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往事
黑漆雲母事事如意填漆床上,因為大病初癒,謝元姝神色多少有些不濟,可落在謝雲菀眼中,卻礙眼極了。京城誰不知道謝元姝的美貌,尤其是那渾身的貴氣,便是宮裏的兩位公主,也鮮少能比得過。如今病了這麼一場,連之前微微的嬰兒肥也都盡數消退,更是襯得她眉目如畫。
謝雲菀私下裏在梳妝鏡前模仿過無數次她的姿態。可惜,到底是東施效顰,她從未被千嬌百媚的寵着,又怎麼可能有謝元姝那與生俱來的倨傲和自信。
床上,謝元姝把謝雲菀的神色盡數看在眼中,只她如今多少有些睏倦,對付她,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
謝元姝輕輕打了個哈欠,懶懶的靠在大紅色丹鳳朝陽大迎枕上。
鳳陽大長公主知她定是累了,便打發了眾人離開。
屋裏,瞬間安靜下來。
謝元姝整個身子埋在母親懷裏,像只撒嬌的小貓咪。
鳳陽大長公主笑着輕拍她的後背,可言語間還是有些心有餘悸:“你說你這孩子,從小到大什麼事兒都由着自己的性子來。定國公府每年的百花宴,哪就那麼重要了。本就身子有些不爽,怎還強撐着要去湊熱鬧。”
謝元姝聽了這話,身子一僵。
是啊,記憶中百花宴前她確實染了點兒風寒,可她有記憶起,定國公府百花宴她每年都是要去的。每次去了,陳延之總是拿出不知從哪裏搜尋來的小玩意逗她開心。其實,有母親嬌寵着,宮裏也經常有賞賜,她哪裏就是眼皮子淺,稀罕陳延之尋來的小玩意。只不過是因為他送的,她才格外的看在眼中罷了。
在她記憶中,陳延之待她溫柔有禮,從不因為她郡主的身份,還有憑白高了的輩分而顯得拘謹。這樣的陳延之,在她未嫁給她之前,一直都像大哥哥一樣的疼着她。
“母親,是姝兒錯了。日後,姝兒再也不會讓母親擔心了。”
鳳陽大長公主知道她慣會撒嬌賣乖,也不好再教訓她。
可還是忍不住嘀咕幾句:“你可還記得你五歲那年,失足從假山上摔下來,當時若不是鎮北王府的大公子衝上前……”
說到這,鳳陽大長公主不由又有幾分哽咽。
聽母親突然提到韓礪,謝元姝心中頓時有些說不清的感覺。在她的記憶中,確實不怎麼記得當年的細節了,她隱隱記得,當年韓礪為了救她,傷了手臂。母親做主請了宮中的御醫給他醫治,似乎有半個月的時間,他被母親強留在府邸養傷。而她,偷偷帶了丫鬟往他屋裏去,乖巧的趴在他床邊,和他說話。
許是她有些聒噪,韓礪只偶爾答應她幾句。她自幼被嬌寵着長大,哪裏見過這麼惜字如金的人,便覺幾分動怒。
可也怪了,即便是生氣,她還是日日往他屋裏去。只不過最後聊着聊着就趴在那睡著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沒幾日,他便和母親請辭,隨鎮北王離京了。
謝元姝起初還有些恍然若失,可畢竟是小孩子,沒多久便拋到腦後去了。
這之後,每年萬壽節,千秋節,皇太后壽辰,謝元姝也遠遠見過他的身影。後來,皇上更是選他入御林軍。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皇上這是忌憚鎮北王府手中掌控的兵力,西北終究是讓皇上放心不下。
可誰又能想到,他入京不僅能全身而退,之後還襲了鎮北王的爵位,最後更是率兵打進了紫禁城。
見她不說話,鳳陽大長公主只當她臉皮薄,笑着轉開話題道:“罷了,不說這些了。你大病初癒,我一會兒差人讓太醫院的常太醫開些調理身子的葯,你可別想摸魚打諢躲過去。”
謝元姝知道母親是在擔心自己,重活一世,她又怎會為了這麼點兒小事再讓母親憂神,低聲應道:“我這次肯定不耍賴,母親若是不放心,可以讓嬤嬤看着我。”
聽着這孩子氣的話,鳳陽大長公主忍不住笑出聲來,伸手捏着她的腮幫子,笑罵著:“你這小東西,也就會哄我開心了。”
屋子裏暖暖的,枕在母親身上的謝元姝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等她再次醒來,外頭已經是夕陽西下。
膳房那邊早已送了銀耳蓮子羹,紫米粥來,都是些好克化的。
芷東正準備侍奉她用膳,卻見謝元姝搖搖頭:“都撤了吧。”
知道她大病初癒沒什麼食慾,芷東拿了茶水上前,緩聲勸着,“郡主,昨個兒表姑娘差人捎了親手做的甘露餅和玫瑰糕,您可要嘗嘗看?”
