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佑安寺
翌日一大早,二門的婆子早就備好了馬車,等眾人往鶴安院請安用過早膳之後,一行人就往佑安寺去了。
車上,謝元姝卻有些神遊九霄。記憶中,似乎就在這幾天,韓礪藉著給朝廷納貢入京,被皇上留在了御林軍。
自本朝開國,韓家掌控西北永遠都是歷任皇帝心頭一根兒刺,之前,也不是沒有朝臣上摺子,讓鎮北王府送子入京為質。可鎮北王府掌控數十萬精銳,皇上又怎敢做的這麼直接。
這稍有不慎,就怕引火燒身,到時候要收場可就難了。
好在要找借口把韓礪困在京城一段時間,倒也不是難事。給個恩旨,任誰都不會戳穿這層窗戶紙。
當然,這裏面昭華大長公主定是沒少出力。
當年太、祖打下這天下,獨寵宮中的淑老太妃裴氏,可惜子嗣艱難,好不容易生下女兒靜安公主,竟連滿月都沒挨到,就早夭了。淑老太妃傷心欲絕,太、祖心疼不已。為給淑老太妃一些寬慰,太、祖做主接了淑老太妃娘家安陽侯府的侄女入宮陪伴左右,之後更是給了昭華公主的封號。
昭華大長公主年幼時得太、祖憐惜,尊貴雖比不過鳳陽大長公主,卻誰都不敢小覷。一次萬壽節,宮中設宴,因對老鎮北王一見鍾情,昭華大長公主跪在御前,求太、祖賜婚。當時老鎮北王已有一妻,大同總兵孟家嫡長女,已懷有身孕。聖旨已下,誰都不敢抗旨不尊,可孟氏生產之後便別府而居,所以這些年,孟老夫人和昭華大長公主,居於鎮北王府東西兩府,一直都是死對頭。
昭華大長公主順利求了太、祖賜婚,原以為一切都圓滿了。熟料,入府五年,肚子丁點兒動靜都沒有。不得已抬了貼身丫鬟袁氏做了老鎮北王的妾室,得子之後記在了自己名下。
所以,這些年,她仗着自己是太、祖親自賜婚,雖沒奪了正妻之位,卻把自己當做了王府真正的老祖宗,平日裏沒少偏袒二房。可惜二老爺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當年昭華大長公主費盡心機都沒能讓他襲了爵,這口氣至今未能咽下去。便把所有希望寄在了二房三少爺韓慶身上。
所以,皇上能順利把韓礪留在御林軍,鎮北王府沒有什麼動靜,這裏面必是少不了昭華大長公主的功勞。
鎮北王府長房有兩子,嫡長子韓礪,庶子韓靖,昭華大長公主自不會把區區一個庶子放在眼中。
可重活一世,謝元姝卻覺得,皇上和鎮北王府的交鋒,未必就是皇上贏了。誰又敢說,鎮北王府沒想過走這招險棋呢?
