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92章
第九十一章
四阿哥道:“你出去。”
四阿哥對十三阿哥說話,我也對十三阿哥說:“你別走。”我的視線移回四阿哥面上,“該走的是我,為何不放手?”
十三阿哥左右為難,躬身拾起地上的書:“這本着了灰,我還有一同版套印的,換新的給你。”
十三阿哥剛走開一步,四阿哥忽然緊緊抱我入懷,動作幅度太大,衣擺帶翻了几上一副青花瓷茶盞,因室內安靜,這響動就格外驚人。
我差點呼吸不過來,而眼角餘光越過四阿哥肩頭,瞧見十三阿哥的背影也原地僵了一僵,可是旋又故作無事,繼續一個人走到書架那頭。
“再試試看。”四阿哥說,“我們重新開始。”
有一剎那,我真的只想抱着他的背脊不想放,可我沒有抬起雙手,只是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回復他:“到了今時今日,我們能不能在一起還那麼重要?”
“我說過我要給你一個名分。”
我略推開他一些,仰面直視着他,他的眉目離我這般近,卻似怎樣也觸不着:“前些時日十三阿哥帶我去柏林寺,我聽得一句佛語——但凡強求,便是痛苦。你我分分合合這些年,不累么?”
四阿哥沉默片刻,道:“你累了?”
我咬咬牙:“是。”
四阿哥不發一言,只深深凝視我,直到我垂下眼去。然後他撤了手,同十三阿哥交待了一句回頭去誠親王府尋他,接着就轉身離開。
十三阿哥拿着一卷新書折回,拖過張椅子給我坐,我慢慢坐下,甚覺脫力。
十三阿哥把書遞給我:“其實四哥為你做了很多,他所能選擇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你。”
我將四阿哥的畫軸打開,又看了一遍:“這幅畫明明是他送你的,為何又要給我?”
十三阿哥道:“他給我本來就是叫我轉送給你,今日正好碰到你在,他才說這話。上回皇阿瑪不是叫人也替你畫了一張像,在哪?”
“那張我送了給弘曆。”
十三阿哥走到我身後,低頭看畫,忽道:“你還記不記得那年四哥送你入宮選秀前,我帶你去看中元節的花燈?”
“……記得。”
“南城夜市,你在一大片紅燈下低了眼對我笑,從那一刻起,我下了決心。你入宮參選,我便向皇阿瑪求你的指婚,十四阿哥卻也向德妃娘娘託了同樣的事。十四阿哥原是什麼都要跟四阿哥搶一搶的,可是連我也跟四哥搶,多少犯了皇阿瑪的忌,又連累了你。”
“忌什麼?兄弟鬩牆為女人?”十三阿哥不出聲,我接着問,“你後悔了?”
十三阿哥道:“已做過的事我從不後悔。只是如今看着你鬱鬱寡歡,我經常會想,你和四哥之間經歷這麼多磨折的源頭也許就是從我踏進乾清宮向皇阿瑪提出請婚的那一刻開始。我不希望看你不開心,而四哥為你付出了那麼多,更不希望。”
我動了動身,想要回過去看他臉色,但是他按住我的肩頭不准我動:“還有,那年你跟着四哥和我到南邊辦事,在桐城替你過的十五歲生日,記得你是做了什麼把四哥氣壞了么?”
我對於年玉瑩所有的記憶是從她過生日墜馬後清醒算起,之前的一概不知,十三阿哥這樣一問,我自然回答不上來,十三阿哥笑道:“那時四哥考你學問,出了個對子給你‘國興旺,家興旺,國家興旺。’你光顧着據案大嚼,半天才給對了一句下聯‘你媽的,***,你***’,當場把四哥氣得噎食,還是我給他拍的背。”
“是么?”
十三阿哥繞到我身前:“你看你現在笑得多開心?我已很久沒見你這樣。”
他的眼神溫溫亮亮:“你小時候愛讀一些奇俠異志的書,成日嚷嚷着要封你個江湖第一美女的稱號。你如是江湖人,豈止是江湖第一美女,你是江湖第一口是心非美女!你若不在乎四哥,當日吐血病重又何必要離開他?你若不愛四哥,怎會到現在也離不開他?”
