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音
作者有話要說:奉命露個臉,最近實在太忙了,爹媽又在,希望周末有時間開始更……蘇慕雪隨着失魂落魄的錢三少到了凝香。
白天沒什麼客人,兩人一起緩步上。
只走到一半,便聽到上面傳來凄婉哀怨的琵琶聲,正是一曲《江兒水》。琵琶聲有些散亂,伴隨着琵琶,一個聲音口齒不清地哼唱道:“偶然間心似繾,梅樹邊。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併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的個梅根相見......”
琵琶和歌聲都讓人聽得心裏驀地一酸。
不用看,也知道是柳纖纖在自彈自唱。
錢三少腳步一頓,眼圈一紅,切齒道:“如果有刀,我真想殺了他!”
“三少----”蘇慕雪正色望着他,“莫做傻事,不值。”
錢三少慘然一笑:“惡人我見多了,沒見過這種殺人不見血的。我們真是被他騙慘了……”他不覺望一眼蘇慕雪,“你也受苦了。”
蘇慕雪淡淡一笑:“莫為浮雲遮望眼,風物長宜放眼量。三少是堂堂男兒,能屈能伸,何須計較眼下得失。更何況,吃得一塹,長得一智,得失之間,又哪是眼下衡量得的?”
錢三少微微動容,語氣中不覺帶了幾分敬意:“錢某現在才明白,蘇小姐才是真正豁達之人,失敬,失敬。”
蘇慕雪回道:“三少過獎了。慕雪乃女流之輩,淺薄之見,僅供佐思。”
錢三少經她幾句點撥,心中豁然開朗不少,對蘇慕雪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蘇小姐,請。”
“多謝。”蘇慕雪點頭致謝,亭亭上。
錢三少引着蘇慕雪到了柳纖纖的房間門前,敲幾聲門,琵琶依舊,卻無人應答。
錢三少嘆口氣,伸手推開了門,一股濃郁的酒氣撲鼻而來。
蘇慕雪站在門口往裏望去,只見裏面一片狼藉,角落裏四散着摔碎的瓷器。柳纖纖抱着琵琶坐在椅子上兀自彈奏,只是雲鬢散亂,眼神也是渙散的,整個人神情如痴如狂。
蘇慕雪心裏一緊,她原以為自己已經為情所傷,現在看來,柳纖纖只怕傷得更深。
錢三少走上前去,疼惜地說:“纖纖,蘇小姐來看你了。”他一邊說,一邊想要從她懷裏取出琵琶。
不料柳纖纖一聲厲喝:“走開!”一下掙開了。
她一邊神經質地撥弄着琴弦,一邊目光陰鷙地盯着蘇慕雪,琴聲里慢慢滲透出一股凄厲的怨氣來。
那陰鬱的目光讓人心裏不寒而慄。
錢三少無奈而又歉然地看着蘇慕雪:“蘇小姐別介意,她這幾天都這樣,見誰都像見了仇人,除了喝酒彈琵琶,什麼都不肯做,跟她說什麼她都聽不進去……”
“不礙事。”蘇慕雪仔細端詳着柳纖纖,這個柳纖纖渾身籠罩着一股陰鬱幽怨之氣,哪裏還是那個嫵媚動人風情萬種的女子。她的心裏不由一陣心痛,沉思片刻,對錢三少道:“有勞三少幫小女子借琴來一用。”
錢三少不知道她要幹什麼,但還是應了一聲轉身出去了。
蘇慕雪搬來一張凳子,放在柳纖纖對面三尺開外,從容不迫地坐了下來。
柳纖纖眉頭一皺,似乎也有點迷惑她要幹什麼,手下一緩,琴聲里的戾氣也跟着一緩。
