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韶華
民國元年,冬。
褚韶華在屋裏聽她娘說趕集上的花銷,她娘說一樣,褚韶華用柳枝燒的炭枝筆記一樣,待她娘把賬報完,褚韶華擱下筆,這賬已是清楚了,“鋦那瓷碗就花了倆銅子兒,要我說,還不如買個新的哪。”
褚母道,“咱這瓷碗可是細瓷,倆銅子兒也就是買個粗瓷碗,哪樣划算?”
“娘你說哪樣划算?粗瓷碗雖粗,到底是個好碗。這細瓷碗再好也破了,這麼補一回,就是補了個粗瓷碗進去,換個破碗。”褚韶華道,“虧得有我織的布還賣了幾個銅子兒,要不這又是鋦碗,又是修鐵鍬的,得賠了。”
褚母粗糙的手握住閨女還算細軟的小手,嘆道,“要是你爺爺還在,咱家不至於這麼緊巴。”
想到過逝三年的祖父,褚韶華心裏就不得勁兒,問她娘,“我爺爺在北京城做一輩子買賣,娘,我爹上年紀了,身子骨兒又不好。我哥就不能跟以前家裏交情好的人家打聽打聽,就是出去做個夥計,也比在家種地強。家裏就這幾畝地,咱們娘們兒在家種種也夠了,哪裏就要一家子都窩在老家,光指望着這幾畝地,能有什麼出息。”
“行了行了,你哥要是這塊料,早讓他出去了。”褚母起身,“中午我給你蒸個雞蛋。”閨女也不容易,忙了一集織了這幾尺布,一尺都捨不得自己用,全都讓她帶到集上賣了。
褚韶華俐落的收拾着自己用麻線釘的賬本子,“我不吃,留着給嫂子吃吧,她做月子哪!”
褚母見閨女不吃,也沒再說什麼,畢竟,閨女省一個,媳婦就能多吃一個,媳婦多吃,奶水足,得實惠的還不是自家孫子!褚母便去廚下做飯了。
褚韶華雖是在農村,也沒見過什麼世面,卻當真不是個饞人。相對於一個雞蛋,褚韶華想到家裏的境況就發愁。褚老爺子在時,褚家也興旺過。偏生褚家沒運,褚老爺子剛一去,褚父接手家裏生意,自以為獨掌大權,結果中人家圈套,一筆生意就把個小鋪子都賠了進去,光屁股爺倆兒回來的!自此,褚父幾番想東山再起,結果,到現下還在東山獃著哪。褚家的日子卻是一日不如一日。褚老爺子就褚父一個兒子,褚父倒是生養了一兒一女,便是褚韶中褚韶華兄妹。這做兒子的,還不如做爹的,做爹的起碼還想過東山再起,做兒子的是連這點念想都沒有!就蹲在家裏,有東風喝東風,無東風就喝北風。眼瞅這褚家家境,就是褚韶華說,真要沒幾年就得喝西北風了!
褚韶華只恨自己是個閨女,不然,她都想出去做工,省得一天天的挨在家裏熬日子!
褚韶華剛把賬本子收好,就聽外頭一陣大呼小叫,“娘!娘!”
不用說,是她哥從集市上回來了。
褚韶華隨手掃一下身上的靚藍色的裙擺,正一正發間的銀包銅的釵子,手上順溜兒的把身上理了一遍,隨腳出了堂屋兒。還沒走到東配間兒的廚房,就聽到她哥的聲音,“娘,我在集上遇着陳家村兒的大表姑,聽大表姑說,陳家老爺陳家大爺都回村兒了!沒錯兒!說這次就是為了陳家大爺和咱們華兒的親事!”從聲音中就能聽出褚韶中是如何的歡天喜地。
繼而是褚太太的聲音,褚太太正在念佛,“阿彌佗佛,佛祖兒保佑,陳家是有信義的人家。”
剛剛一路跑回家通報好消息,褚韶中太過興奮,竟一時喘不上氣,狠狠的喘了幾口氣,方繼續說,“說陳家是自己駕着大騾子車回來的,唉喲,還帶着倆夥計在一邊兒支應,我表姑拉着我的手絮叨了半個時辰,說是她村兒的大戶也不及陳家現在的氣派。”
褚韶華不必聽下面的話,也知道她哥今天的主題就是宣講陳家老爺陳家大爺回村兒,以及陳家如何發達富貴的事了。褚韶華乾脆沒進廚房,一折身回了自己屋兒。
褚韶華的屋子和如今褚家的家境一樣清貧,為省柴禾,她這屋兒白天是不燒炕的,所以,大冬天的一進來,還不及日頭正好的院子暖和,撲面的一陣清冷。除了炕東頭兒兩個掉漆的老榆木的箱子,炕西邊兒一床褚韶華自己的灰撲撲的被褥,再有就是一張四方桌兒上擺着的賣不出去的粗瓷茶碗。與這屋兒最不相襯的東西就是方桌兒上支着的銅框鑲玻璃的一面半大不小的玻璃圓鏡了,這是褚家家境還好時,祖父從北京給她帶回來的。大前年祖父過逝,她爹叫人坑回老家,一路想着東山再起,結果把家裏的積蓄,連帶着老爺子臨終前留給褚韶華的嫁妝銀子,都填東山裡去了。家裏一日不如一日,絲綢蠶絲被換成了現在的灰撲撲的棉花被,能賣的都賣的差不離了。
就這面鏡子,當初還真有貨郎想收,叫褚韶華在家裏一頓發作,她性子伶俐,脾氣也大,她一翻臉,從此褚家無人敢提賣鏡子之事。
褚韶華冷冷的看向鏡中的自己,褚家人好相貌,褚韶華自幼便是眉翠唇朱的好模樣。當初老爺子在世,又疼她,早早的給孫女定下陳家的親事,就是剛剛兄長說的趕着大騾子車回村兒的陳家村兒的陳老爺家。
陳家也是做生意的,要說陳家家境,比褚老爺子在時還略好些。可這門親事,卻也不是陳家上趕着,韶華小時候跟娘去過北京,這村兒里男人們做生意,自來是男人在外經營買賣,女人在家服侍婆婆,照看家裏田地。所以,韶華自小也是跟着她娘在村兒里長大的。褚家人丁不旺,褚老爺子卻並不是重男輕女的性子,相對於褚韶中這個孫子,倒更喜歡孫女些。韶華小時候去北京,褚老爺子喜歡帶她在身邊,褚家陳家都是在北京做生意,陳老爺見褚家這位小女娃挺喜歡,當時就問了這閨女親事定沒?陳家買賣比褚家要好些,兩家又交情不錯,所以,親事在北京就定下了。
原本想着韶華十五歲就過門兒,結果她十四歲的時候,褚老爺子因病過逝。
由此,褚家家境江河日下,一蹶不振。
褚韶華隱隱聽到隔間兒里嫂子的驚喜聲,知道這必是大哥跟她娘說了不過癮,又去跟做月子的嫂子說陳家回村兒的事了。
陳家回村兒了。
韶華今年十七了,老爺子的孝早守完了,所以,該辦親事了吧!
褚韶華聽着隔間兒里的歡喜聲,淡粉色的薄唇幾乎是抿成了一條線,鄉下人守孝,又不用像書上說的那樣父孝三年祖父孝一年,就是按書上的道理,一年的祖父孝也早守完了!這兩年,陳家從未提過親事,陳家太太也從未到褚家村兒來上一遭!陳家此番回村,不知褚家又有何喜?
褚韶華長眸微眯,還不知這回鄉,是為成親還是退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