哥兒,你在外頭辦差這麼久了,瞧瞧哪家好,讓太太給你做主。”

瀾舟的臉拉到了肚臍眼兒,“兒子年歲還小,暫且不想成親。請額涅替我說好話,容兒子明年再娶親。”

太妃卻搶先一步道:“不小啦,今年十三,明年十四了。你五叔,十二歲就娶了福晉,十三歲都抱上兒子了……”

“可孩子活了三天不就死了嗎。”他執拗地擰着脖子,身量那麼高了,耍起性子來還是小孩兒德行。

太妃嚯了一聲,“張嘴沒好話,哪兒學來的臭脾氣!男大當婚你知道不知道?今年是你,明年是亭哥兒,一個也跑不了。”

瀾亭眨巴了兩下眼睛,“要不然我先娶?讓我媽回來喝喜酒吧。”

太妃瞪他一眼,“甭湊熱鬧,你哥子還打光棍呢,幾時輪着你了!”努努嘴,讓塔嬤嬤把冊子送到瀾舟面前,“挑一個,挑完就下定……別看你額涅,她也救不了你。我還不信這個邪了,老子這模樣,兒子也這模樣,個個不想娶親,想上天吶?”

瀾舟哀戚地看看座上,“兒子隨阿瑪……”

婉婉一臉愛莫能助,“上回我問你有沒有喜歡的人,你不願意告訴我,我要給你說情,也找不着理由。如今太太發話了,別惹太太生氣,聽話,挑吧。”

他拿着那冊子,手在顫抖,最後隨意一指,轉身就出去了。

“留守司指揮同知靳銳家的閨女。”塔嬤嬤把冊子交了回去,笑道,“這家子我知道,夫人是二福晉的娘家表妹。姑娘閨名叫雲晚,和咱們大爺一邊兒大,自小識文斷字,是個端莊賢淑的好孩子。”

太妃歡喜了,笑着點頭,“趕巧了,原來沾着親呢。那就請二福晉做媒,上靳家提親去吧。”

要促成一門婚事,必要經過一番冗雜的步驟,不過瀾舟七八歲上就跟着他阿瑪出入辦事,人才模樣如何,官場上的人都知道。納采這一項可免了,接下來問了生辰八字,請欽天監合婚。結果一算,百年難得的匹配,靳家大人樂於和藩王府結親,女婿又是自小看大的,兩家都好說話,都極力促成,什麼事兒都不是事兒了。於是過了禮一請期,日子就定在八月十一,到時候三朝回門,十四在娘家過,十五回府共度中秋,真是再圓滿也沒有了。

府里要辦喜事,到處充斥着歡聲笑語。婉婉喜歡這樣熱鬧的氣氛,常常過院子,看看他們張羅得怎麼樣了。大伙兒都挺高興,唯獨瀾舟沒什麼反應,辦事說話還像往常一樣,有時候提起他的新娘子,他也是淡淡的,沒有笑模樣。

婉婉最近迷上了養鳥兒,養那些愛叫喚的,鸚鵡、紅子、黃鸝……什麼好看養什麼。良時也順她的意,給她踅摸好多珍貴的品種回來,樓前抱廈邊上剔出一截迴廊,專門用來掛鳥籠子。每天天放晴的時候把蓋布一揭,所有鳥兒都爭着亮嗓子,那份鼎盛,恍惚站在鳥市上一樣。

她精挑細選,打算送一隻給瀾舟,逗他樂一樂。選了好久才選定一隻藍靛頦,那鳥兒白眉褐羽,下巴頦是亮藍色的,又小又機靈,看上去十分的討人喜歡。孩子心思重,她開解不了,只有寄希望於這隻鳥兒了。

她提溜着芙蓉籠上他院子裏去,可惜他人沒在,就把籠子掛在了月洞窗下。轉頭吩咐哈哈珠子好生照應着,自己又回隆恩樓去了。瀾舟傍晚回來看見,問哪兒來的鳥,底下人說是殿下送來的,他就背着手在窗前站着,一站就是半個時辰。

掌燈了,那鳥兒很有意思,愛叫燈花,越到夜裏叫得越歡實。他以前不喜歡這些小東西,怕玩物喪志。別人揉核桃、斗蛐蛐,他除了讀書就是練騎射。如今偶得了這麼個玩意兒,因為饋贈者的緣故,對這鳥兒也有一份特殊的感情。

藍靛頦的聲口脆而潤,可以叫出各種花樣。他靜靜欣賞了一陣,怕它累着,命人拿罩布把籠子蓋了起來。自己到書房裏看二十四縣送來的陳條,看了半天,竟連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心思不在這上頭,腦子裏亂糟糟的,坐着覺得很難熬。得了人家一隻鳥兒,應當過去道個謝,這是最基本的禮貌。他看看時候,已經交戌時了,阿瑪今天有應酬,想必她還沒睡吧!

他到銅鏡前整了整衣冠出門,他的住處離隆恩樓不遠,過去很方便。

自己挑着羊角燈慢慢走,想起來也覺得好笑,她是真的拿他當兒子看了。住處要安排得近,便於她照應,發覺他不高興了,送個鳥兒給他玩兒,有種亦母亦友的寬厚味道。如果自己真是她生的,那該有多好,可惜沒這個福氣。

他上了隆恩樓的台階,入內便遇見小酉。小酉噯了聲,“大爺怎麼來了?”

他含糊應了,“我找額涅說話,這會兒睡下了嗎?”

自打從北京回來,她們就已經不上夜了。小酉回頭看了眼,裏間燈亮着,便道:“平常都要等到王爺回來才就寢,料着還沒睡下。大爺稍等,奴婢進去通稟一聲。”

他卻鬼使神差的,抬手說不必,“咱們母子說話,用不着那麼上綱上線。你忙你的吧,我自己進去就成。”

小酉十分為難,要攔又怕惹惱了他,只得眼巴巴看着他進了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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