不多一會,錢三少搬了一把琴過來。蘇慕雪接過來將琴放在膝蓋上,調了下琴弦,抬頭望向柳纖纖。柳纖纖一下戒備起來,手指一陣痙攣,琵琶又凄厲了不少。
蘇慕雪眼底一片溫柔真摯,對上她的目光,便不再放過,手底纖指一揚,看似隨意,一曲《河滿子》信手彈來。隨着曲子,蘇慕雪低吟道:“綠綺琴中心事,齊紈扇上時光。五陵年少渾薄倖,輕如曲水飄香。夜夜魂消夢峽,年年淚盡啼湘。歸雁行邊遠字,驚鸞舞處離腸。蕙多少鉛華在,從來錯倚紅妝。可羨鄰姬十五,金釵早嫁王昌。”《河滿子》本來也是一首悲涼的曲子,晏幾道的這首詞吐露的又是對歌姬的同情。但蘇慕雪彈得中正平和,同情之意娓娓道來,卻斷無居高臨下的施捨。
柳纖纖聽得眼中悲切,滿腹心事似被勾起,琴弦一轉,一曲凄厲的《胡笳十八拍》撕心裂肺般響起。錢三少聽得渾身一哆嗦,悲憤之心也跟着升起。
蘇慕雪眉頭微皺,琴音一轉,換了《平沙落雁》。錢三少只覺心氣一陣平和,彷彿間秋高氣爽,風靜沙平,雲程萬里,天際飛鳴,天地如此壯闊,萬般心事皆可緩緩放下。
柳纖纖顯然也受了這琴聲的影響,悲憤之情稍減,委屈之意漸盛,轉弦三兩聲,已經換成了悲悲切切的《漢宮秋月》。
蘇慕雪看她眼神已經收斂回來,心神歸一,鬆了一口氣,略一轉弦,便換成了《高山流水》。巍巍乎高山,洋洋乎流水;清風拂過山崗,明月照進大江;人生百年,歲月無痕;不如青山無語,不如流水從容……
一曲未了,砰地一聲,柳纖縴手一松,琵琶從懷中掉落,跌落地上。
錢三少吃了一驚,抬眼望去,柳纖纖已經是淚流滿面。
蘇慕雪的手卻只是略微頓了下,便不動聲色地繼續了下去。
彈者從容,聽者的心也跟着徜徉山水間,萬千心緒,都漸漸歸於平和。
一曲終了,蘇慕雪方才徐徐住手。
室內陷入一片短暫的寧靜。
蘇慕雪舒了口氣,輕撫下琴面,小心翼翼地挪開琴,錢三少已經眼疾手快,接了過去。
蘇慕雪對他微微點頭:“有勞。”
錢三少現在對她又是感激又是欽佩,恨不能五體投地,哪敢受她的禮,頭搖得跟波浪鼓似的:“不敢不敢。”
蘇慕雪稍稍整理下衣服下擺,站起身來,望着柳纖纖,柔聲問道:“柳姐姐可好些了嗎?”
柳纖纖整個人虛脫了似的,軟綿綿靠在桌子上,一臉疲憊憔悴。
她神情複雜地看一眼蘇慕雪,低聲道:“……多謝,蘇小姐開導。”她改了稱呼,顯然是刻意要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蘇慕雪並不以為意,安慰道:“琴操可以紓解心緒,也能將心緒導入魔障。柳姐姐以後可以多彈些舒緩的曲子,免得傷了耳朵傷了心事。”
“技不如人。”柳纖纖低頭嘆息,咬咬嘴唇,忽然抬起頭來,感情複雜地說了一句:“敗在蘇大小姐這樣的絕代佳人手下,纖纖倒也不丟人。”
蘇慕雪怔了一下,旋即明白了她話中的意思,臉上一下紅了:“柳姐姐誤會了。”
錢三少也插嘴解釋道:“事情根本不是我們想的那樣!那沈……離歌也不是看上了蘇小姐,而是看上了蘇家的織錦坊!”
“什麼?”柳纖纖睜大了眼睛。
錢三少懊喪地跺跺腳,氣憤填膺地說:“他做每件事情都是有目的的,以前對我們的種種,都是為了騙得我們的好感,利用我們達到他的目的的!”
