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6章
第二十四章
八阿哥要出宮,原從承乾門那邊走更近,但他就是選了和我一路,往蒼震門。
他讓跟着他的太監走在後面,單留我落他半步。
一路上,他沉默,我也沉默。
直到遠遠瞧見蒼震門輪廓,他才停下腳步,負手望天片刻,又回身令太監退開遠些,看着我冒出一句話來:“老十四病了。”
我訝然望他,他卻不接下去,只目不轉睛地盯着我,我很想說點什麼,可潛意識中又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頭,半響才憋出來一句:“奴婢……”
八阿哥失笑:“那麼這是真的了。”
我莫名其妙的停下,看他很快道:“十三阿哥去年在太子的豐澤園喝醉酒,說你隨他們到安徽辦鹽商那會誤墜了馬,頭部受傷,養好后就變了性子,連過去的事都忘了。老十四隻以為是四阿哥和十三阿哥的手段,不過現在他總該信了。”
我鈍鈍道:“什麼?”
八阿哥斂去笑意,面色轉冷:“因為我信了。我信,他就信。——那晚你在豐澤園小樓突然以樂姬惜惜身份出現,所有人都以為是太子和你串通了開大家一個玩笑,我卻知道不是。”
一股麻意自我脊梁骨油然騰起:搞什麼,我今天不過是送個葯而已,怎麼這麼衰,先是打翻了葯,等下回去被扣俸銀不說,還要在這跟八阿哥猜謎語,年玉瑩這十五年到底是混什麼的?哪來的這麼多麻煩事?莫不要和八阿哥還有什麼扯不清關係?真是超女!
八阿哥停了一停,見我仍是無話可說,方道:“老十四什麼都要跟四阿哥爭一爭,但惟獨這件事,他爭錯了。你的存在,只會是老十四的心病,乃至心魔。就像當年你娘婉霜讓我額娘一夜之間陷入萬劫不復一樣。”
他句句話,聽來淡薄,實則蘊機深重。
聽到這裏,我才算是回過一點味來,敢情他讓我入延禧宮給良妃看竟是沒安好心?我今日是自動撞他槍口上了?
什麼叫萬劫不復?良妃住的延禧宮頂多算個冷宮,不必要說的這麼嚴重吧?
電光火石間,我驟然想通前事:“上年重陽節是你——”
八阿哥居然不否認:“那次如果不是兩個太監不會辦事,不是你陰錯陽差避進蔚藻堂,不是四阿哥趕來橫插一杠,你現在不會有機會站在這裏。”
好一個陽光男兒,我退後一步,背抵住牆,八阿哥忽又笑了一笑:“在我面前,你很不必喬裝。你騙得了十三阿哥跟老十四,騙不了我。你是四阿哥府里出來的人,他要拿你派什麼用場,我心裏明鏡似的。你以為孫之鼎為何不敢教你醫術,你以為我會讓你經手的葯給我額娘用?”他靠近我一點兒,壓聲道,“我不管你是真忘記還是假忘記,如果你不想再墜一次馬,就老實一點,睜大眼睛看好,一個四阿哥夠不夠保你。”
說完,他再不看我一眼,洋洋洒洒帶人而去。
他一離開,太陽煌煌地照着我的眼,我一陣頭昏,側首扶牆緩了緩氣,這是幹什麼?這些皇子阿哥你說一套,他說一套,到底什麼意思?
難道真要逼我說出我是個來自三百年後的靈魂,這個肉身不是我的,你們拿去煎了烤了炸了悉聽尊便?
我虧就虧在每件事都不知前因,卻要承擔後果,我抗爭,是一刀,我安分,也是一刀。
八阿哥這純粹是拿小人之心度霉女之腹,難道四阿哥是訓練女特務的?他能派我什麼用場?他要派我用場還把我那個什麼了?練傷敵一千自傷八百大法啊?
可是事實擺在眼前,我本來以為四阿哥難對付,沒想到八阿哥才是危險分子,雖無國讎,卻有家恨,天地良心,我是無辜的,父債子還的確不錯,我又憑什麼要背這個黑鍋?
我就是想不通八阿哥對我來這麼一番威脅的表白是何用意?他就繼續做笑面虎給我下黑手不就完了?
“小年——”御醫房一名平日相得的蘇拉醫生不知怎麼跑出來找我,沿牆根過來看到我便揚手叫道,“快隨我回去!”
我腳尤發軟,邁不動步子,他嫌我磨蹭,一面上來迎我,一面急道:“太醫院劉左院判和邢公公來御藥房了,要催人到齊了公佈今年木蘭秋荻御准隨扈醫員名錄,聽說有你!快回去聽旨吧!”
能有資格和劉左院判同列的除了乾清宮副總管太監邢年更無他人,我一愣:“那今年留京的阿哥是哪幾位知道了嗎?”
蘇拉醫生扳指道:“太子爺、三阿哥、四阿哥、九阿哥、還有十二阿哥,就這幾位,沒了。”
我深吸口氣,再確認一遍:“八阿哥呢?”
蘇拉醫生歪頭想一想道:“沒聽說,既不在留京這幾位中,應該就是要隨駕的!”
我跟他回到御藥房,所有人等按班站定,果然點到我名,邢年對完人頭,特意認了一認我,走過來笑道:“年大人,皇上另外有召,單點你一人,這就隨我往乾清宮走一遭吧?”
這一聲“年大人”真是叫的我毛骨悚然,還能有什麼話說,得,再出去曬太陽吧。
從御藥房出去,過了御書齋、上書房,便是乾清宮。
康熙在東暖閣,邢年只引我到門前,宮女打起竹簾,我一低頭,正要進去,裏頭一陣腳步亂響,嗪嗪哐哐奔出個着正黃旗服色鎧甲盔帽的小子來,一推額前遮眉,雙手叉腰挺肚分腳而立,得意道:“小瑩子,你看我鸚鵡嗎?”
我看十八阿哥也在這裏,心頭一寬,但沒聽懂什麼叫“我看你鸚鵡”?——“我看你鳥”?
一面疑惑,腳下已邁進門,只見室內的坐墊都換上了米黃色的用葛、紗製作的墊子,而几案上的鹿頭樽和各式瓷瓶也都插滿了精製紈扇,給人一種不扇自涼之感,康熙、太子、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正分坐各邊,停了話,望着十八阿哥和我。
我一眼瞟到李德全身後桌上還擱着一套小號鎧甲,頓時想起難道這次秋荻康熙要破例帶上十八阿哥,所以給他試穿盔甲嘛?所謂“鸚鵡”,就是“英武”罷?
