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終章

第37章 終章

戴綺思、虞子期以及仲荃三人頓時不約而同地歡呼起來。越野車迎着初升的太陽,一路朝着秋心泉駛去。

對比這場驚心動魄的冒險旅程,回程的經過倒顯得稀疏平常了許多。黑瓶中的沙子看上去十分普通,起先我們都很擔心它的功效,但老揣身後的眼睛卻慢慢淡化,血液情況很快恢復了正常。兩個月不到的時間,他整個人變得精神抖擻,簡直像重獲新生一般。他離開的時候,約我們去他老家做客,並一再強調要帶着老婆孩子登門道謝。

我們留影合照,吃了團圓飯,大家談笑風生,十分愉悅。那一刻,誰都沒有想到,這將是大伙兒最後一次見面,來自沙漠古城的幽靈根本沒有打算放過我們這些倖存者。

冬去春來又一年,懶猴上樹,母豬打滾,和煦的春風吹遍神州大地,連美帝這種旮旯邊角的蠻邦僻壤也順捎關照了一通。這時節,陽光明媚,萬物復蘇,脫去笨重的大棉襖,渾身清爽,甭提有多輕鬆。用虞子期的話來說:吃飯都精神了,憑空多添兩碗大白飯。新疆之行過後,大伙兒疲乏不堪,三人窩在店子裏,跟困冬的熊瞎子差不多,整整蟄伏了一個冬天。

薛楊老師對此頗有微詞,他敲着手中光滑油亮的斤八寸,苦口婆心地勸我們出去走走。我和虞子期統一戰線,採取消極抵抗政策,死活不肯挪窩子,霸佔了天井裏一整片大好的陽光。戴綺思破天荒地加入到了我們兩個大懶漢的行列中,據說是因為博物館休整,手上的研究耽擱了,最近閑得沒處去。薛楊老師氣得吹餘子瞪眼,聲稱要將我們幾個吃閑飯的統統掃地出門。可惜這種無組織無紀律的日子最終還是被打破了,起因是食堂大導師要曬蘿蔔乾,嫌我們佔地方。在大學生環保杯有兩位爺,那是千萬得罪不起的。一是門衛子期大爺,其二就是這位食堂大導師。我們三人心中不甘,眼見着好好的地方被一塊塊不起眼的乾癟蘿蔔強佔去,卻也只好夾起馬扎灰溜溜地另尋去處。誰曾想這一尋,偏叫我們幾個尋出了不小的事端。

事情要從老揣打來的一通越洋電話說起。他回國之後,始終惦記着給他那寶貝兒子認乾爹的事,非纏着我們去一趟,並再三言明,如果我們不肯,他就拖家帶口,把媳婦和兒子都帶來磕頭認門兒。我心裏一想,那還了得,趕忙應了下來。

“那敢情好,你們收拾收拾早點上路。”薛楊老師似乎早有準備,半個月不到的工夫就把回國的手續給處理妥當了。

我說:“楊老師您這也太生分了,擺明了趕我們走啊!”老頭子哼了一聲,又掏出一封書信:“你們這趟路過長沙,替我跑一跑。”

“哦,原來是給老相好遞情書。”虞子期賊兮兮地接過信封,沖薛楊老師擠眉弄眼。

沒想到平日裏一本正經的薛楊老師居然沒有當眾反駁他。老爺子耳根子一紅,不置可否,轉而假模假式地叮囑我們路上低調行事,別惹事端。我心想:難道真叫虞子期掰對了,老爺子在男女關係上還存在着歷史遺留問題?

