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成言
“報答我?”他若有所思,復而一笑,“只怕有朝一日你會恨我。”
彌生顧不得那些,將來的事將來再說,眼前的難關順利度過去才是正經。所幸夫子像是有鬆動,要憑藉他之力看來是走對路道了,還是很有希望的。
她搜腸刮肚的討好,“爺娘養我,夫子教導我,這恩情如山如海,我萬死也難報。如今夫子救我於水火,往後學生一定鞍前馬後為夫子效力。夫子行行好,幫學生一把!”
日光下的臉是朝夕看了三年的臉,每一個表情,每一個眼神他都熟悉。他門生三千,女弟子只收了這一個。萬綠叢中一點紅,自然是時時留心她的。她雖然是個姑娘,但脾氣很倔強。很多時候只要稍微下個氣求個情,她的現狀就會改善很多。然而她固執,這點他很滿意。固執的人往往有恆心,認準了可以一條道走到黑。這次是熬不過了,終於想到來求他。語調哀懇,說得也很動情,的確可以考慮考慮。
他掖着手道,“你們謝家生女為後,若要嫁王家,認真計較起來行不通。這個我倒可以在你父親面前表態,只是這樣的話,你日後選婿就要受限制了。非慕容氏不得嫁,你可想清楚了?”
她啊了聲,有些獃獃的,“沒別的出路么?”
“你既然拒了王家的婚,他日出閣,王家必定要注目的。如果嫁的不是慕容氏,屆時王家咽不下這口氣,難保不出岔子。”他反剪着手想了想,“不過也不是沒其他法子,你可以同外族通婚。高車、柔然、烏孫、室韋……只要你願意,必然過去就為後。最不濟也是個太子妃,恰好應了坊間對你謝家的傳言。”
他說得事不關己,眼睛裏隱約還有促狹的笑。彌生卻嚇着了,嫁到外邦去,那不是等同流放么?那些蠻夷茹毛飲血,想想就叫人魂飛膽喪。她絞着手指說,“我不嫁外邦……”
“那便只有慕容氏了。”他在滿室陽光里慢慢踱步,“但我若是和你父親唱了反調,將來你的婚配就得由我做主。我要將你許給誰就許給誰,這點可能行?”
她傻了眼,夫子是尊長不假,可是這樣年輕!連自己的親事都定不下來,還要把持她的婚姻么?
見她猶疑,他臉上露出無謂的表情來,“你且仔細想想吧!不過慕容氏是皇族,馬背上打來的天下,多的是驍勇宗親。不論撿點哪個,橫豎不會比王家次。”
是啊,王郎體胖,想起這話來她就頭暈。也罷,夫子看人准,眼光又毒辣,經他相中的定然也不差。因憋了口氣道,“就按夫子說的辦,我是夫子的學生,夫子定然不會害我的。”
他不置可否,只那麼看着她,“你這樣相信我?”
她點點頭,“夫子是有名的樂陵君子,君子坦蕩蕩,學生對夫子萬分景仰。便是將終生大事託付給夫子辦,我想家君也是放心的。”
慕容琤低頭撫撫手上虎骨,“如此甚好,你記住今日的話,不是我逼你的,一切都是你自願。”
他的目光流轉,像湖面上瀲灧的微瀾。彌生反而有點語窒,總覺得落進圈套里似的。心裏打着鼓,再想說話,門上謝朝進來了,對慕容琤拱手作揖道,“園裏設了大宴款待殿下,這就隨我過去吧!”
慕容琤笑道,“一早便聽見有人唱《陽關三疊》,音色果真是極美的。不知是哪裏的名伶,正想過去拜會呢!”
謝朝笑得十分曖昧,湊到他耳邊低聲道,“那可是位驚才絕絕的妙人兒,殿下一見便知。上年我家五郎途經丹陽尹帶回來的,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所不能。”
謝尚書再如何標榜勤儉,到底富貴滔天。住老屋,睡的難保不是金玉床。下輩里的兒孫不願意低眉順眼的活,上三等祁人驕奢淫逸由來已久,恐是沒幾個人願意遵着老路子走了。嬌妻美妾,養清倌人,養小相公,樣樣玩得轉,式式玩得精。
慕容琤是一點就透的人,點頭道,“容我換件衣裳,你且稍等。”
像這種貼身的活計是不用她辦的,兩個小子跟進去伺候了,彌生斜着眼看謝朝,“阿兄又做這樣的事!夫子上善若水,沒的給你帶累壞了。”
“男人的事你不懂,你道什麼是風骨?慷慨激昂、爽朗剛健的文風么?”謝朝擺手,“不全面!且醉且歌,癲而狂之。風骨不單指紙上的行文,是一種處世的態度。”他哈哈一笑,“譬如你四兄,寒食散兌酒喝,何等的快哉!”
彌生不由腹誹,整日瘋瘋癲癲就是風骨么?這些男人的行為簡直詭異!
