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7.14連載
戰火綿延了三年,血染的河山終於復歸寧靜。舊朝的旗幟倒下,殘陽如涅槃之火懸在天空一隅孤寂的照耀。這方多災多難的土地,如今正經歷新生。
祭天儀式過後,新帝在宮門前找到了自己的老師。
“先生請留步!”新帝獲知消息后急匆匆地趕來,甚至沒來得及換上一身便服,“您這是……去哪兒?”
青年聽到年輕新帝的喚聲,腳步微頓,並未回頭。
“天下已平,該是我歸去的時候了。”
他負手在身後,袖袍在風中翻揚,洒脫至極。
“還望陛下謹記,居安思危,慎終如始,切不可居功自傲;堅守本心,方能不失民心,不負你身下的龍椅和肩上的社稷。”
新帝聽了這字字分量沉重的囑託,皺眉大步追上去,抬首側目望向身旁的青年:“既然天下已經平定,留下來不好么?我會孝敬先生的。”
直到看見青年的面龐,所有人都會驚訝於擁有那般氣度的人竟如此年輕。這青年未及而立,面容華貴,看上去單薄的身軀卻似乎蘊藏着極強大的力量,一雙金色眼眸似藏了無數刀光劍影,不經心的一抹眼光都能令人心折。
青年搖了搖頭,唇邊噙了一絲笑意:“我沒什麼可教您的了,您已經不需要我了陛下。”
新帝見先生心意已決,便轉而懇求道,“我送送您好么?”
“不必。這天下如今正是需要你的時候,別讓我失望!”秦不晝朗聲笑道,衣袂飄飄,揚長而去。
三十年後,大慶的開國帝師在群山之中一處極不起眼的小茅舍闔上雙眼。
大賢身殞,天地齊哭,萬門立孝。
傳送陣爆發出一陣光芒,將神魂送離了星辰。秦不晝睜開眼,先是有些微的恍惚,很快他回過神來,金眸重又恢復了澄澈明亮,眉間積澱的沉鬱也逐漸消弭無蹤。
二蛋蛋打了個哈欠,從秦不晝的精神海中骨碌碌滾了出來,蹭了蹭秦不晝小腿。這幾年它都不能出來,只能縮在共命精神海里睡覺。
創造神行走世間,興起時也會抹除自己的記憶,代入到某個世界中的角色身上,體會不同的人生。
秦不晝彎下腰,把滾來滾去的小獅子提溜起來:“走咯。”
小獅子在半空中騷了騷小短腿,扒拉在秦不晝腦袋上不撒爪。
這一次他又是個孤獨終老的結局,也算在意料之中了。秦不晝眨了眨眼,心中多少有些遺憾。
儘管他不是什麼缺愛的性子,但是比起數萬年如一日的獨自戰鬥,偶爾找個人搭夥過日子也挺有意思。
不過秦不晝也知道是自己的神格烙印強勢,背負天衍在身。用人類的話說,他生而為人時命格太硬,非常人所能鎮壓,近身者總落不得什麼好下場。
更何況,秦不晝並不覺得自己會對誰生出心悅之情。他的時光太長,總能磨滅牽挂和執念,許多事情記着反而平添麻煩。
還是自在地當個禍害就好。
秦不晝漫無邊際地想着些有的沒的,視線突兀地被一顆星辰吸引了。
“咦?”秦不晝在星辰不遠處駐步,有些困惑地眨了一下眼。他的經驗告訴他這顆星辰是顆死星,裏面曾經衍生過世界但後來意外崩毀,那種幾近死寂的純黑幽靜氣息也恰恰證明了這一點。
小獅子用肉墊撓了撓秦不晝的腦門:“喵嗷?”你怎麼啦?
“那裏面有東西。”秦不晝皺皺眉,他的直覺做出了和經驗相反的判斷。
未等小獅子作出回應,秦不晝說:“趴好了。”就閃身進入了星辰里。
星辰的內部有各種各樣的殘破碎屑飄飛,不分天地。二蛋蛋的奶黃色軟鬃毛被吹成了獨特的造型,小獅子不悅地想要舔腦袋頂上亂糟糟的毛毛,伸出舌頭卻只舔到了自己的鼻尖。
秦不晝走了一會兒,發現這裏完全沒有生命的跡象,是他所見過的最為純粹的永寂。但死寂中卻又有一種奇異的違和感時隱時現……莫名地吸引着他。
小獅子舔完爪子,艱難地用爪子去捋順自己的鬃毛,又蹭了秦不晝一身的口水。
秦不晝擦了擦被它糊了口水的臉,覺得應該是自己的錯覺,正打算離開,神識卻再一次捕捉到了微弱的氣息。這一次連二蛋蛋都停止了舔毛,懵懵地歪過腦袋。
秦不晝和二蛋蛋對視一眼,伸出手,掌心釋放出一道又一道燦爛朦朧的銀色星軌。永寂之中只看到漆黑與銀色的亮光,秦不晝的腳步兀自地迴響,一聲一聲地劈開了混沌通道。
捉到你了。
光源第一次在這個被遺棄的角落升起,秦不晝走來的時候,那隻藏在通道盡頭的小糰子也被照亮。輕輕顫動一下身軀,慢慢抬起漆黑眼眸,望向來人的方向,眼中卻空無一物。
秦不晝在他面前停下腳步,他看見了他所見過的最美麗的靈魂紋路。
幾乎是下意識地,那句話就出了口:“你是哪裏的孩子?”