畢竟天子腳下,更方便結、黨、營、私,拉攏勢力。
沒一會兒,馬車就到了佑安寺。
由丫鬟扶着,謝元姝緩步下了車。
佑安寺算不得京城最大的寺廟,卻是香火最旺盛。當年太、祖打進紫禁城,令內務府和工部修繕這座寺廟。到現在,歷經三朝,已經是京城最著名的皇家寺廟。
不過雖說是皇家寺廟,平日裏尋常百姓家,普通香客也是能來上香祈福的。
按說鳳陽大長公主來,早該有人清場,可昨個兒鳳陽大長公主已提前派人傳話,無需興師動眾,擾了百姓上香。
這邊,早有小和尚恭候多時。
一行人隨着小和尚一起進了佑安寺。
連日陰雨後,寺廟裏更顯鬱鬱蔥蔥,空氣中瀰漫著花草的清香。
上一世,謝元姝並不信佛,這一世,她卻跟着鳳陽大長公主虔誠的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願佛祖保佑謝家平平安安,幾位哥哥平安順遂。”
等拜了佛祖,添了香油錢,便有小沙彌過來問郡主要不要抽籤。
謝元姝遲疑了下,卻見鳳陽大長公主笑着朝她點點頭。
見狀,謝元姝淺笑着拿過簽筒,最後抽了一支上上籤。
鳳陽大長公主自是滿意,笑着讓其他幾個姑娘也抽抽看。
二姑娘謝雲萱和蕭瑗皆是上籤,唯謝雲菀,抽到了下下籤。
眾人一陣沉默,還是大夫人紀氏上籤寬慰她:“這一次又如何做的了准。”
迎着眾人的目光,謝雲菀又抽了兩次,可每次,都一樣是下下籤。
謝雲菀一雙眸子瞬間就紅了。
紀氏見狀,拍拍她的手,想要安慰她一番,心下卻也一陣不安。
今個兒大長公主往佑安寺來,是為了給郡主求平安符,圖個吉祥。女兒縱是再有委屈,也不好這個時候,在佛祖面前哭哭啼啼,失了規矩。
想了想,她緩聲道:“一會兒你在禪室多抄幾卷經書,這簽自然可解。”
謝雲菀如何不知,母親是在擔心什麼,強忍着眼中的淚水沒落下來,點了點頭。可袖子裏的手卻緊緊抓着木簽,恨不得把這木簽折斷。
見她神色無異,鳳陽大長公主帶着大家離開大殿,往後面禪院走去。
只才剛到後院,從禪室聽經出來,就有丫鬟進來回稟,說定國公府陳家大太太帶着幾位姑娘過來給大長公主殿下請安了。
事情哪裏會這麼巧,謝元姝輕抿一口茶,那日她把陳延之拒之門外,怕是陳家大夫人已經聞着了風聲。
很快,陳家大夫人一行人就進來了。讓謝元姝詫異的是,陳延之竟然也跟來了。
謝元姝愣愣的看着陳延之一身石青色寶相花玉綢錦袍,溫文爾雅。
可重生一世,謝元姝再不覺得他的笑容溫和清雅。
尤其想到上一世他的殘忍和無恥,謝元姝頓時覺得有些呼吸不暢。
她一瞬不瞬的看着陳家大太太李氏和母親說著什麼,看着陳延之恭敬有禮的給母親請安,看着傅錦笑意嫣然的站在陳家大太太身後。
為了不讓母親發覺她的異常,再惹了母親擔心,她竭力讓自己不要再沉浸在上一世的記憶中,可記憶卻那麼鮮明,似乎已經融入她的骨髓,讓她再逃不掉。
眼前的傅錦一身月白色蘭花刺繡褙子,鵝蛋臉,膚如凝脂,怯怯的站在陳家大太太身後,誰又能想到,這樣眼神無辜的她,竟然早已經和陳延之私相授受。
傅錦是定國公府二房二太太白氏的外甥女,父母離京外任路上遭了劫匪,留下這麼一個孤女。白氏不落忍,就接了外甥女在自己身邊。
上一世,得知傅錦竟然暗地裏勾搭了陳延之,還有了身孕,白氏差點兒沒氣過去。只到底是她的外甥女,縱不恥她的不知檢點,還是求到了陳家大太太身邊,求留她一命。
李氏豈能心軟,一邊罵傅錦這小賤蹄子不知羞,一邊又覺得是白氏教導有失,才惹出這樣的醜事。郡主和兒子大婚在即,這事兒勢必是得瞞下的。就是連老夫人那裏,也得瞞着。否則,大長公主怪罪下來,豈能繞過陳家。
好在郡主對兒子一片痴情,嫁過來縱然知道了真相,便是念着舊情也會忍了這口氣,如此,傅錦是更不能留的。去母留子,已經是便宜她了。
上一世,謝元姝確實太卑微,得知真相之後,為了護着陳延之,竟然忍了委屈把謙哥兒養在身邊。母親的性子她是知道的,若她不這麼做,定會求到皇上面前,給陳家治罪。她雖怪陳延之辜負了她,卻也不忍陳家滿門遭難。
