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佯醉

第9章 佯醉

天上雹子打得人生疼,彌生撐着傘給夫子引路。西北風刺骨,關節上的肉皮兒要綻開似的,只好不住的換手執傘。

夫子微醺,腳下彷彿也不穩當。無冬和無夏上前扶他,被他抬手隔開了。他不樂意,沒人再敢造次,無奈只得先回園子裏張羅寢具去。

剛喝完酒身上燥熱,他走得很慢,彌生都要疑心他是不是服了寒食散。可又不好開口問,唯有咬着牙關在旁陪同着。

“好一場雪!”他突然說,“涼快得很……”

她調過視線古怪的看他,眼下不過下雹子,哪裏有半片雪花的影子!夫子一定是喝多了,眼前看不清楚了。還有分明冷得蝕骨,他卻說涼快,豈不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么!

她打個寒顫,“夫子說得很是。”

他轉過臉來,灧灧的一雙眼,“天不好,但似乎並不冷。”邊說邊解領上飄帶,“熱得竟有些穿不住!”

彌生儘力把傘面擋在他頭頂上方,看他要脫披風便央告,“夫子好歹忍些個,才吃了酒身上燥,回頭就不熱了。萬一脫了斗篷叫寒氣侵襲進來,明兒就該生病吃藥了。”

他還算聽人勸,勉強答應了。背着手在甬道上緩緩的踱,想起她的婚事來,順口道,“都說妥了,想也不會再為難你。你好生在我身邊獃著,他日必定虧待不了你。”

彌生服服帖帖道是,反正不是也是了,且過兩年舒爽日子再說。

他提着嘴角低聲喃喃,“好容易等着……”

她沒鬧明白他在說什麼,只道,“學生明日向夫子告個假,我母親要帶我上寺里拜觀音去,夫子跟前我再指派有眼色的來伺候。”

慕容琤嗯了聲,“上哪個寺?”

“宗聖寺。”她說,“我小時候身子弱,母親怕我養不大,就記名在寺里做弟子。求佛爺庇佑,能無病無災的成人。後天要及笄了,得去寺里還願。”

他點點頭,“難怪取了個名字叫彌生呢!不過論起來,還是那小字好聽些。”說著腳下加快,也不等她打傘,直直的走到外頭去了。

園裏各處都掌了燈,雹子停了,暈黃的燈光里碎雪飛舞,沫子往人口鼻里鑽。他背着手,六尺的長袖堪堪拖到地面上。彌生忙不迭舉傘追過去,他回頭道,“明日無事,我也一道去。瞧瞧陳留的寺院和鄴城的有什麼不同。”

他有興緻,彌生也不敢潑他冷水,躬身道,“那我回頭差人通報二兄,叫他安排。”

慕容琤拂了下手,“別和他說,太隆重了,弄得大家都不自在。就這麼悄悄的去,拜了佛就回來。”

彌生道是,攙他上台階,看他搖搖晃晃的,低聲提醒,“夫子仔細腳下。”

他搭着她的肩頭借力,沉甸甸的份量壓上來,險些叫她招架不住。幸虧無冬上前接手,她才略鬆了口氣。這頭撂下了,趕忙到裏屋檢點寢具去。插到褥子裏摸摸,被窩熏過香,也焐熱了。她旋出來,放下雕花門上的半幅幔子。見無冬和無夏抬着木桶進來,料着後面大約沒她什麼事了,便福身道,“夫子歇息吧,學生告退了。”

他坐在官帽椅里,聽了她的話不表態,轉過臉來瞥她。深邃的一雙眼,不帶感情的時候冷厲得嚇人。倒沒說什麼,單是闔上了眼皮,看樣子很不耐煩。

彌生和兩個小子對望望,暗道這模樣看來又不遂他心意了。當下不敢再多言語,識相的過去絞帕子,恭恭敬敬的往上遞。他接了,拿在手裏蹙了蹙眉,“不夠燙。”

慕容琤有個習慣,喜歡滾燙的開水裏撈出來的帕子晤手。彌生早前不知道,聽他抱怨忙去火上拎銅吊子,洋洋洒洒兌了一大盆。兩隻手泡進去,立時燙得她呲牙咧嘴。她曉得服侍這樣高貴的人是個苦差使,所幸他在陽夏呆不久,等回了太學裏就好了。反正有盼頭,她硬着頭皮把事辦妥,吃苦也只這兩天罷了。

手巾呈到他面前的時候還沌沌冒着熱氣,他的表情是挑剔的。彌生心驚膽戰的覷着他,他勉強擦了兩下就扔過來,還好她身手敏捷接住了,否則必定正中她臉上。然後他站起來,步履蹣跚。彌生糾結了一下,他這是要就寢了,按理說一千一萬個不該是她伺候的了。她是學生,又不是他府里的丫頭。去了罩衫就是褻衣,她年輕輕的姑娘家,原當和男人保持幾尺的距離才對,現在倒好,還要送他上床不成?

