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與元永入輪迴這一走,便又是四十二年。
和以往不同,這一回重新來到陰間,我卻能想起所有與子簫有關的事。這一天幽都下了很大的雨,聽當地居民說,這雨已經下了七八天,特別潮濕,所以整個鬼界比以往還要陰森。我撐着一把油紙傘,乘舟下忘川,輕車熟路地找到花府。
我到門口時,剛好看見背着包裹出來的意生。我道:“意生,你現在要出去?”
他似乎沒認出我來,但也不好奇我是誰,只是嘆了一口氣:“現在去幽都把這些東西送人,都是公子的寶貝。然後我就要去投胎啦。”
雖然心中早已有答案,但還是不敢面對,只好裝聾作啞地問道:“那……那子簫呢?他去了哪裏?”
意生指了指我身後的府邸:“在院子裏,他說他喜歡待在那,叫我不要管他。”
花府中所有的下人都已遣散。殘垣斷壁中央,一堆古董玉器的碎片零碎地躺着,院子裏積滿厚厚的灰。因此,原本宅院便陰氣十足,此時更顯得凄涼可怖。
進入後院,繞過大紅迴廊,滿園繁花大片盛開,芳香撲鼻。一輪冷月下,花影重重疊疊,隨風搖動,抖落了滿園血紅的花瓣。
初次在這園子裏看見花子簫的白骨鬼身,我曾經嚇得丟下油紙傘大哭起來,卻不知他會變成這般模樣,是因為在等一個遲遲不來的負心人。
越過迴廊,眺望花枝,我終於看見了相同的蒼白枯骨,他坐在紅木矮桌旁,並沒有在畫皮,而是持筆在白紙上靜止着,似乎在思考如何下筆。
往日天庭的種種,歷歷在目。我們都還是仙的時候,在東月樓台軒轅座里,他也曾經把着我的手在紙上作畫。那時他素喜雪白仙袍,發如黑玉,眸若星辰,舉步投足間,都帶着清冷淡雅的味道。天庭里戒律森嚴,清規肅穆,可但凡他笑起來,也沒幾個仙能招架得住。
這時庭院裏月色凄冷,婉約地在白骨上、畫紙上投落紛紛花影。大紅花瓣陣陣飄灑,撒滿他的畫紙,不過多時,又被風吹走。
時至今日,我知道自己錯了千年。從此往後,不管是他變成什麼模樣,哪怕他的美人皮已壞死,哪怕他只是一具枯骨,哪怕他在這無間地獄中,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我都願守着他。
我低聲喚道:“子簫。”
花子簫沒有回答我。
風漸漸弱下來。
淚水模糊了視線,我不顧一切地衝過去,跪下來,從身後抱住他:“我回來了。”
枯骨是冰冷的,他也沒有絲毫動靜。
初相逢的錦江上雲層繚繞,他的笑靨淡薄如霧,彷彿就暗示着,我們永世都將隔霧相望,再無交集,再無法陷入深愛彼此的熱情中。但是,記憶是如此鮮明,像是一場大火過後留下的烙印,深深地銘刻在我的生命里。
我已感不到痛。
“我知道你一定很生我的氣,這一切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緊緊地抱住他,將臉頰貼在他的頭骨上,雖然知道他再也聽不到,再也看不到,卻堅持任性地說著,“子簫,我以後再也不會離開你了。我向你保證。你記得么,你曾經對我做出的承諾,從此以後我也會兌現的……”
可是說到這裏,他手中的筆忽然掉在了紙上,順着桌子滾落在地。
筆尖硯台上,墨早已乾涸。風靜止后,落紅逐漸鋪滿畫紙,他亦未像以前那般,用手指骨捻起花瓣。
他只是沉默地坐在那裏,就好像是這世間任何風乾的枯骨一樣,沒有動靜,沒有靈魂。
我微微怔了一下,卻並沒有感到太意外,只是更加用力地抱住他,臉頰在他的頸骨上輕輕摩挲:
“你說過……千古相隨,永不相忘。”
陰間的鬼是沒有痛苦的。即便是透過傷痕纍纍的心,傷痕纍纍的吻,也再感受不到痛。
只有死亡帶來的窒息。
鬼與人不同,我早已失去生命,停止呼吸。但我不知道,窒息原來並不是一個瞬間,而是一個不會停止的永恆瞬間。
子簫是否曾經有這樣的感覺呢?我已猜不到答案。過去我們千百次擦肩而過,我曾憤怒過、嚎哭過、絕望過、大笑過,他知道我所有的情緒,所有的秘密,所有的狼狽,自己卻做了很卑鄙的事。因為,我永遠都只記得他清淡如畫的樣子。這樣的清淡幾乎等同於冷漠,讓我一直看不穿他的心思,讓我猜不透他是否曾經愛過我。
可在我的記憶里,只有他最好的樣子。
花開記春,花落記秋,早已忘卻歲月悠悠。
人終散后,花亦垂首,空留舊人昔日顏容。
他的案上堆滿了畫卷,每一卷上面都是不同的人,有傾國傾城的青樓歌姬,有小家碧玉的揚州畫師,有活潑神氣的安陽名廚,有婉約溫柔的宮廷樂師……其中有一幅我印象很深刻,是一個倚抱着古箏的仙女。角落裏,還有那句熟悉的詩:猶記白萍荷,君面桃花色。美人望不見,逢面徒奈何。
那是我在陰間留得最長的一世,是初次發現他是畫皮鬼的一世,也是與他相處最多的一世。第一次以東方媚的身份,與他在京城見面,他便在為這幅畫題字。那是七月半的夜晚,整個京城滿是百鬼盛宴,鬧得天翻地覆。黑色長河中,飄着千萬盞荷花燈。萬點嫩黃燈芯中,他紅衣黑髮,看上去鬼魅又艷麗。但是,他挽袖蘸墨,在紙上題字的姿勢神態,還是和初為仙時一模一樣。
不僅如此,他題的那句詩,也與在白萍洲曾寫的話一模一樣。
畫中仙女神態嫵媚,巧笑嫣然,飄然的裙裾下方寫着三個字:妻青寐。
旁邊,則寫着那句詩:
美人望不見,逢面徒奈何。
全文完
18september2012,shang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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