可她萬萬想不到,她的退讓非但換不來陳延之的一絲悔意,反倒連她房裏都不踏入一步。說是因她之顧,害的謙哥兒自幼沒了生母。
他看着她的目光,好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心裏發寒,不是沒想過和離,可到底還是心軟了。
此刻回想起上一世的種種,謝元姝深深吸了口氣,才壓下心中的暗涌。
這邊,陳延之見他進門到現在,謝元姝隻字未言,看着她的目光多了幾分疑惑。
那日她大病初癒,她把他拒之門外,他只當她身子剛好,小女孩家臉皮薄,不想他見着她的病容。
母親卻擔心他是不是哪裏惹了郡主不快,聽聞今個兒大長公主殿下往佑安寺來,便強壓着他也來了。
陳延之心中微怒,可也不好失了孝道,惹了母親傷心。
這會兒,被謝元姝這麼冷着,他頓覺有幾分失了顏面。
而陳家大太太李氏,方才見謝元姝一瞬不瞬的盯着陳延之,心底暗鬆一口氣。她並不知,謝元姝之所以盯着陳延之,是因為恨他至極。
謝元姝只要一想到自己上一世的忍辱負重,就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上一世,她真的是眼盲心盲,愚蠢至極。這一世,她必要千百倍的讓他還回來。
坐在謝元姝身側的蕭瑗見她緊攥着的手,不由有幾分擔心,輕輕抓住了她的手。
謝元姝深吸一口氣,朝她笑笑,示意她不用擔心。
鳳陽大長公主只當她才從禪室聽經出來,這會兒又被拘在屋裏,定是覺得無趣了。笑着遣了她們後院吃茶去。
母親既已這麼說,謝元姝也不好拒絕,惹了母親擔心,帶了眾人就出去了。
佑安寺的院落雅靜幽深,上一世,她也是極喜歡的。
滿目的綠樹蒼蒼,腳下青石砌的小徑,鼻尖縈繞着的檀木香味,彷彿整個人也染上了香火氣,心裏也平靜了許多。
見她眼中的笑意,蕭瑗提着的心終於是落在了肚子裏。
謝元姝身份尊貴,平日裏,眾人都圍着她。只今個兒,陳家世子爺也在,大家吃了一杯茶,就心照不宣的避開了。
見謝元姝一副淡淡的樣子,陳延之再忍不住緩步上前,開口道:“郡主,我可是哪裏惹郡主不快了?”
謝元姝確實沒想到陳延之會這般問她。
她靜靜的看向他,半晌,噗嗤笑了出來:“世子爺多心了,世子爺又沒做過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情,我怎會惱了你?”
一句話讓原本心裏就存了鬼的陳延之,神色有幾分的緊張。
上一世,謝元姝心思單純,便是察覺了也不會多心。可重活一世,看着眼前的陳延之漏洞百出,她就忍不住再一次的罵自己上一世太蠢。
鳳陽大長公主殿下寵着謝元姝,這整座京城無人不知。
對於自己和謝元姝自幼的婚約,陳延之原先也不做他想,畢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身為定國公府長房嫡長子,他自小就知自己肩上背負的責任。
直到傅錦出現。他從未見過那般溫柔似水,惹人憐惜的女子。尤其和她在一起時,他再不用小心翼翼,斟酌用詞,這樣的她,讓他如何能不傾心。
之後,他便愈發覺得謝元姝趾高氣昂,骨子裏的驕傲自恃,即便在他面前,也掩藏不住。
憑什麼自己要在她面前永遠低一頭,娶妻娶賢,他看的明白,即便是母親在謝元姝面前也不失恭敬。她身份尊貴不說,輩分也擺在那裏,誰敢在她面前失了規矩。
就像此刻,她淺笑的看着他,眼神中沒有絲毫的惱意,可他愣是察覺到了她的倨傲。
他忽的心中一陣煩躁,又寒暄了幾句,便找了借口離開了。
見他倉皇離去的背影,謝元姝沉默半晌,緩緩勾起了唇角。
她對陳延之更多的記憶,是他的冷酷,殘忍,也因着這樣慘痛的記憶,讓她差點兒忘了,此時的陳延之,不過十七歲,稚嫩的很,她又何須懼他。
上一世,也是她給了他傷害她的權利,這一世,她看他屆時還能拿什麼做倚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