十四阿哥離京西征后,剛開始幾乎一半的時間都在吃敗仗,朝中亦是接連發生河南大旱、陝西大飢、保安地震及日食等異象,議政大臣及九卿等俱稱“藏地迢遠,路途險惡,且有瘴氣,不能遽至,宜固守邊疆”,極力反對進軍西藏,但康熙便如定海神針,雖說交議政處議定后寄發降議政大臣之旨甚多,然而凡有具奏之文,均應乘事之便遣送,以免頻繁具奏,有勞驛站,且京城之人不知何事,不能停止其胡亂猜疑。陣亡之西安將軍額倫特之喪至京,康熙則命皇五子恆親王胤祺、皇十二子貝子胤祹迎奠。又命截湖廣漕糧十萬石留於本省備荒,詔曰:“比年興兵西討,遠歷邊陲,居送行賚,民力勞瘁。所有沿邊六十六州縣衛所明年額徵銀米,俱行蠲免。”
而為使十四阿哥安心、高興,康熙不僅將凡有各省進獻之佳品,一項不漏皆立即賞給十四阿哥,此外還有康熙自己使用過的一些物品,如止血石鼻煙壺、千里眼鏡子等等,所有這些東西送出前,康熙無不親自檢驗,看視包裝。遇有新奇物品,更是逐件親筆寫下名稱,分別放入每個包里,即使這樣,康熙仍然擔心自已有考慮不到處,一再寫信對十四阿哥講:“如果有需要的東西,務必告訴朕,才能儘快給你送去。怎能夠不向父皇要,也不寫信告訴父皇,而只是在心裏想着呢。”又親自向青海蒙古王公羅卜藏丹津等人硃筆諭旨:“大將軍王是我皇子,確系良將,帶領大軍,深知有帶兵才能,故令掌生殺重任,爾等或軍務,或巨細事項,均應謹遵大將軍王指示。如能誠意奮勉,即當與當我面訓示無異。”云云,替十四阿哥牢牢打下威信。
在康熙如此憚精竭慮之下的近兩年後,西線終於捷報頻傳,撫遠大將軍胤禵移師穆魯斯烏蘇,法海進駐巴塘,年羹堯、噶爾弼等先後率四川、雲南兵進藏,撥兵接應,其他諸如和碩公主額附策棱、烏爾袞等各路將臣從烏魯木齊、吐魯番、布婁爾、布拉罕等地同時進擊準噶爾,近數月奮戰,取得阿克塔斯、卜克河、齊克塔木連場大勝,吐魯番番酋阿克蘇爾坦率眾迎降,又敗賊眾於綽馬喇,賊將策零敦多布遁。定西將軍噶爾弼率副將岳鍾琪自拉里進兵,克西藏,執附賊喇嘛百餘,斬其首領五人,西藏平。
二廢太子后的康熙經歷了皇太后之喪,且是過了六旬的人,身體狀況曾一度一落千丈,年年都要到湯泉療疾,而十四阿哥在外出征,面對種種錯綜複雜的軍務政務,康熙卻重新煥發了小宇宙,漸漸顏面豐滿、寢食安適,不僅舊病除了,自去年以來,更是一劑葯也沒吃,腹瀉一次也沒有過,因雙足甚健,上炕時不再需要旁人扶持,騎馬時也不用安放馬蹬了,每天還在園子附近放鷹,連水獵也不在話下,也因此不止一次公開盛讚我侍駕有功,將我的俸祿及例賞等級逾矩升了數次,幾與貝子平級。
而就是驅準保藏戰役大獲全勝的這一年六月,我在熱河過了第二十九歲的生日,心情大好的康熙送我的生日禮物則是御膳微紅京米的一紙培植技術秘方。