一時想透,因在門口就朝康熙和阿哥們一一行了禮,最後半蹲跪下身,與十八阿哥平視,先照規矩請了安,才笑贊道:“當然英武!十八阿哥戎裝一穿,英姿颯爽!戎裝一脫……颯爽英姿!”
眾人本來都在聽我這個“一脫”會“脫”出什麼下文來,不料來了這麼一出,太子頭一個笑得咳起來。
十八阿哥卻很得意我給他的這個形容詞,扭頭沖康熙道:“皇阿瑪,兒子英姿颯爽不?”
康熙招手叫他過去,摟着他笑道:“朕的十八阿哥既英姿颯爽——又颯爽英姿!”
東暖閣里這些阿哥都是從小無間寒暑,每天自早上三點到下午七點在無逸齋背功課背大的,哪個的老師不是一時鴻儒,我在他們面前這樣把一個成語反過來倒過去的用,顯見得丟份,又給康熙這樣譏諷一下,我臉上當場就熱熱地燒起來,怪只怪我自己不好,一下口快說什麼“脫”不“脫”的。
康熙擺擺手,示意我免跪,我訕訕起身,垂手侍立下邊,康熙卻不問我話,仍向太子道:“剛才你說到哪裏?接下去說。”
太子啐口茶,放下茶盞,笑回道:“剛才兒子是要說到阿靈阿家裏一件奇事,近來天熱汗多,咱具浴不過是密室中設個大瓷缸,中盛水及半,以帳籠罩其上,然後入浴,或浴久湯冷,另以大盆貯熱水置於一旁,徐徐添入罷了,他卻好,不知打哪兒學來奇巧法子,以磚築浴室,以鐵鍋盛水,要洗浴即坐鍋中,其下燃火,要溫要涼惟其所欲,好不快適,誰知昨兒晚他又入浴,鐵鍋竟給坐破,他人也墮到鍋底,水與火齊及其身,咳咳,總算他跳起來快,沒給弄焦嘍!今日皇阿瑪見他上朝時走路一扭一扭的,下來不還命太醫院劉海山去問他是否痔漏複發?嘿,他當然不說實話了,阿瑪沒瞧見他那張臉,忒逗!”
說著,太子離座學起阿靈阿走路模樣,來回甩臀逛了兩步。
阿靈阿的名字我聽過,他是溫熙皇貴妃的弟弟、老十的親舅舅,這廝曾經誣陷自己的長兄法喀在溫熙貴妃殯所朝陽門外守孝的時候勾引自己三兄的妻子逾牆,欲將其強姦,結果查無此事,差點被法喀追出三條街把他給活劈嘍,最後還是八阿哥出面撕扯開,但已經鬧得王室宗親沒有一個不知道,宮裏也是引為一時笑談,可謂八卦之星,至今名聲不墜,連我都有耳聞。
現又見太子比手划腳這麼一說,便連康熙也綳不住前仰後合,手指着太子說不出話來,李德全忙着給康熙捶背,四阿哥跟十三阿哥一個低頭看地毯,一個揚首觀藻井,都是禁不住模樣。
十八阿哥卻突冒出一句:“給火燒傷了,那不是很嚴重嗎?”他看我一眼,脆聲道,“小瑩子在太醫院那麼久了,一定學到很多本事,能治燒傷嗎?”
我乍聽十八阿哥一問,不由無聲咧嘴一笑:十八阿哥你也去搞個鐵鍋子坐在裏面洗澡,然後把鍋底燒通了坐下去,就知道我能不能治了,一爺們活脫把自己屁股燒傷了,我怎麼看?
但這話又不能跟十八阿哥直說,康熙也在等我回話,我腦子裏轉了幾個來回亦不知怎麼吹法,只得硬着頭皮道:“回十八阿哥話,奴婢……奴婢認為那隻鐵鍋受的傷更重一些。”
此話一出,四周先是一片沉靜,隨即爆發出新一陣大笑。
我低着頭,心裏渾說不上是什麼滋味,都怨十八阿哥,好好的給我出這種難題,我的強項明明是背誦一百零七種御藥品名、炮製法、效用性能及婦女妊娠反應一百問。
這下可好,又一次凸現我的無能,就不能給我在康熙跟前留點小小面子?
這些皇阿哥,一個一個沒一厚道人!
十八阿哥直笑得頭上盔盤中間插豎一根鵰翎不住亂晃,他嫌頭重,身一傾,拉我給他解開頭盔,我看他額上汗珠都冒出來,怕他熱着,又幫他除了甲衣和圍裳,康熙只看我們動作,並不阻止。
整理完畢,我一抬眼,十八阿哥肉嘟嘟小臉上一對烏溜溜眼珠子正盯着我不放,到底出身皇家,一個七歲的孩童而已,看人的時候已有他那一種姿態在裏面,看得出他腦子裏有他的想法,卻也不給人輕易看透。
我微微一凜神,當初康熙登基不也只是八歲?
十八阿哥只不過是江南漢族女子、密嬪王氏所生,子憑母貴這一條無從談起,以他小小年紀就能得康熙這般寵愛定非偶然,我可不要大意才是。
當下幫十八阿哥撣了撣衣角,他才嘻嘻一笑,又爬上康熙大椅靠外沿坐定,康熙眼皮一掀,太子、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均立起身來,向康熙告退。
我垂睫肅然,並未再多瞧誰一眼。
幾位阿哥出了東暖閣,康熙隨手拿了一隻玲瓏佛手給十八阿哥把玩,又看了他一會兒,再開口時便帶了三分倦意:“今兒下午,你見了良妃?”
我恭敬道:“是。”
“嗯,”康熙不置可否的轉了話題,“朕聽說延禧宮兩棵梨樹開得美不勝收,你瞧如何?”
我靈光一現,道:“不為得之而喜,不因失之而悲。有繁華看時且看繁華——”
康熙打斷我道:“無繁華時又待如何?”
我答:“開眼見明,閉眼見心,人心在,繁華在。”
康熙沉默了一下,十八阿哥眼睛咕碌碌地在我面上轉,卻出奇乖巧,一句話不插。
東暖閣內一時奇靜,我幾乎數得出自己心跳拍子,只聽康熙緩聲道:“朕問你瞧梨花如何,你知道將良妃的答案回給朕。朕又問你無繁華待如何,你卻怎不將八阿哥的答案如實回給朕聽?”
我打袖跪下,碰個頭:“奴婢知罪。”
康熙冷哼道:“你知罪?”
我再重重碰個頭:“奴婢知罪。”這下頭磕得極響,我一陣眼冒金星,差點連頭都抬不起來。
十八阿哥忽從椅面跳下,走到我跟前,指着我的額頭道:“皇阿瑪,你看小瑩子頭上長包了,真好玩!”