裏屋慕容琤換了行服出來,緙絲的袍襦,廣袖飄飄。戴着金博山籠冠,腰上束玉帶鉤。不過立在那裏,已經是一派濟楚的風貌。
謝朝邊說邊引道,“都等着殿下呢,殿下且隨我來。”
彌生如今充當跟班的角色,她家夫子往哪裏,她都要就近等候聽從差遣。慕容琤前腳走,她後腳就斂裙追上去。謝朝察覺了,回頭看了眼道,“細么回去,那裏有專門的小廝伺候,用不上你。”
她怔怔的,腳下頓住了看夫子的眼色。
慕容琤踅過身來,外面天寒地凍,樹梢上的凌子到現在都沒化。她立在北風裏,頰上又青又僵。冷是一宗,再說那種場合也的確不適合姑娘家去,便發話道,“你阿兄說的是,你回自己屋子吧!才剛不是還打瞌睡么?回去睡會子也好。”
她被揭了短處,臉上飛紅,只不敢反駁。諾諾應了,看夫子衣帶翻飛,走出垂花門一拐往南去了。
慕容琤卻好奇,翻來覆去的念叨兩遍,轉過臉問謝朝,“我竟不知道,十一娘的乳名叫細腰么?”
謝朝隨口應道,“她是老小,我母親是巴蜀高山王的後人,那裏的小有多種說法。又是細又是么的,到最後索性就叫細么了。”
他不言聲了,暗裏琢磨此細么不及彼細腰。彼細腰雖顯得風塵,卻有意境得多。他勾了勾唇角,名如其人,也與她更貼切。
彌生回了自己的園子,聊聊進了盞蒓羹,仰天就躺倒下來.
果然是累,伺候人的日子不好過。還沒怎麼樣呢,單站了一個時辰就體虛乏力了。原本想睡的,真的上了床卻未見得睡得着。天光大亮,暖陽從窗口細細的一道縫裏照進來,恰巧就落在她的枕畔。她眯着眼睛逆光看,空氣里有蓬蓬的浮塵。外面仆婢正在晾晒衣服和被褥,搬條凳搬竹篙,動靜鬧得挺大。
眼下心放到肚子裏了,反正只要夫子答應下來的事,沒有辦不成的。百無聊賴,在褥子裏翻來覆去晤着挺暖和,也不想下地去。往外看看,直欞窗下隱約有人影,就撐着身子招呼,“誰在外頭?”
茶水上的眉壽應了聲,打起帘子探進半個身來,“女郎要什麼?”
她說,“我不睡,讀會子書。”
眉壽退出去,一會兒搬了炕桌和憑几來。一一鋪排好了問,“要讀什麼書?晌午六郎君打發人送了《冥詳記》和《列異傳》來,這會兒就看么?”
元香端着個描金托盤進來,呲達着,“你這丫頭就是不識眉眼高低,問什麼,搬來就是了。”喝退了眉壽,把一盤細環餅放到桌頭,笑道,“伙房裏剛出鍋的,我討來一把給女郎做零嘴吃。樂陵殿下赴的什麼宴?怎麼不要伺候了?”
她嗤了聲,“二兄他們操辦的,能是什麼好宴!各式名伶藝人都有,五兄連愛姬都進獻出來了,後頭大約也不用我再出面了吧!”
元香聽了直吐舌頭,“殿下的雅稱不是樂陵君子么?君子也愛這個么?”
彌生悵然而無奈,“君子也是男人,我料着男人都喜歡吧!一則天性,二則是應酬。樂陵殿下風流不羈,鄴城人人都知道的。如今的貴胄喝酒狎妓極尋常,哪裏有什麼潔身自好的男人。”
眉壽抱了兩卷錦帛來擱在她手邊,正叫她聽着她們的話題,嘖嘖道,“倒沒想到樂陵王也是這樣的,看着滿正派的人。”
“罷了,別再提了,尊長的長短可輪不着我來道。”彌生倚着憑几展開捲軸,細細摩挲一番道,“這是精本,這麼珍貴的冊子六兄送給我,真是有心。”
眉壽坐到旁邊的杌子上綉帕子,想起昨晚乳娘的一席話,接口道,“現今好賴人也分不清了,我看着六郎君脾氣秉性都很好,卻不曾想眾人都防着他。”
彌生折了一段饊子叼在嘴裏嘎嘣嘎嘣的嚼,垂眼道,“都是因為他的出身,若他也是郎主的骨肉,哪怕是庶子,誰敢說半句閑話?如今好了,白玉落在泥沼里,誰都敢上去踩一腳。”
這頭正說著,廊廡下的小婢通傳,“大婦來了!”
彌生直起身,貪暖賴着不肯下地,盤腿坐在胡床上,靦臉笑道,“阿娘快坐,我冷,不下來迎接阿娘了。”
沛夫人打了帘子進來,邊走邊道,“你且坐着莫動,自己娘兒們,還計較這個!”讓婢女服侍着在玫瑰椅里坐定了,攏着手爐道,“我才得了個消息,過來說與你聽。”
彌生嗯了聲,尋思着肯定是琅琊王家求婚的消息問了夫子意思,夫子表態說不合適,驚着了阿娘,阿娘才巴巴兒的跑來告訴她。她強自按捺住了,倒也飲啖如常。裝聾作啞着,“什麼消息,阿娘快說,我聽着呢!”
果然沛夫人嘆息,“你和王家大郎的婚事怕是結不成了,九殿下說一千道一萬,橫豎是不答應。只說你是謝家長房嫡女,嫁予王家欠妥當。我聽言下之意,恐是要將你配給諸王中的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