柳纖纖張着嘴愣了半天,搖搖頭:“我不信!他不是那種人!”
“事情都到這地步了,你怎麼還執迷不悟呢?!”錢三少急道,“那個人從頭到尾都是在騙人!你想想,他要不是故意矇騙我們,怎麼到現在都不肯告訴我們他的身世?他說他是從那個什麼海上來的,我也托跑外商的朋友打聽過,番外壓根沒有這麼一個地方……當初,他說他很快就會離開中原,回到家鄉的,結果呢?生意倒是越做越大,但哪有離開的意思?”
柳纖纖辯解道:“可他的確與我們中土人士不同啊!”
錢三少煩躁地說:“他說了,他都是裝的……”
蘇慕雪卻聽得心裏一動,插嘴問道:“柳姐姐,你覺得他哪裏與咱們不同?”
柳纖纖這才意識到蘇慕雪還在,有些後悔自己剛才的言行,忙起身道:“蘇姐姐,對不住,纖纖剛才失禮了,我找人打掃下,備些茶水點心,咱們坐下聊。”說完,她招呼兩個丫頭進來,收拾了殘籍,上了茶水點心,拉着蘇慕雪坐下。
“沈大哥這個人……”柳纖纖剛一開口,錢三少猛一瞪眼:“你還稱他大哥?!”
柳纖纖精神已經恢復了七八分,白他一眼,改口道:“好!好!沈離歌那人,我早就跟你說過,他是個很奇怪的人。怎麼個奇怪法呢?就是……”她歪頭想了一下,“就是咱們覺得很尋常的事情,他會覺得很新奇!反過來呢,咱們覺得很奇怪的事情,他會很不以為然!還有就是,無論天大的事情,到了他那裏,他好像都覺得很簡單,一下就能解決掉……”她的語氣不自覺帶出了幾分崇拜的味道。
錢三少瞪她一眼,接口對蘇慕雪說:“他與眾不同,我也承認。當初第一次見他,雖然他一文不名,但是就是給人一種氣度不凡的感覺。他當時給我講他打算怎麼做絲綢生意,其實我也不懂絲綢生意,但我就是相信他會賺錢。記得當時我讓人把銀子給他時,他的反應也很古怪,拿着一個把玩過來把玩過去,嘴裏直問:這個東西真的能當錢用嗎?好像從來沒見過銀錠子,害的我當時一陣嘀咕,這樣一個沒見過世面的人,能成嗎?後來,他跟我說,他們那邊的錢都是紙的。你說,紙張怎麼能當錢用呢?”
蘇慕雪聽得也覺稀奇,但不知怎的,想着想着便心裏莫名地一緊:萬一他說的都是真的呢?
“再後來,他還教我做錢莊的生意。他說,錢要流動起來,就變成了資……資什麼來着。總之,錢存着不動就有問題。我當然沒敢動錢莊的錢,就把自己的錢拿出來,聽他的投了綢緞莊子,投了酒店,還買了幾塊地,現在看起來,雖然沒賺錢,倒真是不會賠錢……”錢三少發現自己倒好像在幫沈離歌說話,不禁皺了皺眉,擔憂說:“現在也不知道他教我這些是不是有什麼陰謀?!”
蘇慕雪越聽越是情不自禁想要了解更多,忍不住追問:“他還有哪些古怪之處?”
柳纖纖意味頗深地望她一眼,不知怎的,就不想多說了。
錢三少卻忙回答道:“還有還有,比如,他完全不懂我們的禮儀之道。我看他好像懂得不少東西,但又不像讀過書的,因為頭幾個月裏,他好像有很多字不認識,經常找人念給他聽。”他想了想,又說:“還有一件怪事,他剛才的時候,整天都嚷嚷着要回家,對不對,纖纖?”