小糰子的眼裏一片尚未覺醒的朦朧,卻本能般的朝他伸出小短手。
秦不晝也是一怔,旋即突然笑起來,張開手臂將他抱起,托着小傢伙枕在自己肩上。在抱住他的剎那,秦不晝忽然有種失去的東西重新歸位的錯覺。整顆死寂的星辰轉瞬間透明,飛灰般寸寸湮滅,被天衍的輝煌與光芒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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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不晝踏入天衍大殿的某一座偏殿,場景瞬間轉換。桃花繽紛,酒香醉人。
白色神袍的男人背對着他坐在中心的祭台上,自斟自飲,背影在爛漫的桃花中顯得有些寂寥。秦不晝頓了頓步子,沿着路徑走了過去。
“你中的什麼邪,居然會請我喝酒?”
秦不晝在002對面坐下,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們都數千年未見了,難得002主動聯繫自己。
002還沒有日後一頭長發,及肩的白色碎發用髮帶整齊扎束好,藍眸看了秦不晝一眼,也不說話,冷着張臉低頭喝酒。
秦不晝被這人無視也不在意,知道他就是這麼個性子。自顧自地看了眼半個巴掌大的小杯子,撇撇嘴,把酒杯扔到一邊,從袖子裏摸出個海碗墩桌上,拎起酒罈子倒滿了一海碗。
酒香四溢,清潤甘甜中又含着一種迷人的熱辣,刺激着人的神經。
秦不晝端起酒碗,懶懶地倚着身後石柱,欣賞着一旁的桃花慢悠悠地飲酒入喉。沁人的清淡甜香瞬時熨帖了肺腑,胸腔中又充盈着一種拂掠全身每個毛孔的舒爽熱燙感,禁不住眯得眼都成了條縫。
被人用上好的酒漿招待了,秦不晝的心情也好起來。兩人無聲地對飲很久,秦不晝看了002一會兒,覺出不對來,摸着下巴開口道:“我說老二,你這怎麼一臉求歡遭拒的樣子啊,跟深閨怨婦似的。”
他不過隨口一說,卻沒想到一直悶頭喝酒的002抬起頭來。
“真這麼明顯?”002輕聲問。
這信息量有點大,秦不晝消化了一會兒:“……所以你真的求歡遭拒了?”誰幹的?!居然能讓這個悶小鬼主動求歡,他要發朵小紅花給他!!
002皺了一下眉頭。“並沒有。他不知道。”
信息量依然挺大。秦不晝又喝了口酒,眯起眼瞅他:“那你鬱悶的什麼勁兒啊。”
002似乎有些醉了,發了陣呆,慢慢說:“他不見我。和別人在一起。”
“啊?”秦不晝愣了一會兒,突然反應過來,“噗……所以你在吃醋啊?哈哈哈哈哈!”
秦不晝沒心沒肺地大笑起來,停下來一會兒又開始東倒西歪地笑,樂不可支地捶着桌子,最後差點笑出眼淚,“那下次我幫你揍一頓那小鬼好了!”
“並沒有這種意思。”
創造神和濟世神關係算不上親近,但總比后誕生的神明近上一些,秦不晝年輕時候經常找002打架。偶爾能一起喝酒。
事實上,002的人際比秦不晝還要糟糕。他的圈子那麼窄,秦不晝稍微一想,也就明白對方說的是誰。
懲世神001比002降生的時間只是稍晚,但和秦不晝卻隔了一整代,秦不晝對他不是很熟悉。又也許是性子顯而易見的不對付,說不上幾句話。
002這傢伙今天能說出這樣的話,看來是心許001不少時候了,近來受了刺激才對自己表露出來。秦不晝心裏有些好笑,早年這兩個人打得挺厲害,001總是被002氣哭。
他們倆神格相同,但002的力量卻強於001。001曾經問過神外之神,神外之神的答案是,“守護者總要擁有更強的力量呀”。
……然而秦不晝經常覺得這倆傢伙的性格和神職是完全弄反了,也不知道神外怎麼想的。
說起來,那個小糰子……最近也是在懲世神那裏吧。所以002指的是他?
秦不晝想到一雙清凌凌的桃花眼,拄着腮歪頭把玩着桌上的石球,慢吞吞地說:“你喜歡他?”