紅京米乃是四十年前康熙在豐澤園稻田中親見有一穗與眾稻不同,特記取次年播種,若用江豆水煮用,其色更紅,其味更濃,之後御膳皆用此米,但此米種的掌管人員依律保密,絕不敢傳於外界,甚至連各嫡親皇阿哥亦求之不得此米種,然而康熙將其核心技術送給我莫非是有朝一日要打發我去種田?我對康熙的意圖反覆思量,求索不得,但念及他日若能成功搭上龍捲風二號穿回現代就大可憑此秘方與我國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先生齊名為紅京米之母白小千女士,心中也便釋然,只將秘方珍而重之收藏在貼身荷包內。
(x)只不過從前嚮往的人生是睡覺睡到自然醒、數錢數到手抽筋,現實的人生是數錢數到自然醒、睡覺睡到手抽筋……想到康熙在二十九歲的時候早已經貴為一國之君,績偉功豐,我很沮喪,但又想到同治皇帝在二十九歲時已經死了十年了,我平衡了。
第九十二章
西征大事圓滿定局,康熙以御極六十年,遣四阿哥及十二阿哥告祭永陵、福陵、昭陵,八阿哥前往太常寺登祀,又命定西將軍噶爾弼駐藏,以年羹堯為四川陝西總督,賜弓矢。詔撫遠大將軍胤禵移師甘州,十月歸京。
正好十月是榮憲公主回京省親之期,我難得有假,陪十三阿哥到湯泉去了一次,往返近一個月,回京時聽說榮憲公主已因故提早啟程迴轉巴林,而康熙剛剛至南苑行圍,留了口訊給我,讓我隨誠親王到南苑會合,路上偏遇風雪,比原定耽誤了數日方到。
三阿哥與我一到南苑,便往瓊華島康熙居處慶霄樓請安,卻撲了個空,原來不過前後腳的功夫康熙已率了大隊去北面林中夜獵,三阿哥請安心切,自個兒先換了騎裝,叫人牽了馬,帶着眼鏡兒得得得尋父去也,我近一兩年為了跟撫養弘曆的佟佳皇貴妃及和妃建立共同話題,亦學起了吃素,圍獵見血的事早就很少參與,加上奔波勞頓,便讓一名小太監提燈引我到慶霄樓前隱湖上的紅板長橋碧玉亭內坐等。
風雪剛過,橋上卻掃得極是乾淨,我穩步走入亭內,兩面厚簾垂住,兩面是整片琉璃窗,燃了燭火暖爐,襯得窗面盈盈溢彩,只可惜湖上封冰,見不着湖心映月的妙景。
我攏袖靠着窗下軟座舉頭望明月,小太監聽命出簾退下,簾動,風動,我耳畔忽聞笛韻一轉,心中別的一跳,不自覺便轉過眼去。
對岸低處臨水一座宅院,並無朱粉塗飾,一色水磨群牆,獨北面近處挑出一座飛樓插空,而我所在之處橋挑亭高,俯而視之,望得清晰,那小小角樓雕甍綉檻,白石為欄,一名綠衫女子正在月下按笛,隻影纖纖,而那一段輕綃露玉指蟬鬢度紅腮之態,遠望亦可想知。
我正望得出神,有人推簾入亭,我轉回身,認出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朝我走過來,步履十分穩健,我維持坐姿不變,他居高臨下看了我一會兒,然後他的唇角流露隱約笑意:“小瑩子,我帶了酒菜給你。”
他打開食盒,取出一小壇酒,一大碟菜:“我在西邊打仗,最長喝一鍾酒,炮打燈,要吃菜,只有一個菜,杜鵑醉魚。”
我移位到食几旁,他拍開酒罈封口,倒出一碗:“這酒呢不講餘味,只講衝勁,進口像鏹水,非得趕緊咽下去,不然的話,燒爛了舌頭嘴巴牙花嗓子。可一落到肚子裏,跟着一股勁竄上腦袋,暈暈乎乎的,賽過過年放的炮,是謂炮打燈。你能喝么?”