康熙離位踱過來,站在我面前,右手一夠,捏起我下巴,正視我。
我還是頭一次這麼近距離看到康熙的眼睛,然而叫我意外的是我並沒看到我想像中的怒火。
他一雙眼,眼黑多於眼白,本該多情,但人間世情百態,試問還有何人何事不是他多般涉獵、看應爛熟?
他的手很穩定,是我在他手裏微微發抖,只有在這樣面對他的時候,我才能切身體會到什麼叫“深不可測”,他給我看到的只有他眼裏那一點含蓄的反諷,有讓人自感渺小的神緒。
我就知道八阿哥特意在蒼震門前停下來對我說那一番話不會沒有道理,別人只看到他跟我說話,可他說的究竟是什麼只有我知、他知,他也吃定我絕不可能往外說。
我也不是沒料到康熙叫我來必要問及延禧宮的事,卻真沒想到他用意落在八阿哥身上,一個老子,一個兒子,我惹得起誰來?
十八阿哥握着的玲瓏佛手滾到地毯上,李德全追着拾起,康熙就在這時放手,我仍仰視着他,他卻不看我,只瞧着十八阿哥背影道:“十八阿哥是朕疼愛的兒子,為了他,朕才逾制給你今年秋荻扈從的機會,朕記得你說過你不求名位,只求忠心為主——朕等着看你的忠心。”
第二十五章
五月底,康熙與往年夏季一樣,離京前往熱河避暑山莊,隨駕皇子八人:大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和十八阿哥。
其中未成年的皇阿哥只年方七歲的十八阿哥一名,再上面十四阿哥是今年剛滿二十歲。
從京城到熱河,需出喜峰口,過京、圍沿途所建飲水的“茶宮”、吃飯的“尖宮”、帶有宮苑兩部的“住宮”,最後才到熱河行宮,即避暑山莊。
禁宮有若樊籠,不管怎麼說,能出來一趟對我而言是好事,這一點我還是比較感激十八阿哥,只不過一路坐馬車過來,我把幾輩子的車也暈完了。
周星星大爺有句話說的好:什麼事也別怕,吐啊吐啊的就習慣了。
我名義上是專侍十八阿哥的隨行醫士,其實十八阿哥比我堅強多了。
每次到“茶宮”或“尖宮”下車打尖,我走路都是帶飄的,看上去似乎輕功很好的樣子,不過來一陣風,我就東倒西歪,且根本就不敢吃喝什麼,吃喝越多,吐的越厲害,有重溫去年跟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乘船回京噩夢之感。
就這麼死活撐了十來天,到達避暑山莊時,我已經以暈車暈得如此驃悍有了一點小小名氣,扈從隊伍里隨便拉個人問,哪怕是個喂馬的馬夫,只要一說“那個暈車的”,除了瘦刮刮的我,並無第二家分號。
避暑山莊始建於康熙四十二年,至今不過五年,已頗具規模。
為不失“山莊”的山野雅趣,所有建築“依松為齋”,“喜泉林抱素之懷”,一概不施彩畫,青磚灰瓦,木柱古樸,座基低平,台階由山石疊砌,蒼松成行,虯枝如蓋,特顯清爽古樸。
尤其山莊東南部的湖區,水光變幻,洲島錯落,花木蔥籠,亭榭照映。
湖岸逶迤曲折,湖內洲島錯落,多以堤岸小橋曲徑相通。
微風乍起,岸邊垂柳低吟,湖內碧波蕩漾,蓮菱蒲葦,隨風搖拽,鯉魚沉浮悠遊,一派江南水鄉秀色。
湖心島嶼分“如意洲”、“月色江聲”和“環碧”三處,各以長堤相連,歉吒┦櫻興蹋藻魄郟斗秩γ寫笮∪蓿穩裊櫓ィ羧ザ洌慈羧繅猓食さ逃直幻爸ゾ對頻獺保送飠褂星嗔骸⒔鶘健⒔淶錳謾⒒ㄉ衩懟⑶迨嬪焦蕁⑽腦笆ㄗ恿幀⑾閽兌媲濉⒘俜際齲韁諦橋踉攏妨杏諶褐芪в喔饕鄖諾滔嗔賈猛鷦級勻弧?
進庄當日排定住所——
康熙下榻如意洲後殿“水芳岩秀”。
大阿哥、十三阿哥入位於觀蓮所北的“金蓮映日”。
八阿哥、十四阿哥分到在卷阿勝境殿之北的水心榭。
九阿哥、十阿哥歇於西嶺晨霞之東的滄浪嶼。
而十二阿哥就帶着十八阿哥住在位於芝徑雲堤西側環碧半島上,島南殿堂三間,曰“澄光室”,另有東西向值房5間,兩側迴廊相連。
西院前有石雕拱門,門額兩面分別鐫刻“擁翠”、“襲芳”,院北面南殿堂3間,康熙御筆題額“環碧”,取青山青水環抱之意。
十二阿哥取了環碧殿,十八阿哥住澄光室,我小么沾光,得東向值房一間。
沒在宮裏住過的人不知道,紫禁城那種紅牆黃瓦看多了真是會得色盲,好容易到此隨山依水之處,我身心為之一松,除了開頭兩晚睡在床上仍產生在馬車車廂內的顛簸幻覺,其他都還適應。
康熙到了避暑山莊,照例還要藉此機會,召見、宴賞蒙古王公。
湖區北部,直至西北山麓,是一片開闊的平原。
上有萬樹園,北倚山麓,南臨澄湖,地勢坦蕩,綠草如茵,叢林茂密,蒼松、巨槐、古榆、老柳分植其間,寒蟬高歌濃蔭。
每當清晨金色太陽升起,空氣清爽新鮮,露珠晶瑩,草木泛香,鳥雀高歌啼囀枝頭,叢草林蔭中馴鹿野兔山雞等倘佯出沒,形成一派北國草原風光。
駐避暑山莊期間,康熙便常在此召見蒙古王公及其他如維吾爾族、哈薩克族、柯爾克孜族等南部各少數民族的上層人物、政教首領,時常搭設起大型圍幄、蒙古包舉行野宴,飲酒歌舞,摔跤比武,乃至煙火河燈等一樣不落。
我連日陪着十八阿哥各處轉遛,服務行業不好做,實也累得慌,自己身體還沒完全調整過來,因夏日蚊多,也不能睡好,這晚好歹討到極細的“蝦須”竹簾,爬上爬下用弓樣骨子彎環掛好,扣密前二片中分處骨子鈕,總算入寢可以御蚊,且疏漏生涼,似勝於紗,又為我這半年養成了滅燈不成寐的習慣,只將半邊開小竇以通光的錫制燈龕背帳置之,使不照耀及目,這才安枕。
誰知夜半后,忽有辛烈香氣,透腦為患,睡夢中將我觸鼻驚醒,我猛一掙眼,只見一個人影掀帳爬上床來,卻是手擎碩大一枝放瓣荷花的十八阿哥。
因帳外有微光,我欲待叫他,先看清他眼睛雖然張着,但整張臉木然無表情,動作也緩慢僵硬,甚是奇怪。
我屏住呼吸,任他把蓮花放在我枕旁,又看着他在我身邊伸腿仰面躺下。
這張床榻是靠壁安置,我本縮在靠里位置蜷腿睡的,無意中外沿空出來一塊地方正好容得下十八阿哥一個小孩子。
我瞧着十八阿哥很像夜遊症發作模樣,並不敢強行叫醒他,可就這麼和十八阿哥並頭而卧一夜,明兒起來怕不被人告我“淫亂皇室”?