可是無冬無夏是最有眼力的,剛才殿下既然不叫謝家女郎走,分明就是檢驗她孝心的時辰到了。他們這會兒自作聰明的上去幫忙,不白白討來一頓打才怪!夫子嘛,同父親沒什麼兩樣,用不着避諱那麼多吧!太學裏三千儒生,有幸成為入室弟子的只有十幾位。夫子當前哪個不是當菩薩一樣供着的?謝家女郎既然身在其列,盡心儘力的伺候也是應當。橫豎夫子的輩分擺在那裏,也不會對她怎麼樣的。

他們努嘴遞眼色,兩個人也不問那許多了,扁擔一挑就把水桶擔了出去。彌生沒法子,攙着夫子的胳膊挪步,邊走邊道,“夫子上床歇息吧!過踏板……來邁腿……”

他的大半重量叫她擔負了,她真是扛得肺也疼。回來的路上還不至於這樣,莫非那酒後勁大,這會子上頭了?她心裏絮絮埋怨那幾個哥哥,只管灌黃湯,竟不知倒霉的是她!

上了屏風床前的腳踏,眼下扶是不成了,不知什麼時候換成了“抱”。說實話很難為情,夫子身量高,自己不算矮了,可也只到他齊胸口。他腿里沒氣力,簡直全靠她騰挪。她使着勁,努着力,丱發都散了,癢梭梭披在臉上也顧不得。他不邁步才是要了她的命了!

“夫子,您抬抬腿……”她的肩頭拱着他的右衽衣領,揚起脖子喚他。他耷拉個腦袋,倒像是睡著了。

她叫苦不迭,只好伸手去搬他的腿。哪知道突然失了平衡,他往前栽過來。一陣天旋地轉,嗑托一下子砸在鋪板上。就像座山,他結結實實把她壓在了身下。

她心裏神天菩薩的大叫起來,罪過罪過,這要是讓人看見怎麼得了!

她使出吃奶的勁來推他,他拱在她頸窩裏紋絲不動,咻咻的鼻息猶在耳畔,嗡噥了聲,“真香……”

彌生給嚇傻了,手腳並用從底下爬出來。立在曲案前撫胸緩了半天,看他沒有要醒過來的跡象才長出一口氣。不醒的好,醒了反倒尷尬。她及笄了,再不是小孩子。平白給男人壓一壓,傳出去可沒臉見人!

他還在那兒趴着,兩隻腳垂在床沿外。她嘆了口氣,還是上前給他脫鞋。他翻轉過來,燭光里一張鮮華耀眼的面孔。她對他是極敬畏的,再美也不敢放肆的打量,彷彿視線多停留一霎兒都是褻瀆。太學裏日日拜孔孟,夫子是尊長,更要惕惕然如對天地。

她耷拉着眼皮,半跪在腳踏上把他擺正些,再拖過高枕給他墊在頸下。將褥子鋪陳熨貼了,轉身吹滅蠟燭,正要退出去,突然聽他說,“明日準時來叫我。”

她在黑暗裏唬得蹦起來,他口齒清晰得很,並不像是吃醉了的樣子。那先前是怎麼回事?她惶駭的想,難道那一跌把他跌醒了?既然醒了,怎麼又不做聲?如果是為了避免難堪,就應該繼續沉默下去,這會子開口,反而不合時宜。

兜兜轉轉,她把自己弄得頭昏腦脹。藉著雕花門外守夜的油燈看,他在薄薄的微光里撐起了身子歪在隱囊上。頭髮鬆了,水樣的流淌在兩肩,看上去頗有落拓不羈的味道。

“夫……夫子醒了?”她結結巴巴的說,感到自己的兩頰火燒一樣發燙,腦子裏也恍恍惚惚。定了定神方道,“我去把燈掌上。”

他說不必,捏了捏眉心,嗓音有些低啞,“替我倒杯水來。”

她領命去辦,心頭一陣陣亂上來。夫子是高深的人,言行舉止都叫人捉摸不定。只是這麼的太嚇人了,像有一千雙眼睛,精刮的,世事洞明。她奇異的覺得自己落下了短處,甚至不太好意思面對他。但也僅僅是一瞬,又笑自己傻得厲害。這本來就是個意外,再說師尊如父。就算有了點差池,長輩和晚輩之間有什麼可計較的!或許睡了一夜,第二天就忘記了。

她端着杯盞進去,恭恭敬敬俯身呈上,“夫子若是沒別的吩咐,學生這就回自己園子裏去了。時候不早了,夫子早些安置吧!”

她背着光,面目模糊。慕容琤別過臉,隨意擺擺手把她打發了。

園子裏挑着風燈,外面情景隔了窗紗看得清清楚楚。她提着裙角下台階,站在卷棚下沖對過比個手勢。大抵就是他已經睡下了,讓無冬無夏上夜伺候。

雪下得很大,一片片飛絮似的,又急又密。她頓住腳攏攏頭髮,院門上進來兩個婆子給她披斗篷套暖兜,打理妥當了方打傘擁着她去了。

杯子裏的水漸涼,拿在手裏是個模糊的溫度。隱約還聞得見那冷而淡的香氣,可惜只剩下將斷不斷的絲縷。他把杯子擱在案頭上,惱恨自己酒量那麼好。他們一味的勸進,他卻越喝越清醒。其實有時候醉上一醉很不錯,歡喜沒了,煩惱也沒了。難得糊塗,對他這種人來說委實求而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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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夫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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