我接過酒碗,聞了味,皺皺眉,對嘴飲了一口,馬上吐出來:“這酒怎麼能咽?”
十四阿哥笑:“好酒應該是溫厚綿長,絕不上頭的,可在外打仗的漢子掙了一天的命,就是為了立馬來勁頭。”
說著,他將我的剩酒一干而盡,又遞雙筷子給我:“塞外有個碧塔海,每當杜鵑花盛開的季節,花瓣落在湖中,成群結隊的魚兒誤食了有毒的花瓣后,都翻着白色的肚皮,醉浮在水面上,可做成名菜杜鵑醉魚。你嘗嘗。”
我挾了一塊,接着又是一筷。
“好吃么?”十四阿哥問。
“好吃。”
十四阿哥光喝酒不吃菜,我只吃菜不喝酒,不知不覺酒也空了,菜也見了底。
酒足菜飽,氣氛自然不同,我正要開口問他這次領功回京陛見的事,他卻搶道:“別動。”
我一愣,他抬手用大拇指指腹拭去我嘴角一痕鮮汁余漬,緊接着便反手放進他自己嘴中吮去。
笛聲悠悠傳入,襯得亭內愈靜,我避開十四阿哥目光:“角樓吹笛者何人?”
“那是八阿哥的貼身婢女白哥。”十四阿哥語氣一頓,“今日收到確切消息,巴林部札薩克多羅郡王烏爾袞卒于軍,停柩於查干沐淪河邊大板行宮。八阿哥與烏爾袞往日交情匪淺,借這一笛之音,聊表故人之思。”
一廢太子期間,我在乾清宮初遇榮憲公主,四阿哥曾跟我提及年玉瑩生父白石正是當年和碩榮憲公主出嫁蒙古草原時御命欽點辦理陪送各項及諸事所派護軍校總管之人,並有“烏爾袞自言榮憲公主肯嫁給他只有一個原因”等語,個中微妙,我亦領會得,不過榮憲公主與我相識以來始終甚為投契,更對我關照有加,也不乏通信往來,今次她未跟我告別就匆忙離京,我本覺奇怪,萬萬不想竟有此事,想起烏爾袞半生戎馬,南征北戰,巴林的政務十多年來全由榮憲掌管,各自勞心勞力,夫妻聚少離多,難得眼下打完了一場大勝仗,烏爾袞所立戰功足可榮耀終身,眼見的長相守卻化為永別離,人生泡影,只差朝夕,心中未免一陣慘然。
十四阿哥站起,取出一物掛在我頸間,我垂眼細看,乃是碧璽和象牙雕刻的葫蘆吊墜,裏面套雕有多層小葫蘆,鏤空處的格子極薄,居然還雕了那麼多層,可見技藝神奇。
“前幾年我經過武夷山,遇見一名有修行的老道士,口口聲聲說我是有緣人,追着將這葫蘆送給我,說了一通大將軍王和寶葫蘆的話,那時我只當他瘋癲,誰知後來皇阿瑪派我代為親征應了此話,於是我帶着它上了戰場,總算身體髮膚不曾受過大傷,人說有福不嫌薄,以後你戴着它,希望保你平安。”
十四阿哥說完,也不容我推辭,我發了急,待要正色說話,他忽對着我發了一句感慨:“你這兩年遲遲不嫁,難道不是等我?”
我看着他,無端恍惚起來。
他直直瞧着我:“十年來我府中子息始終一無所出,皇阿瑪催過我,額娘罵過我,可我改不回去。我心裏總想着你,你知道么?”
我說不出話,十四阿哥坐回原位,望着窗外月色,續道:“打起仗來,無分貴賤,每個人都是我命由天不由我,好幾回我覺得撐不下去,幸虧皇阿瑪一直讓我知道他在支持着我,但有時候我也會想,如果哪一天我真的死了……譬如我像烏爾袞一般卒于軍,你可會為我掉一滴熱淚?”
