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瓊枝
第二日是行及笄禮的正日子,大鄴和歷朝歷代都不同,十五歲生辰當天必須行禮。沒有許未許人,是不是上巳這一說。
請來做正賓的是父親表兄家的大娘子,很是德高望重。三從四德無不盡善盡美,更重要的一點,她是當今聖人的堂姊,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這樣尊崇的身份,能壓得住福氣。請她上頭,好運道統統盤進她頭髮里去。
至於有司和贊者,幾個從父家的阿姊都是現成的。她們年紀大,比她早受禮。算上佛生那回,六趟大禮流水席一樣的輪轉,早就熟門熟道成了行家。先料理她沐浴,換好了采衣采履推到雙鸞葵花鏡前,再由十全的婆子扯紅線開臉。說起來這開臉,是個比較痛苦的過程。臉上汗毛秋風掃落葉似的被成片拔起,錚錚的扽斷,那聲響猶如調弦。
外面廳堂里父母親正迎接前來觀禮的人,客客氣氣的道謝讓座。房門上婢女來往,偶爾打起門帘,門檻正對面坐的就是夫子。他穿皂紗鑲紅滾邊禮衣,偶爾和他姑母談笑兩句,眉舒目展的時候分外動人。
邊上托着手巾的曇生早被幾個姐妹調侃得面色赤紅,道生還在笑,“昨日二伯母同我阿娘說,埋怨大娘沒有事先說一聲,只顧自己領人去宗聖寺上香。但凡露了點口風,好歹叫她帶着曇生姐姐一道去。男女相處,多接觸總是好的。何況咱們曇生長相又不差!”她拿肩頭拱曇生,“那位殿下相貌真是頂頂好的,阿姊你看!嘖嘖,生得這麼勻停,若是招郎子,再齊全也沒有了。”
曇生忌諱她的話被外面人聽見,回身對道生的婢女抱怨,“你還不拿手絹來堵住你家女郎的嘴!這種渾話亂說,萬一宣揚出去,叫我怎麼有臉見人!”
開臉的婦人在一旁笑,曇生愈發尷尬了,吃吃艾艾自己解釋了一番,“都是大人的主意,我可沒有張過嘴。咱們姊妹私下裏玩笑就罷了,別朝外頭說,看叫人笑掉了大牙!”
彌生疼得眼淚汪汪還要插嘴,“那有什麼!哪家女子不嫁人?殿下是無雙君子,多少閨中女郎惦記着他呢!”她噝噝的吸氣,對那十全婦人道,“做做樣子就是了,別這樣當真,實在是疼得厲害。”
那婦人道,“不成!就是要絞乾凈,打從今天起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她聽了合什一拜,“阿彌陀佛,鄙人決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從今往後告別紅塵,世人莫勸,勸也無用矣。”
大家都笑,“這副腦子倒有,夫子面前怎麼不敢胡謅?”
她吐吐舌頭,“的確是,借我個牛膽也不敢。我家夫子是一等一嚴厲的尊長,若是曇生姐姐要配給他,可要好好仔細了。”
裏面聊得熱鬧,門外雅樂大作起來。蓮生掀起帘子一角朝外看,喃喃道,“笄禮要開始了,備着初加吧!”
彌生屏息靜待,只聽父親致辭道,“今日是我么兒喜日子,我與內子盼了十五年,方守得雲開。諸位賞臉前來觀禮,謝某感激不盡!”
這算開場白,曇生是這場大禮的贊者,協助主賓司禮的。她率先打起膛帘子出去,在銅盆里盥了手,到西階處侍立。
上頭禮是女孩子成長過程中比較重要的一場正規大禮,彌生看這陣仗真有些緊張。起身緊了緊束帶,方由玄生陪同着出了東房。謝家面子大,觀禮者把堂屋擠得滿滿當當。她也沒敢抬頭,垂着眼走到高座前,斂神向賓客長揖道謝。然後到席墊上,面對西方跽坐,由玄生拿犀角梳給她抿頭。
巧倒是巧,她面對的堪堪又是夫子。這下更叫她大氣不敢出了,總疑心自己哪裏做得不熨貼,渾身都不自在起來。偷着往上瞄一眼,他在交椅里端坐着,嘴角竟有和暖的笑意。這卻讓她納悶,他似乎很是欣慰。轉念想想,這三年夫子看着她長大,大約此刻的心情和爺娘是一樣的吧!
主賓盥好了手過來,她自發調轉個方向背對夫子,安安心心聽主賓高吟祝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主賓撩起她的滿頭黑髮,含笑與她梳頭加笄。她抬起眼,看見母親含着淚望她。她突然鼻子發酸,自己又覺好笑。成人要哭,將來出閣為人婦,豈不是要哭得翻江倒海么!