002倒是毫不隱瞞:“是。”
“可是神上不會同意的吧。你也知道他的性格,忤逆了他的規則不把你直接抹殺就不錯了。”
001和002的降生方式和秦不晝並不同。秦不晝是天衍自行衍生,是舉世之間唯四的“自生王權”,他和同樣自生的神上之神、神外之神是同輩。另一個自生王權還很幼小,秦不晝也是無意中才發現他的存在。
而001和002是神上之神和神外之神創造出來的。
神上之神是個強迫症晚期,任何人違抗他制定的規則都會讓他抓狂,也只有神外之神能勸住他。秦不晝倒是最喜歡跟那人干架,結局通常是不分上下。不過後來神上之神懶得理他,秦不晝很難再和人打得酣暢淋漓,只能退而求其次,壓着自己的神格和神力和其他的神切磋。
秦不晝身上至今還有神上之神留下的傷疤。當然,神上之神身上也有他留下的。
“不說你會被怎麼樣,你真想和001在一起的話,也會影響到他的安全吧。你的能力更強,神上有很大可能選擇抹除你的記憶然後抹殺001。”秦不晝殘酷地說出事實。
002目光淡淡的:“我從未想過讓他知道,也不期望和他在一起。只是終歸有點難過。”他的臉上完全看不出傷心來,卻坦誠地說出了自己的內心。而秦不晝聽出的是他隱藏的意思。
真有那麼一天,他會解決一切後患再和001在一起。神上之神的處決也好懲罰也罷,他都會獨自承擔,而這些他從不打算告訴001。
秦不晝的動作停住了。
“嗤,你真是……蠢透了。”秦不晝垂眼,“我要是你的話,喜歡誰直接強上就是了。”要是自己有002這麼個戀人估計得煩死。對對方的心思猜測來猜測去什麼的,太麻煩了。
秦不晝也就是隨口一說。他隱約覺得,002的想法哪裏走歪了。
“……”002果然被他一句話攪亂了複雜神思,面無表情地搶過秦不晝的酒,“你這種想法很危險。”
秦不晝把酒搶回來:“哦。不服打我丫,小烏龜?”
兩個人把酒扔到一邊正打算打場架,002忽然愣住了,迷離的目光看向秦不晝身後。秦不晝眨巴眨巴眼,微微回頭,被個軟軟的小身子撲了滿懷。
秦不晝下意識抱好那小東西,感覺一雙短短的小手攬上自己後頸,抬起頭看見001歉意的眼神:“抱歉……他一直說要來見你。”
001是個稱職的“保姆”,照顧和引導年幼的神明是他的工作。這些年少有神明降生,他一直在照顧的就是新生的小傳承神。
秦不晝不擅長抱這些又軟又小的東西,總不能像對付二蛋蛋那麼隨手拎來扔去。起初動作有些僵,很快調整過來,側過臉看着久違的小糰子。
他把小傳承神帶回來以後就扔給了001,很少去注意他了。今天剛剛聊到,沒想到就立刻見到了。
小糰子像只軟乎乎的小奶狗,安靜地窩在秦不晝懷裏。秦不晝抱着他,看着小傢伙眨了下眼睛,長長的睫毛閃動,桃花眼眸呈現出漆黑絲絨般的質感,認真地看着自己。
枝頭柔軟粉嫩的桃花瓣紛紛揚揚地飄下來,落在秦不晝的發間,他懶得伸手拂開,就這樣微微眯着眼瞅着肩頭的孩子。小傳承神攀着他的肩膀,看着秦不晝,猶豫一下,小心翼翼地把花瓣摘下來,握在小小的掌心。
秦不晝看着小糰子靦腆羞赧地低垂眼睫的樣子,忍不住提起嘴角,把小糰子放在石凳上,讓他站着:“聽說你想見我?”
小傳承神愣了愣,看了看001。001露出些鼓勵的目光,一邊把沒眼色地坐在那兒的002拉走。002嗆了口酒,任由他拉住自己的手。
001和002的身影消失在桃花林后,他抿了抿嘴,輕輕拽住秦不晝的衣角。
“我找到……名字了。”
秦不晝想起初生的神祗,都是在浩繁的神籍中尋找着自己的名字。但通常只能尋找到幾個不完整的片段。名字賦予神明真正的神格,他之所以擁有凌駕天衍的力量也是因為誕生之初就賦予了完整的名字。
還不等秦不晝笑着恭喜他,小糰子依然仰着小臉,拉着秦不晝的衣角,一字一頓說著,神情倔強又固執:“我叫白離川。”孩子的聲音柔軟清脆,如碎珠落進潭底。
秦不晝微怔。他感覺到有某種玄奧的力量在兩人之間聯接,一種舒適溫暖到了極致的力量包裹住自己的神魂,那些曾經的舊傷都有了痊癒的跡象。
神名初啼。這意味着他所聆聽到的,是小糰子的神名第一次響徹於世間。他們太久未見,他都快要忘記了小傢伙,而找到自己的名字后,小傢伙第一個想到要告訴的是自己。
秦不晝發了陣呆,許久過後,他眼裏有溫柔的光溢出,大掌揉亂小傳承神的髮絲,開懷笑起來:“嗯,雖然有點晚了……我叫秦不晝。”
他彎下腰,用前額抵着站在凳子上的小糰子額頭,眉眼彎彎地注視着那雙近在咫尺的桃花眸:“離川,今後請指教。”
小糰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