他的眼神與我對上,這一刻,好似時光倒轉,多年前在同樣皎潔月光下第一次出現在我面前的某個桃花眼少年彷彿從來沒有長大過,於是我輕聲說:“會。”
他眨了眨眼,有些輕快的道:“所以我一定不會死。不是因為葫蘆,而是因為你。”
我默然半響,他亦不強求回答,只道:“皇阿瑪問我這次回京有什麼心愿之物,都可以賞賜給我。現在只有我跟你,我想聽你唱支歌,成么?”
我緩步走到窗前,笛音依舊流婉如水,琉璃窗中綽綽約約映出我的面容身影,這些年我眼看着康熙老了,四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也都不再是我當初熟悉的模樣,單從外表論,只有我的變化最小,然而心境已變,人又怎會一往如舊?杜鵑可以醉魚,可所謂情深不能醒,一旦醒了,再想繼續醉卻是甘心也無用。
“成啊。”我說,“前兒皇上令南方琉球新進的才子方問山譜了數段新詞,暢音閣還未配上合適的曲子,我且試試附着此笛韻,能唱一段就給你唱一段聽個鮮兒,可好?”
十四阿哥展顏:“甚好。”
我微微側過耳,算準節奏,由弱拍開始投進拍子:“素胚勾勒出青花筆鋒濃轉淡/瓶身描繪的牡丹一如你初妝/冉冉檀香透過窗心事我瞭然/宣紙上走筆至此擱一半。——”
不是帶着回憶的風,不是虞姬為霸王最後一次舞劍,不是困於鳥籠的小鳥,僅僅是閑散江南,兩小無猜。
不在泛舟西子賞月,不在古衣搖扇觀星,只是煙雨水墨重溫夢中事:“油色渲染侍女圖韻味被私藏/而你嫣然的一笑如含苞待放/你的美一縷飄散/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
任它舊地重遊物是人非,任它前塵後世輪迴不息,任它天各一方生死難忘,任它風化千年精魂不滅……好似一幅筆端蘊秀臨窗寫就的素心箋,走筆曲折只因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到頭來不過化為輕輕淡淡吟唱間一個雲淡風清的“等”字。
“天正在等煙雨/而我在等你/炊煙裊裊升起/隔江千萬里/在平地書刻你房間上的飄影/就當我為遇見你伏筆/天正在等煙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撈起/暈開了結局/如傳世的青花瓷在獨自美麗/你眼的笑意。”
十四阿哥聽得入了迷,我唱得忘了他是誰、我是誰:“色白花青的錦鯉躍然於碗底/臨摹宋體落款時卻惦記着你/你隱藏在窯燒里千年的秘密/極細膩猶如繡花針落地/簾外芭蕉惹驟雨/門環惹銅綠/而我路過那江南小鎮惹了你/在潑墨山水畫裏/你從墨色深處被隱去——”
芭蕉簾外雨聲急,青花瓷里容顏舊,誰欣賞?誰玩味?誰守望?
一連三個“惹”,唱至此處,笛曲嘎然而止,就如起初珠聯璧合兩人終究緣悋一線,逃不過落個將殷紅的落款宋體杜鵑啼血般印刻在青花瓷上無聲流傳的結局。
不知幾時,十四阿哥走到了我身旁,我掉轉頭,正迎上他的面。
“娥眉絕世不可尋,能使花羞在上林。——前人這句詩,說的是不是你這樣女子?”
十四阿哥幾乎貼到我,我退後一步,抵窗而立,可他的氣勢突然湧現驚人的壓迫感,令我來不及掩飾自己的情緒波動,然而就在同時,簾外傳來熟悉大笑聲:“好香啊!原來表妹躲這偷吃,怎不帶上我?呔呔呔,良心何在?”
十四阿哥聞聲一停,我跟着他望出去,出亭的不是別人,正是陳煜。
那年我失足跌入金水河后蘇醒沒有多久,陳煜便被康熙派到西面輔佐巴林王烏爾袞,想來傳信給榮憲公主的人便是他了。
幾年不見,陳煜變得消瘦很多,眉目更深,但那股倜儻的神氣絲毫未見,我走近了細看他右眼眼梢旁上深下淺的兩顆淚痣,然後我一撲,想握住她的肩膀,卻抓到一隻空蕩蕩的左袖,我不可置信,有捏了一把,手中仍是空的。
“表哥?”