初加禮成了,眾位賓朋都起身道賀,她還了禮,仍舊循着來時路返回東屋裏。玄生從曇生手裏接過素衣襦裙跟進房內,邊給她換上邊吃吃笑,“曇生姐姐臉紅得這樣,想是看樂陵殿下極中心意。你說若是趁着這趟機會請表伯母出來說媒,可有勝算?”
蓮生一旁道,“這九王如今是香餑餑,親要娶,但也未必一定在謝氏裏頭選。”
彌生唔了聲,“表伯母不會出來說媒的,萬一不成可是折面子的事。再說外頭對謝家女兒有這樣的傳聞,任是誰,都不敢輕易娶。”
道生瞧她一眼,暗忖平時看着大剌剌,原來也是懂經的人嚜!
彌生換好了襦裙又給牽出去,父母親面前的地上鋪了墊子,她整整儀容上前行參拜大禮,感念父母十五年的養育之恩。
二加流程同初加基本一樣,只是改了祝詞。曇生雙手呈上步搖,正賓復又吟誦,“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跽坐下來替她去了發笄換簪,禮成又是一番道賀。再回廂房,換曲裾深衣。
如此這般一番倒騰,真有些疲於奔命的感覺。等三加過了,戴釵冠,換了釵鈿禮衣。出來還有一道流程要走,叫“醮子”。就是撒祭酒,答拜正賓。象徵性的呡口酒吃口飯,就算完了。
接下來爺娘給她取小字,說真的,細么這名字委實不上枱面。家裏人私底下喊喊是可以的,若是將來過庚帖過婚書也用這個,就有點掉價了。父親大禮之前還在翻書呢!嫌這個拗口,那個寓意不好。她聽說了心裏很是感慨,可憐天下父母心。阿耶看着端嚴,其實還是很疼愛她的。
提字也有套路,謝尚書攏着衣袖,把這段說得聲情並茂,“禮儀既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於假,永受保之,曰無咎甫。”她正式的小字叫無咎,這個是有出處的。鼎卦里有個初六卦,無咎是企盼平安,不發生災禍的意思。
等這一步過去,笄禮也算到了收梢。母親對她的訓誡有專門的一套範文,橫豎就是謹言慎行,孝順曲從。她的答辭同樣約定俗成,“兒雖不敏,敢不祗承!”心裏大大的歡欣雀躍,對上座的爺娘行完稽首禮,這場儀式就徹底完成了。
賓客們對謝家家主道喜,對彌生道喜。如今四海昇平的年月,所有人都重新開始對禮儀精雕細琢。若像前幾年裏,換皇帝比換衣裳都快,誰還有閑情考慮溫飽和安危以外的事!
謝尚書切切表示着他的感激,做揖做得連手都放不下來,“有勞有勞,多謝多謝……花廳備好了大宴,請貴客入席吧!”
彌生跟着父親團團轉,眼梢一瞥卻看到夫子並沒有挪動。她忙裹着禮衣過去深深一福,托着兩臂靦腆笑道,“夫子你看,學生成人了!”
慕容琤點頭,似有些悵然,“日後就是大人了,再不能把你當孩子看了。”
她以往垂髫,兩鬢的頭髮動輒遮住大半張臉。如今束起來了,方顯出少女特有的風致。似乎漫不經心,又略帶些稚嫩。但是古怪得很,她性子不算慢,說話語速卻不快,很多時候總讓人感到鈍鈍的。所以他反倒有興緻,這類人,生來就具備這種優勢。彷彿和心機沾不上邊,即便背着人有些小奸小壞,也不會被懷疑,更不會被責怪。
“學生伺候夫子過廳里去。”她說,頭上的發冠重,不時的扶上一扶。又恐招他反感,總是先自嘲的笑笑,“以前眼熱樊家女郎戴着很好看,如今自己戴,卻東倒西歪的不成樣子。”
其實是很漂亮的,盛裝能提人精神,她穿起來有別人沒有的端麗。也許是骨子裏的貴氣,縱然珠翠滿頭,她仍舊四平八穩不顯得世俗。那雜裾垂髾再奢華,到了她身上也是她在穿衣裳,不是衣裳在穿她。
他的唇角微揚,“同別人比什麼?我瞧着很好,各有千秋。”
她臉上一紅,“夫子說好看,那必定是好看的。”稍側過身比了比,“夫子請。”
慕容琤很快收回視線,只是那一捻柳腰卻印進心裏去。他提起袍角出了廳房,她在邊上陪同着,脂香四溢,環佩叮噹。他才發現她身量已經這樣高,再長兩年也許就到他肩頭了。等她長大等了整三載,如今真的盼到了,又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她在他面前總是怯怯的,害怕他,不敢接近。他無奈的笑,他這麼令她恐懼嗎?也許吧!不過還是遠着點好,權當是為了自己。若是走得近了,一不小心晃了神,那長久以來的心血就都白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