我眼拙,倒還真沒看出十八阿哥是蓮花童子哪吒轉世,就這麼一動不動監視他半日,見他確實一絲也不亂動,也沒變出個風火輪火箭槍乾坤圈來,這才小心翼翼輕手輕腳繞過他從床尾鑽出帳子,怪我把靠那邊帳子塞得太牢,出去后真有破繭重生之感。
此間廂房門開北牖,疏欞作窗,格局不大,十八阿哥佔了我的床,我便無處可待,踱到門口伸頭一看:嚯,好傢夥!門外那十八阿哥七七八八的保姆、乳母及諳達們烏鴉鴉的佔了走道兩邊,個個悄沒聲息,愁眉苦臉的聳肩縮頭待在那裏,他們中就有在十八阿哥房裏伺候的申嬤嬤,想必是走了神兒,沒看住十八阿哥,讓他夜遊到我屋裏來了,又不敢進來叫,只好在外頭守着。
我心下也是暗驚:今晚掛賬辛苦,睡前忘了拴門,要是給別人趁夜闖進來,又如何是好?雖然環碧島上除了十二阿哥和十八阿哥,其餘都是太監、婆子、宮女,我是一人獨居的,這名聲傳出去總歸不好。
當場我也愣着頭和一群人面面相覷,報告吧,大伙兒都要擔不是,不報告,今晚又怎麼著落?
正沒轍處,走廊那頭浩浩蕩蕩又一群太監宮女擁着十二阿哥過來,他們人雖多,腳步卻輕,一聲嗽聞也無,看來已是得到消息了。
十二阿哥是定嬪萬琉哈氏所生,比十四阿哥還大着三歲,因他自幼為康熙交給蘇麻喇姑撫育,蘇麻喇姑又是念佛誦經終老的,是以他行動舉止都是頭一等的溫文爾雅,所謂靜若處子,用來形容他再好不過,不然康熙也不會讓他來照拂十八阿哥。
他輕推開門,並不進去,只看了看帳內平穩躺着的十八阿哥,便側首看了我一眼,壓聲讚許道:“你做得很好,再進去好好照顧着。你們——”他一指點點門外垂頭侍立眾人,“今兒晚上平安過去,我保大家無事,但若出一點兒差子,我跟阿瑪回話是必不容情的!”
眾人敢不聽命。
在十二阿哥注視下,我不得已慢慢挪步又回進門,什麼叫好好照顧着,今晚我算白忙,搭了個帳子給十八阿哥享福,人家就是命好,有啥辦法?
自從去年在太子豐澤園二樓雅室內和四阿哥一番荒唐,我便對有香氣的事物敬而遠之,偏荷花這種東西能夠隔帳憷矗胰綣剩冶謊目嗖豢把裕陌嶠盤ひ凶詿跋攏瓶惶醮胺歟講藕眯?
長夜苦漫,我手執一把棕拂子,有一下沒一下扇着,權逐蚊蚋,靜中思潮漾波,念及剛到古代情形,恍然若夢。
穿越時空這活兒真不是人乾的,剛開始,我還心存僥倖,總期翼着哪一天一覺醒來就自然回到了現代,恢復我駕輕就熟的生活。
可隨着時日流逝,我幾乎已快對此種方法絕望,到下個月,就是我到古代一周年,我甚至已經在古代過了一個除夕了,到底還要等多久才是盡頭?
記得臘月二十四,康熙行除夕宴,帝、后、妃、皇子、皇孫以及王公貴族,都帶上全家在乾清宮舉行盛宴,歡聚一堂喜慶節日,宮裏更是連續三晚大放煙火,火樹銀花,燈月爭輝,豪華景象,整個內城均能瞻仰。
而我是四阿哥派人接到年希堯家過的年,這個年過的……不提也罷,總之初三一過我就回了隨園。
有生以來我過的最無聊透頂的就是這個年,哪裏有自己家?哪裏不是寄人籬下?
我不是沒有脆弱時候,別人全家團圓,我對影成兩隻,最最孤寂。
好幾次,真的是有好幾次,如果有一個誰在我面前出現,只要陪我說說話兒,我就可以什麼也不怨,什麼都不計較,但真實的日日夜夜,永遠要靠自己一個人熬過,指望別人,除了失望,還是失望。
有些事,真的是很難忘記。
我曾經那樣強烈的恨過四阿哥,可時間越久,見識越多,我就越發現其實痛恨一個人遠比喜歡一個人要難得多。
就像你要拿腳踩人,自己又如何能高飛?
何況搞來搞去還不是那個人對手,除了挫敗,簡直是一無所獲。
我本心無大志,我願隨波逐流,可是若要我就這麼咽下這口氣,我做不到。
來到古代,屬於我的已經少得可憐,連這一點堅持也丟掉,難道我就這樣做人小妾打發殘生?
不,我絕對不要。
名份值幾個錢一斤?
如果我不是唯一,那麼排第幾位對我而言又有什麼意義……
“小瑩子——”
不知幾時,我耷拉着腦袋,頭一衝一衝的正在犯困,忽被一把熟悉聲音喚醒,同時而來的還有襲人香味。
開眼瞧處,正是十八阿哥,他身着一套潔凈短服,腳蹬雪白系帶單夾襪,幾乎是面貼面的笑眯眯看着我。
我還未想到說什麼,他先把手中那支荷花遞給我:“你昨兒請假休息,沒跟我去玩,十三阿哥從瑤池西王母那兒討來了一株荷花送我,我現在賞給你!”