我只問了半句,陳煜便撇撇嘴,不以為然道:“陣前中了毒箭,不過我只斷了一手,卻擰下了敵軍首領的腦袋!——你放心,還有這麼年輕漂亮的表妹想着我,我怎麼捨得死?”
他語氣中的輕鬆讓我無言以對,半晌方抿了抿下唇,拍拍他的右肩:“那就好。幾時我們一起回海寧看冰姨。恩,萱兒呢?聽說你們成親了?她在哪?”
“我回來還有個好消息告訴你,你做阿姨了。”陳煜咧嘴一笑,“萱兒有了。她留在巴林待產,你想不想去看看你的小甥兒?榮憲公主臨走時說如果你想去巴林觀光,可以讓我帶路。”
當初我在紫碧山房生下弘曆時,身份還是醫鬼的萱兒受人指使對我的所作所至今歷歷在目,但是看着陳煜空蕩蕩的袖管,我無論如何也發作不出,也勉強笑了一笑:“恭喜你,你當爹了,冰姨一定很高興。”
說著,我牽他往裏走,突然亭外傳來一陣異響,是一種奇詭至極的“咕咕”聲,我抬起頭,跟十四阿哥面面相覷,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哧啦”蓮香,一個影直條條從另一邊門口撞入亭內,仰面倒地,面目猙獰圓睜,喉間血肉模糊,似乎有一個窟窿,“咕咕”聲正是從其發出,他尚未停止抽搐。
十四阿哥一把將我拖到他身後護住,我這時才認出倒在地上的人的面容分明就是法海!
——法還是十四阿哥的文武師傅!那是何等能耐,居然被人碎喉擊斃?
——難道有誰要刺殺十四阿哥?
一邊亭簾被扯落一半,冷風灌進來,格外刺骨,但還比不上我心頭的寒意,最恐怖的是四周似乎有絕大無形壓力克住我的呼吸,連聽覺也失去了敏銳,而我腦中驟然極快的接連跳痛數記,這種如針刺般的痛感讓我記起了一個久違的名字:“白狼!”
我要叫站在外邊的陳煜小心,卻聽不見自己發出的聲音,眼前一花,陳煜右肩爆出一團血霧,痛喝一聲,砰然栽倒在地,同時一道極淡的灰影躍向十四阿哥和我。
“斬~天~拔~劍~術~!!!”十四阿哥利劍奪鞘而出,厲光矯若游龍直取灰影。
就在十四阿哥提劍的千鈞一髮之際,我急速取出隨身玄鐵指環套於右手,咬破舌尖,噴血其上,重開鐵指環禁制,祭出法華金輪最後一層紅光:“破!”
紅光劍光齊齊照出,灰影現出原形,果不其然便是白狼,正面交沖之下,我直覺一股說不出的猙怖湧上心頭,即是鋼鐵意志也被擊潰,而法華金輪已超出我能力的控制,回光反噬,我被震開的同時兩面玻璃窗一起裂碎,被亭中激蕩交戰的真氣彈出兩邊,又如飛花急瀉。
碧玉亭失去屏障,我滑出一半,險些從橋上跌落水湖,卻被地上一人死死拖住,我睜目看清陳煜還活着,喜出望外下生出神力,反手抓緊他腰帶爬上橋面,而十四阿哥不敵白狼異法,亦被擊倒在我們身旁,重傷嘔血不止。白狼跨前一步,手中握了十四阿哥的劍,狠狠刺下,我跳起推開十四阿哥,生生擋住這一劍。
冰冷劍尖抵到胸口的那一剎那,我腦海中浮想一個人的臉,緊接着好似聽到如雷巨響,那巨響卻也沒有掩蓋住我心口“叮”的一下有如弦斷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