我腦海中瞬間浮現出四個字:老當益壯!可惜信封上沒名沒姓,徒有一處不算詳細的地址——沙河壩連家屯二村。我故意逗薛楊老師,可他死活不肯說出收信人的姓名,交代我們把信送到村委會即可,如果怕麻煩,到了長沙貼上郵票找個郵筒塞了也行。我們對他這種不負責任的戀愛態度進行了嚴肅的批評。可惜老爺子軟硬不吃,直到我們登上飛機的那一刻,還是沒猜透他那個夢中的老太太是誰。

我們帶着大包小包的土特產,輾轉顛簸了好幾天,可算來到了老揣傳說中的故鄉——湖南長沙。剛出火車站,就見一道耀眼光鮮的紅色橫幅迎風飄揚,上書“歡迎美國學者餘悸一行交流訪問”。橫幅下停着三輛跨子車。老揣坐在車簍里,頭頂雷鋒帽,蹺着二郎腿,正和邊上的司機說話,一見我們立刻摘下蛤蟆鏡蹦了起來。

“可以啊,一段日子沒見,返老還童了。”

“托各位的福,沒有各位,哪兒有我今天。來來來,有話回家說,先上車。”小半年的工夫,老揣臉上的氣色有了明顯改觀,不僅肚子鼓了好幾圈,連兩鬢的白髮都褪了,整個人看上去精神煥發,跟進廠回過爐一樣。要不是那口熟悉的方言,我還真不敢確定眼前的人就是當初那個病入膏肓的山西煤老闆。他帶來的那兩個司機都穿着藍大褂,膚色黝黑泛着紅銅一樣的光澤,一看就是庄稼人。他們二話不說,上前來幫我們搬行李。虞子期也不客氣,一屁股坐上車,扭了扭身子抱怨道:“牛車也比跨子強啊,坐都坐不踏實。你不在山西挖煤嗎,怎麼跑長沙來了?”

我也好奇,老揣是在孤兒院長大的,打小沒爹沒娘,怎麼忽然變湖南人了?他笑道:“這事說來話長,我們那地方太偏了,路還沒修過去。這玩意兒快,怎麼著也比牛車好使。大家湊合一下,最多兩個鐘頭。”

一路上老揣侃侃而談,把回國后的事詳細向我們講述了一遍。我們這才知道,他回到山西之後又大病了一場,險些見了閻子期爺,過趟奈何橋。事後越發覺得應該尋根問祖,把自己的身份給解決。好在他爹那樁案子留了檔,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後可算給他摸着了門路,找到了長沙市底下一處只有十二戶人家的小莊子;進去一打聽,得了,揣家莊!族譜上還真有揣連順這麼個人,樂得老揣眼淚鼻涕流了滿地,險些把族譜給禍害了。認祖歸宗成了老揣人生中最為重要的一頁,他帶着老婆孩子舉家搬遷,回到了揣家莊。再過幾天,莊上會舉行盛大的祭祖儀式,將老揣他爹的衣冠冢遷回揣家祖墳。而老揣和他那寶貝兒子的名字也將重新錄入族譜,從此就算是有根有底的人。談到這些,老揣臉上抑制不住地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他轉頭對我說:“老余啊,你別怪我多嘴,你們老在外面漂着不是回事,早點回來吧,還是家裏好。”

他這番話激起了我心中苦澀的回憶,打心底里忽然生出一股悲涼。我看了看一旁昏昏欲睡的戴綺思,沖老揣道:“過段日子吧。”

兩個鐘頭的車程很快就到了頭,我們來到一處開闊的荒野,四處都是綠油油的稻田。虞子期跳下跨子,捂着腰說:“屁股都坐扁了,你們村在什麼地方?怎麼都是莊家田。”

開車的司機提起行李,樸實地笑着說:“莊上不通路,只能開到這片田裏,我們要步行啦。”

本以為見到田地,離村子也遠不到哪裏去,誰知道這一走就是大半天,直到月亮高掛我們才隱約看到了山坳間為數不多的燈火。我直呼上當。老揣靦腆地解釋道:“到了到了,前面就是我們庄。你可不知道,村裡花了大工夫準備酒席,老少爺們兒都等着看洋人學者呢。”

“你就吹吧,一會兒牛皮吹破了,看你怎麼交差。我們三個可都是地道的國產坯子。”