此時室外光線稍明,我見他手中荷花經了一夜仍是枝葉高挺,花朵金黃燦燦,圓徑足有二寸多,便知是大阿哥和十三阿哥所住“金蓮映日”殿前廣庭數畝植的金蓮花,此花原出五台山,炎天映日開,說是瑤池荷花也不為過,因起身笑了接過,謝十八阿哥賞。
十八阿哥伸腰打了呵欠,掩嘴胡盧道:“快到寅正了罷,我得換裝去雙松書屋讀書,小瑩子你回房吧,不用立規矩了。”
寅正就是早上四點鐘,康熙的小皇子們在京的話這個時辰就要到無逸齋開始複習頭一天的功課,十八阿哥雖隨康熙離京來了避暑山莊,但康熙對他的學習仍然要求嚴格,我並不為奇,只懷抱蓮花小聲道:“回十八阿哥,這裏就是奴婢的房間。”
十八阿哥一雙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我。
我肯定地點點頭,重複一遍:“這裏是奴婢的房間。十八阿哥昨晚睡了奴婢的床。”
十八阿哥咬咬下唇,忽高聲道:“方諳達!申嬤嬤!”
門外忽刺扒剌跑進一太監、一婆子,滾葫蘆般跪地給十八阿哥磕頭請安。
十八阿哥不聽他們羅嗦,只道:“快伺候我回房更衣!——小瑩子你睡你的,誰也不準來吵你,誰敢吵你,我回來踢他屁股!”
一時他穿着“睡衣”昂首挺胸出了門,眾人簇擁着他一陣風似的去了,我在門前恭送完畢,返身輕拴了門,找出布來把狂香無比的荷花重重裹起,甩在枕頭旁,然後一跳上床,臉朝下埋在枕頭裏:床啊,我回來了!
咦?怎麼有點濕濕的?
我抬頭墊肘細細審視明白,忙一滾滾下枕頭。
救命啊!
為什麼皇阿哥睡覺也會流口水!
十八阿哥雖給我機會補眠,但昨晚環碧殿的服侍人誰不是一夜沒睡安穩?
我蜷在床邊粗粗打了個盹,也就一個時辰功夫,估摸着卯時將過,因知康熙例必辰時要往雙松書屋檢查十八阿哥功課,趕着起身擦面漱口,換了乾淨衣服出門,到書屋外入直——天當入伏,康熙的規矩,皇子讀書時候,不許拿扇子,不許有人給搖扇子,只能正襟危坐,最容易中暑的。
雖然雙松書屋在九阿哥、十阿哥住的滄浪嶼上,那裏也有其他御醫輪班,但我是十八阿哥的貼身隨侍醫士,萬一有人提起,這事可大可小就全憑一張嘴。
滄浪嶼是一座用虎皮石牆圍起來的園中之園,因自南踏石階入垂花門,滿院山石嶙峋,經彎曲的小徑,有室3間,階側有一株雙干古松,故室名“雙松書屋”。
我從東面月亮門一入書屋,先見着康熙御前帶刀侍衛鄂倫岱、德楞泰、吳什、素倫等帶着十數名二等侍衛均散落在院中護持,李德全也在書屋門口北面檐下服侍着,不由頭皮發緊,暗呼一聲“不妙”,怎麼今兒康熙會早到?
我抬手按一按牢帽子,低頭悄步捱到南面檐下立定。
這裏諸人都認得“暈車的”,雖有人略瞅我幾眼,也沒引起什麼大動靜。
我靜下心來,聽到書屋裏十八阿哥朗朗背書聲,料康熙落座亦不太久,隻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地一動不動立規矩。
不幸我所立之處北臨一泓池水,池周怪石橫空,或則峭壁直下,勢如千仞,清泉自石隙汩汩而入,滿池綠雲浮空,九阿哥日常贊它有“天水涵溶萬象收”咫尺天涯之感,我卻覺水氣沁涼,越站寒意越重,深悔來時沒加件馬褂,只聽屋裏十八阿哥背完書,除了康熙,好似隱隱還有八阿哥說話聲音,手腳更加發麻。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康熙從書屋出來,十八阿哥和滿、漢文師傅到外面台階下恭送康熙,我則在檐下造膝跪送,康熙沒什麼反應,倒是跟着他出來的八阿哥好像遠遠朝我這偏了一下頭。
接下來時間就過得快了,巳時底下就到了午時,有三等侍衛送上飯來,十八阿哥那份餘一半賞了我,他吃了飯也不休息,繼續前頭功課,本來下午未時是十八阿哥在院中照靶射箭的體育活動時間,我也可以找機會溜西北“佳趣亭”那一處假山坐一坐,歇歇腿,不想剛剛安好靶,鄂倫岱進院代帝宣召,令十八阿哥往萬樹園扈駕小獵。
十八阿哥自進避暑山莊,因只有他是未成年的皇子,只得開頭五天輕鬆、每日遊玩,之後便回復在京規矩,一日有八個時辰待在書屋,早嫌苦悶,如今聽召,喜不自勝,讓隨侍太監取過圓領大襟、帶箭袖、身長至膝的箭袍及褂長至臍的行圍褂子外罩穿上,剛帶了人舉步欲行,又轉過頭來朝我招招手,響亮道:“小瑩子,你也去!瞧我打獵!”
我其實對打獵這種事情一點興趣也無,不過是那些男人雄性何爾蒙分泌過渡,大太陽底下騎馬奔的一身臭汗不說,還要傷害無辜動物的生命,血淋噠滴,看了都痛苦,真是吃飽了撐的,完全不符合我的現代審美情趣。
但十八阿哥這麼給面子,我還能怎麼著?只得學他興高采烈腔調“口庶”了一聲,小跑步跟上大部隊。
等到了萬樹園一看:乖乖個籠冬,康熙、大阿哥、五阿哥、八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都到齊了,他們個個騎乘名駿,但均未着戎裝,只跟十八阿哥差不多打扮,看來今次真的是哨鹿為樂,嘻游而來。
不過雖是玩玩,也有二百餘名侍衛分為三隊,約出十餘里,停第三隊;又出四五里,停第二隊;再出二三里,將至哨鹿所,則停第一隊。
十八阿哥騎小馬入場后,康熙帶着諸阿哥及扈從諸臣計數十騎,命侍衛導前引出群鹿,一時草伏鳥飛,人喊馬嘶,箭射槍發,好不威風熱鬧。
這種場合太監宮女都是極少,而我看不懂打獵,就跟看不懂足球一樣,眼睛又給太陽耀得發花,便只管在北面場外搭的涼棚下猛灌涼茶。
太熱了,我簡直快脫水,虧他們還打獵打得一頭勁,“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這話真是一點不差。
但我也不能表現得太遊離,只好時不時跟着其他沒資格上場的略低等級武士拍手叫好,偶爾跺個小腳,還要配合上面部表情,甭提多累。
最受不了他們叫的是滿語,我就大叫:“也——”,叫了幾回竟然有人跟着我叫,不過他們發音實在很淫蕩,竟然會無師自通會加個字“哦也——”,害得我只好改叫“哇塞!”,其實現代台灣俗語“哇塞”就是“香蕉你個芭樂”的同義詞,這裏當然不會有人知道,可惜四阿哥此時不在場上,不然我喊起來絕對鏗鏘那個有力一百倍。
忽然間,東南場中起了一陣雷動歡呼,我周圍人滿面笑容,互相說的也是滿語,我看不出門道,也聽不出,正好奇時,只見場上鳴號收隊,潮捲雲收般湧出黃鞍紫綹的康熙和緊貼着他、策小馬而回的小屁孩十八阿哥,他離康熙的位置甚至比大阿哥還近。
我忍不住主動問旁邊人到底怎麼回事,那人用漢語笑道:“十八阿哥的箭射中了一隻大牝鹿,真是巴圖魯小勇士!萬歲主子喜悅,要給大家分飲鹿血!”