芷東口中的表姑娘正是戶部尚書蕭家的長房嫡女蕭瑗。喪母長女,那繼室裴氏又是個厲害的,暗地裏沒少給她立規矩。懷寧侯府周家老夫人實在不落忍,便把外孫女接到了自個兒身邊。等到蕭瑗六歲那年,周家老夫人左思右想還是求到鳳陽大長公主身邊來,想讓蕭瑗給郡主做個伴。
周家老夫人育有兩女,除了嫁入蕭家的大女兒,二女兒正是國公爺謝敬的髮妻。可惜同樣福薄,嫁過來不過兩年,生謝少恆難產去了。也是礙着這層關係,周家老夫人才和鳳陽大長公主開了這個口。
鳳陽大長公主早就喜歡蕭瑗這孩子,和謝元姝年歲相當,卻看上去沉穩許多。尤其她四十五歲生下女兒,闔府的姐兒雖也相差不過幾歲,便是長房嫡長孫女謝雲菀也不過比女兒長几個月。可到底是差着輩分的。小時候還好,沒什麼規矩,可隨着年齡的增長,誰又敢在女兒面前失了規矩。
鳳陽大長公主如何能不急,怕這樣下去,女兒難免寂寞。沒成想,這個時候周家老夫人開口了,鳳陽大長公主哪有不同意的。
就這樣,從六歲起,蕭瑗幾乎是留在了忠國公府。
府邸的下人因着之前大太太的緣故,皆稱呼她一聲表姑娘。
這幾日之所以沒在府邸,蓋因戶部尚書家那位繼室摔了腿,礙着孝道,回府侍奉湯藥去了。
看着芷東端上來的紅漆纏枝紋食盒,謝元姝的手不由有些顫抖。上一世,這個時候寶桐確實是回府去了。
可那裴氏又怎麼會放掉這個機會,按說裴氏是安陽侯府出來的,可做的事情是半分體面都沒有。許也因為她是庶出,以繼室的身份嫁入蕭家,眼中自然容不下寶桐這嫡長女。
上一世,記憶中好像是半個月之後,寶桐才又回到忠國公府,回來之後,整個人都恍恍惚惚的,在她逼問之下,她才告訴她,裴氏想把她嫁給祈王府的二公子。這京城誰不知道祈王府的二公子生下來就病怏怏的,性子暴躁,平日裏沒少責罰身邊的小廝和丫鬟。
寶桐若嫁過去,一輩子算是都毀了。
謝元姝當然氣不過,拉着她到了母親面前,有母親出面,給那裴氏一百個膽子,諒她也不敢再生妄想。
可謝元姝沒想到的是,她能救寶桐一次,卻救不了她第二次。
一次中秋家宴,寶桐就成了太子婕妤。人人都說她蓄意勾搭太子,謝元姝自然不信,可有謝雲菀在她身邊,又豈容她不信。如今想想,還是她太傻了,寶桐那樣的性子,又怎麼會做出那般傷風敗俗之事。定是有人陷害她的,可這人是誰?