“那不是有戴綺思小妹妹嗎?”老揣叮囑說,他先前已經在村支書那兒誇下海口,把自己在美國創業打拚的故事吹得天花亂墜,這次重歸故里,引來洋人朋友登門道賀,在揣家莊的歷史上,那簡直是空前絕後必須載入族譜的大事。所以,我們三個必須把架子端起來,給他長一回老臉。

“操,合著我們跨個太平洋,就為了給你撐回臉面,”虞子期調侃道,“那你這臉可夠長、夠厚的,都快趕上萬里長城了。”

揣家莊帶有濃厚的荊地風味,村民熱情好客,食物以辛辣為主,各家各戶單門獨院,院落周圍修建有圍牆,不僅牆頭纏有荊條鐵刺,連牆體表面都露着玻璃碴和鋒利的瓦楞碎片。村支書介紹說,山裏有野狼,早些年鬧過災,家家戶戶丟雞丟羊,還死過小孩。有點勞動力的早就背井離鄉另投生路去了,剩下的壯年越來越少,到今年就只剩十二戶人家,全村加起來不過三十來號人,其中大部分都是老弱婦孺,田地早就荒廢了,村裏的經濟來源主要以手工業為主。早上陪着老揣來接我們的青年是村支書家的兩個兒子,明年這個時候估計也該進城務工了。我見他眼眶泛紅,急忙拉來老揣一通狠誇,安慰村支書說落葉歸根,該回來的總會回來,老揣就是一個光榮的例子。談起老揣,村支書忍不住豎起了大拇指,舉着海碗要跟我們走一個。

大傢伙喝得盡興,全村老小都跟着鬧了一整晚,村頭的篝火燒得旺,村民的興緻特別高,有幾位花甲老人紮起藍頭巾,換上了五彩斑斕的繡花衣裳,為我們跳起了古樸神秘的荊地傳統舞蹈。戴綺思對中國傳統文化很感興趣,追着跳舞的大爺問了許多細節,可惜老頭滿口方言所答非所問,戴綺思聽得一頭霧水,最後只好不了了之,坐回篝火邊上。我湊過去解釋說,幾位大爺跳的是火師舞,古時候的荊人信仰火神,供奉鳳凰圖騰。火師相當於他們的祭司,掌握着星象、占卜、醫療等技術,在當時的地位非常高。這種舞蹈流傳到今天已經失去了原本的意義,大部分舞步早已失傳,觀賞性勝過其他。戴綺思聽得兩眼放光,對我大有刮目相看的意味。虞子期啃着油汪汪的烤豬蹄,大力拍在我肩膀上:“可以啊兄弟,小抄沒白打。”我生怕虞子期破壞我好不容易樹立起來的高大形象,急忙拿起一壇酒塞進他懷裏。

按照當地習俗,住家的新屋必須由親朋好友、街坊鄰居通力協作共同搭建,不可聘請外來工匠。房屋建成前,村中女眷更不得擅自靠近施工現場。老揣一家人剛遷至此地,住房尚未竣工,目前借住在村支書家中。我和戴綺思以及虞子期三人作為外來賓客,則被安排住進了村上唯一的招待所里。說是招待所,院前院后一共就兩間房,連個燒水的柴房都沒有。雖然入春,但山裏的夜晚寒冷無比。老揣事先為我們準備好了新被褥,又用水泥、磚塊砌了一方可以懸鍋的小灶。他媳婦對於這種簡陋的住宿環境十分過意不去,堅持要求和我們換着住。我忙說:“嫂子你別見外,屋子收拾得夠舒坦了。一會兒添點柴,我們還能熱酒喝,比住外邊自在。這都快11點了,老揣今天喝得有點大,你趕緊帶他回去休息。”老揣為了證明自己神志清醒,大力揮手,對我們高喊道:“我沒喝多,我記着事呢。小妹妹,你屋子裏有尿壺,晚上別往外跑,太荒了。哈哈哈,就在床底下,我特意找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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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使神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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