還沒等我想通一隻鹿的血怎麼可能分給那麼多人喝,康熙他們馬速奇快,轉眼近前,包括我在內眾人全體迎上,就地跪拜,口頌聖德,我最煩這一套,但人在清朝飄啊,哪能不磕頭哇?
一套程序做完,康熙他們也不下馬,直接令人拖過大牝鹿來,取刀刺血,康熙先飲,然後大阿哥以下分碗而飲。
這種此血生飲的封建社會上層階級作風我還是頭一次見到,真不知是同情鹿好,還是同情人好?這樣生飲鹿血會不會有鉤形蟲什麼的寄生體內?至少也兌點熱酒殺殺菌吧?
大牝鹿是被十八阿哥一箭噎喉,取血的人手法又巧,並沒讓它斷氣,應是為了防着生鹿血一沒了溫熱就失去效用的緣故,我卻不忍多聽多看,唯垂首而已。
不料十八阿哥突然叫我:“小年子,你上前來!”
出了宮,人多嘴雜,因女名不可外泄,幾位阿哥當面都是叫我小年,十八阿哥也學會了,卻叫的不倫不類,好端端加個“子”幹什麼?嫌我穿起男裝不像太監嗎?
眾目睽睽下,我真不知道這個小祖宗要幹什麼,硬着頭皮走到他馬前,他將手中尚剩着半碗鹿血的青花釉里紅碗向我遞來,神氣道:“賞你喝!”
——啊?
——鹿血是壯陽的好不好?
我看着他,驚到失聲。
其他康熙只看看十八阿哥,又看看我,並無插手意思,七位阿哥表情各異,四周人有沒聽清的,也有聽清了不敢響的。
然而十阿哥迸出的難以抑制的爆笑打破了這短暫的難堪僵局,只見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道:“老十八,鹿血這玩藝兒是、是給——小年子喝的嗎?這麼多隨扈大臣現放在此你不賞?”
我瞧他唇形,猜他原是要說“鹿血不是給女人喝的”,中途卻改了口,接了半句不倫不類的話。
出宮以來,我一直是男裝打扮,除了有限幾名近侍大臣略知一二,外人並看不出我的女兒身,就有知情,也不點破。
來避暑山莊路上,我和十八阿哥朝夕共處,對他性情也算有些了解,看他眉頭,我就知道他嫌鹿血難喝。
十八阿哥年紀尚小,唯知鹿血是好物,又懂什麼壯不壯陽的,但十阿哥當眾嘲笑於他,他也聽出意思不對,本來打獵出了汗,現在更是一張小臉漲得通紅,一隻手拿着碗懸在空中,伸也不是,進也不是,反更見尷尬。
我瞧見十三阿哥在馬鞍上側身要動,忙目注他微搖了搖頭:諸位阿哥都已喝過自己那份鹿血,再多喝,這光天化日下萬一剋制不住,鹿血的勁道發作起來,不是好玩的。
要怪就怪哪個王八蛋給十八阿哥倒鹿血倒多了,這種發東西,小阿哥跟大阿哥能喝一樣分量嗎?真他媽的蠢材!
好在我之前待棚里涼茶喝的多,這麼半碗鹿血,應該不至於怎麼樣的吧?
何況生理構造不同,就好比給個男人偶爾吃兩顆烏雞白鳳丸,也譬如不吃一樣?
橫豎伸頭一刀、縮頭一刀,我只求速了,當下一甩袖,就地打了個千兒:“奴才謝十八阿哥賞!”
說完,我抬雙手接碗,十八阿哥卻興奮過頭,竟然親自捧着碗將鹿血倒給我喝。
我不得以被動仰臉張口接下,他又不會把握,溫熱帶腥液體直貫入口,深入喉管流下,幾乎弄到我嗆咳。
我心知這一咳若止不住那便是當眾嘔也嘔得出來,無論如何也得強忍,因將脖子仰的更加直些,口張得更加開些,眼睛只盯着天上雲捲雲舒,細數其形,以分散注意。
天色在我眼裏由天色自藍到淡藍到淡青到淡紫又到紫紅,十阿哥的聲音也由先前大笑變為母雞般的咯咯駭笑又至無聲,就在我快到極限之時,十八阿哥停手下來。
我垂首連做兩個吞咽動作,因見自己剛才幫着捧碗的右手虎口上還有一道新鮮殷紅鹿血流下,無處可擦,又抬手湊到唇邊迅速一舔舔去,這才起身回禮。
康熙解下自己馬鞍邊裝酒革囊,令劉鐵成送來給我,我急需燒酒壓腥,一刻也顧不得,接在手中仰頭就灌了一大口,極烈極烈的酒,喝下去,腦子裏就像有把刀在攪一樣,雖不好受,剛才那種難耐的噁心之感卻是過去了,謝了皇恩,方立過一邊,候康熙又命人取鹿血給隨扈王公大臣等人分飲完畢,人群各處高聲應合,滿語漢語夾雜,震得我滿眼金星,及見動作,才知他們意猶未盡,仍要下場行獵,這次不分文武品級,凡有志者均可入場角逐,按所割鹿角、鹿茸分賞。
一時眾呼萬歲,群情激奮,大有逐鹿爭雄之心,就連我,也有總角小廝牽過馬來給我,並有硬弓箭囊奉上。
我一眼瞅見南面林中有鹿影一閃,掛上弓箭,認蹬扳鞍,躍馬加鞭,下坡直驅而入。
第二十六章
林中濃蔭蔽日,地面雜草如毯,人一入林,身上燥熱頓減。
入林漸深,愈覺陽光將山林所染金色襯着頭頂微露淡青天光,分外特異。
這裏每株樹看上去都有十多米高,不時可以見到需要幾人合抱才可圍攏的大樹,在烏桐的菱形葉和黃連木的羽狀葉交會的地方,天光篩過兩種不同形狀葉子的天光,照射在林中落滿了樹葉的草地上,形成一個個光斑,有點不一樣的感覺。
方才鹿影久尋不見,坡路卻是越來越陡,周圍的樹木灌叢更加密集,我聽見水聲,下馬牽韁走過樹叢,林外人聲愈遠,陪伴我的只有鳥聲啁啾,腳下溪水有時彎彎緩流,可以照見樹影和林隙間透落的天光。