想到這個,謝元姝緊緊攥緊了手中的帕子。
“芷東,安排人去蕭家傳話,就說尚衣局給寶桐做的新衣到了。”
重活一世,謝元姝斷然不會讓寶桐受任何委屈的,
芷東並未察覺謝元姝的異常,自家主子自幼被大長公主殿下嬌寵着,向來是想一出是一出。她們這些當奴婢的,除了在身邊盡心侍奉好,哪敢多一個字。
只是聽着謝元姝這話,她還是有些詫異。往日裏,表姑娘也不是沒離開過郡主,這多則十天半月,少則四五天,郡主也沒這般心急過。在她看來,近幾年比起表姑娘,郡主和大姑娘謝雲菀倒是更親近些。
芷東只當主子大病一場,有些孩子氣,忙使了個眼色給一旁的芷青,安排人往蕭家傳話去。
謝元姝睡了這麼些天,確實身上懶的很。可想到病了這麼些天,還沒好好沐浴過,這可怎麼行。用了幾塊點心后,便吩咐芷東替她沐浴梳妝。
芷東知自己勸不住小主子,無奈吩咐婆子們又添了幾個火盆。
等到謝元姝沐浴梳妝完,就聽外頭丫鬟進來傳話說,幾位老爺來看郡主了。
謝元姝身上着月華錦上裳,玫瑰紫緞裙,明眸皓齒,聽到丫鬟的傳話,急急就往外室走去。
謝敬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謝元姝撲了個滿懷。
謝元姝和他相差二十多歲,對於這幼妹,他幾乎是當女兒在養的。平日裏別說訓斥了,便是連皺眉都沒有過。
謝元姝自幼被嬌寵着,並不知自己輩分莫名長了一輩是什麼意思,小的時候,跟着謝少恆他們叫謝敬爹爹,逗的大家直笑,三歲之後,才被身邊的嬤嬤教導着,再不許叫爹爹,得叫大哥。
所以比起二老爺謝至和三老爺謝山,在謝元姝心裏,謝敬真的是長兄如父。
見謝元姝這麼黏着謝敬,謝至和謝山相視一眼,皆有些受傷。
這邊,謝敬才不理會兩兄弟的面面相覷,看着謝元姝消瘦的臉頰,心疼極了,直接差人往城南去買謝元姝最愛吃的蟹肉餛飩。
三老爺謝山終於忍不住開口調侃:“大哥,不知道的以為你這是在養女兒呢。”
知道三哥慣是會說笑,謝元姝也被逗得噗嗤笑了出聲,可想到上一世,她都沒能送大哥最後一程,二哥和三哥也在流放途中被奸人所害,她便忍不住落下淚來。
謝敬頓時有些手足無措起來,“幼姝,這是怎麼了?可是誰惹你傷心了?”
謝元姝卻是搖搖頭,直直的看着他。看了好一會兒,好一會兒,她復又埋在謝敬懷裏,哭泣出聲。
謝敬真的被嚇着了,畢竟自己這幼妹向來是驕縱的主,闔府上下誰不捧着寵着,因此脾氣也大,膽子也大,過往這些年,除了撒嬌賣乖的時候,何曾哭的這麼傷心過。
五歲那年偷偷爬到假山上,這滿京城都找不出比她更膽大的貴女來了。
謝敬正琢磨着該怎麼哄她,卻感覺謝元姝抱着他的力道更大了,嘴裏還不停喃喃着:“大哥,大哥……”
好像他離家多年似得。
謝敬不知道的是,對於謝元姝來說,這比離家多年還要讓她難以承受。
她恨自己上一世的無力。
聽她喃喃的叫着自己,謝敬溫聲道:“不怕,不怕,大哥永遠都在,什麼時候都不會丟下你的。”
謝元姝心情複雜極了,她想告訴大哥,上一世謝家滿門覆滅,告訴大哥,他遭奸人陷害,死在了西北。可話到嘴邊,她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她大病一場,母親請了高僧入府誦經,這個時候,她若說這些驚世駭俗的話,大哥許真的以為她被鬼附身了。
那就慢慢來好了。既然她重生了,那肯定有機會,一步步籌劃。
想通這些,她突然覺得心裏暢快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