柳纖纖似乎沒了興緻,敷衍道:“好像是。”
“什麼叫好像是?”錢三少很不認同她的回答,“我覺得他簡直是思鄉成狂,記得有一次,你彈了一首思鄉的曲子,叫什麼來着?”
柳纖纖一副懶得搭理他的樣子,錢三少正說在興頭上,也沒放心上,繼續道:“反正他聽了以後,居然像個女人一樣,哭了個稀里嘩啦……”
“你說誰像女人了?!”柳纖纖勃然大怒,一拍桌子,揚聲喊道:“你才像女人呢!”
錢三少噎了一下,又有些下不來台,漲紅了臉,低聲嘟囔了一句:“……又不是我一個人這樣說……你們柳嬤嬤不是說過了嗎?他要是個女紅妝,也能做頭牌了……”
“你給我住嘴!”柳纖纖騰地站了起來。
錢三少臉上掛不住,也騰地站起身來:“你發什麼火?!他都這樣對你了,你還護着他,你這不是……?”
“三少!”蘇慕雪忙站了起來,打住了錢三少的話。
柳纖纖冷冷一笑:“你想說我下賤是嗎?我就是下賤,怎麼了?!”
“你……你!你!你!”錢三少氣得舌頭打結,憋了半天,吼一句:“我看你是得了失心瘋了,好歹不分!他沈離歌再好,都是裝出來的!我對你這麼好,你卻把好心當成驢肝肺!”
柳纖纖諷刺道:“你說我下賤,你比我還賤!誰要你對我好了?!”
“你!”錢三少氣結,一腔怒火無處發作,手下猛地一掃,將茶壺茶碗掃了一地,扭頭負氣而去。
“你走!你走!”柳纖纖也抓起了一個杯子,猛地擲在地上,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忽然百般委屈地哭了起來。
蘇慕雪有些不知所措,猶猶豫豫地撫上柳纖纖的肩頭:“柳姐姐,別難過了……三少他真的待你很好。剛才,他都,他都……”她猶豫着不知該不該說出來。
“他怎麼了?”柳纖纖忍不住抬着淚眼問道,不自覺流露出幾分擔憂來。
蘇慕雪遲疑了一下,說道:“剛才,他為了你,都給沈離歌跪下了!”
“啊?”柳纖纖一下怔住了,半晌才說:“他怎麼那麼傻?”停了停,又問:“那沈大哥……他怎麼說?”
蘇慕雪想起沈離歌的回答,無言以對,輕輕嘆了口氣。
柳纖纖呆了半天,眼淚又滑了下來:“難道,他對我真是如此無情?”
蘇慕雪不知該說什麼好。
柳纖纖含着眼淚問蘇慕雪:“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傻?”
蘇慕雪搖搖頭,如果說傻,自己又何嘗不是?
柳纖纖傷感道:“你不知道,他跟其他男子真是不同。別的男子都是看中我的美色,想要佔我的便宜。但他不同,他尊重我,憐惜我,保護我,還常常教我女子並不比男子差。起初,他說他很快就要離開這裏回到他的故鄉,我以為他家鄉已經有了女人,所以不敢表白。漸漸的,我看他似乎也淡了回家的念頭,想必是要留下來了,所以,我才跟他表明了心意。不料,他當時便婉言回絕了,說是把我當做妹妹,非要說我對他的情意也是姊妹之情。但是,有天下午,他又突然對我說喜歡我,我心中真是歡喜極了。後來,他說約了你在隔壁聊些生意的事情,讓我等上一等。我滿心歡喜地等他,卻聽到你們房裏有什麼東西摔在牆上碎了。我心裏擔憂,趕緊和三少一起過去瞧瞧發生了什麼,不料卻看到他又說喜歡的人是你……你說,他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要騙我?”
蘇慕雪心中一陣絞痛,那一晚的情景歷歷在目。
沈離歌,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就算你為了得到織錦坊而來傷害我,為什麼還要連累無辜的柳纖纖?牛bb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