再往前,潭深水溢,從岩石間像銀網交織,有時漫過大石,石上生青苔,一種小小的“岩魚”在其間清晰遊動。
直走到山林幽深,潭水間山林中呈現碧綠,落腳處都是沒有草的地方,我才停下步子,仔細尋一塊尖頭大石把馬拴好,除了帽子、外衫,挽起袖管,俯身就水。
我把頭湊在水裏,貪婪的吸了幾大口,清涼的甜味漫下胸腔,水流擊濺在臉上,沾濕了發梢,我也全不理會,只閉着雙眼,盡情享受。
聽到異動,是我從水裏抬起頭以後。
同岸上游來了兩騎馬,八阿哥一騎,十阿哥另一騎。
十阿哥下馬向我走來同時,我才想到從水邊爬起身,見八阿哥並未下馬,我除了微感狼狽,也沒多想別的,只伸手去夠晾在石上的外衫和帽子,打算穿戴齊整再向兩位阿哥請安。
不料十阿哥走得極快,看看沒幾步,轉眼已到近前,我正舉衣套了一隻袖管,他抬手一打,竟野蠻扯下我的外衫,要不是我讓力讓得快,好好一件衫子就給他撕壞了,儘管如此,人還是被他帶的步下一踉蹌,身子往側倒了一倒。
十阿哥老實不客氣伸手挽上我腰際,我看見他眼神,猛地一驚,哪裏容得他又把我往他懷裏拉,下死力推開他,奪出身去,站穩腳跟,先挽結長發,束了一束,冷冷道:“十阿哥請自重!”?
十阿哥大嘴一咧:“你這死丫頭!嗬!在老子面前裝哪門子貞節烈女?實話告你,老子今兒鹿血喝多了,正想泄泄火,你倒知趣得緊啊,曉得老子在這裏,又脫衣、又濕身,不給老子看難道是給八阿哥看?”
我低頭一看,自己胸前衣襟果然被水打濕一片,陽光下一照,近乎透明,事已至此,明知十阿哥有意挑釁,卻也不便爭執,反正裏面還有小衣,就當是透視裝,也沒什麼大不了,忍氣道:“奴才實不知兩位阿哥在此歇腳,擾了兩位阿哥清靜是奴才的錯,奴才願回庄領罰。奴才告退。”
十阿哥一抵步,攔住我去路,一對眼珠子只在我身上到處打轉,皮笑肉不笑道:“奴才?你算什麼奴才?你是男是女?以為喝了皇上賞的酒就得臉了?想回庄找十八阿哥還是十三阿哥?老十八還小着呢,喝再多鹿血也是白搭,怎比得上我——”
我轉目往他腰下帶了一眼,果見其蠢蠢欲動,不由泛起一陣噁心:靠,你丫吃的是鹿血還是鹿鞭?
但八阿哥至今旁觀,未有一絲表態,光天化日下,我不知他們兩個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時間拖下去,只會對我更加不利。
加上十阿哥這一番話說的亂七八糟,更扯到十三阿哥和十八阿哥身上,我再多說,對己對人有害無益,只得強抑怒火,也不去撿衫子穿了,徑從十阿哥身邊繞過到石邊牽馬。
我手還沒觸到馬韁,只聽身後腳步急響,猜准十阿哥上來拿我,側腰抓起掛在鞍上的長鞭,回手一振,還未抖開,十阿哥早飛起一腳踢在我腕上,一記令我吃痛鬆手,掉下馬鞭。
電光火石間,十阿哥的臉在我眼前晃了一晃,我手腕又是一陣銳痛,卻是他扭住我的傷處。
我痛的冷汗也出來,一時無力掙扎。
十阿哥得意道:“這才像話,你放聰明點乖乖聽老子的話,有你的甜頭!”
說著,他貼身上來,我咬緊牙關盡量將腰往後躲,十阿哥椒⑿φ潰骸昂茫閬不墩飧齙韉饕殘校獻優隳閫媯?
他手上加重力道,我只覺手腕快要脫臼,能夠往後移動的範圍自然縮小。
那邊八阿哥坐在馬上不耐道:“老十,少跟她廢話點,剛才北面號角響過,是大阿哥斬獲不少,你快點辦了事咱們歸隊!”
十阿哥見說,當真發狠把我按到地上,倒下去時他手有一瞬間的鬆開,我往後靠了一靠,以未受傷左手扯下鞍邊一把短匕首,藉機在石地上一磨,拇指用力推開外鞘,先平壓在背後,趁十阿哥回手解開自己腰帶時,一彈身,認準位置,疾抽匕首往他肩頭紮下。
錚!
嗖!
唰!
一枝齊梅針箭破空射來,打下我匕首,擦過我耳廓,直接釘入我頭旁堅石內,楊木箭桿尾部栝染朱雕羽兀自顫動不已。
這一箭力道太盛,我左手虎口掙破,當場流血,但我的感覺完全集中在八阿哥身上,我瞪着他,就像瞪着天下最可怕的怪物。
我知道這些阿哥騎射功夫都是一流,但我不知道八阿哥的箭術可以精準到這個地步,剛才十阿哥在我身前,他的箭只要偏一點,就能貫穿十阿哥,再射中我。
他不在乎我的生命,十阿哥可是他的親兄弟啊!
連十阿哥也意識到這一點,一面按住我,一面回頭吼道:“老八你失心瘋了?”
八阿哥放下手中金桃牛角弓,面部表情溫和的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比射一隻兔子更不稀奇,他的聲音悠閑如玉:“我的箭,你還信不過?你被個女人用匕首傷了,就很能見人了嗎?”
比起十阿哥的粗暴,八阿哥這種淡然其實更可怕,不過我既然敢拿匕首扎阿哥,就已經什麼都豁出去。
我倒不是怕給四阿哥戴綠帽子,天曉得他給我戴的紅帽子有幾頂?
但強暴這回事上四阿哥已給我吃過苦頭,再被河馬十當著八阿哥的面來一次,我他媽又不是東方不敗,打破了心理承受能力的底線,有誰來同情我?
我不自救,天理不容!
你八阿哥有種就一箭把我射死在這裏,誰皺眉頭誰就是永定河裏的王八!
手不能動,我還有腳,借十阿哥這一回頭功夫,憋足了勁挺膝撞他檔下,八阿哥看得分明,急聲叫道:“老十當心!”
十阿哥轉過神來,不知怎樣動作,一下以他膝蓋壓住我小腿,同時掐住我脖子,惡狠狠道:“他娘的,死丫頭連老子要害也敢踢,活膩了是吧?爺今兒不弄死你,你不知道爺厲害!”
我喘不過氣來,手腳都痛到不似在人間,眼前發花,心頭冰涼:難倒今日當真死在此地了嗎?
眾念紛呈中,忽然冒出一個寒氣十足的聲音:“放開!”
是四阿哥!
四阿哥來了?
不可能的,他遠在京城,他不會來救我!
那麼是我的幻聽?
可是聲音真像他,那麼……是我快要死了嗎?
我的身體開始有失重的感覺,十阿哥鬆開我的每一個動作都像電影裏的慢動作,我就像被扯壞的布娃娃,手腳都不是我的,我費了很大勁才找回拼湊起來的感覺。
八阿哥至此方下馬朝我走過來,我拚命掙紮起身,但心有餘而力不足,才抬起半身便失力往下倒,我這才意識到我受的傷比我想像的更加嚴重。
然而在我的頭撞到石地上之前,有人過來半蹲在我身邊用有力雙手托抱住我。
甫一接觸,我便知他不是四阿哥。
我艱難地轉動脖子,自下而上看到他的臉。
印象中,這是我第一次在他的桃花眼裏看到如冰山暴裂般的寒意與不屑。
我該閉上眼睛的,因為我快要哭了。
但如果我哭,他一定能清楚看到我眼裏漾出的水色,是以我儘管發抖的厲害、管每一次呼吸都像有把鈍刀在割我的喉管、儘管他的懷抱輕柔地像羽毛一樣,我還是強忍了哭泣的衝動,我不要他的可憐!我誰的可憐也不要!
我掙一掙身,他會意扶我從地上站起。
這時八阿哥已走到我們身前站定,十阿哥反而立到八阿哥身後。
八阿哥微糾眉頭:“老十四,她剛才對老十——”
十四阿哥很快打斷他:“我只信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不管怎樣,她只是個小女孩!”
八阿哥伸手搭上十四阿哥左邊肩頭按了一按,十四阿哥頓一頓,抑下一些激烈語氣,冷笑道:“我一句話不說第二遍,這種事只此一次,若讓我知道有第二次,不管是誰幹的,我只找十哥算賬!”
說完,他一把橫抱起我,先放我側坐上他的馬,他才一躍上來,一手環抱住我,一手抓韁,任身後十阿哥破口大罵同八阿哥的連聲喝止響成一片,頭也不回地帶我離去。
我雙手暫吃不上力,馬上顛簸,要穩住身子,只有靠住十四阿哥,但我又不願與他貼得太近,別彆扭扭行了一程,十四阿哥忽然勒馬停下,我身往前一衝,手撐到馬鞍橋,齜牙怒道:“你幹嗎?”
十四阿哥笑道:“叫你抱好我,你不聽,怨得誰來?”
我對天一翻白眼,不愧是四阿哥的同父同母兄弟,哥兒倆都極其善於在不該調戲人的時候調戲不想被調戲的人。
十四阿哥跳下馬,又小心扶下我,揀郁蔥樹陰下平坦草地坐了,系好馬,又解了鞍邊小包,倒出幾隻藥瓶、棉圈和乾淨繃帶,過來親手幫我手上出血處裹了傷。
我又不是骨折,他居然用到雙圈固定法,真正看得我受不了,這麼大熱天,想害我長痱子?但我自己也沒法動手,只好由得他去。
日光射在他的臉上,反映點點跳躍金色,他側低着頭,眼睛隱藏在陰影下,從這個角度看過去,他的表情恍若沉靜,可他一揚頭,又生動得很:“你看我做什麼?”
我面上一燒:“我哪有看你?你不看我,又怎麼知道我看你?”
十四阿哥失笑:“你倒恢復得很快。”
我欲言又止,他也注目不語。
如此良久,他方輕執起我手:“我知道,你是見我突然現身,身邊又連個侍衛也沒帶,便疑心我和八阿哥、十阿哥他們串通了合謀蒙你對不對?”
平心而論,這個念頭不是沒在我腦海里閃過,但他當面問得這樣明白,我如何肯認,只道:“奴婢……”
十四阿哥忽低首在我右手手背上啄了一記,我手腕綁着繃帶,動轉不靈,措不及防下,被他明襲成功,只覺他的唇貼在我肌膚上,似涼還熱,甚為奇異,突然憶起回京第一晚他在驛館後巷強吻我的情形,不由起了一陣戰慄,話便說不下去。
十四阿哥眼梢一抬,同我眼睛對上,我深吸口氣,轉過頭去,他卻直起身,一手攬住我後頸,將唇貼上我的耳根,輕輕噬咬。
此時此刻,我知道若往後仰,他便更容易欺上身,因亦不掙扎,亦不發聲,只靜靜由他施為。
然而他扳過我臉,令我同他面面相對。
“在我面前,不準稱奴婢。”十四阿哥看着我,喃喃低語,“他們都說你變了,你真的變了?可不管你變成怎麼樣,我還是要你的!誰欺你,誰就是跟我過不去!”
我留意到他說的是八阿哥,不是十阿哥,正合了我的心事,遂撇撇嘴角:“那十四阿哥呢?十四阿哥現在不是欺負……這筆賬又怎麼算?”
“隨你怎麼算,你愛怎麼算就怎麼算,我隨時等着你。”十四阿哥一笑放開我,又取件新的天青色外衫拋給我,“今晚八阿哥在我們住的水心榭宴請蒙古王公,和碩純愨公主跟額駙策棱也來,純愨公主自前年嫁給蒙古博爾濟吉特氏喀爾喀台吉策棱,這還是頭一回來避暑山莊。皇阿瑪說了,老十八今夜同他睡在如意洲後殿“水芳岩秀”,環碧島澄光室留給純愨公主和策棱,着你好生伺候,他兩個愛鬧,你做個準備。”
我帶聽不聽的,自管往包袱里翻找了頂帽子扣在頭上,不等十四阿哥過來抱,自己一撐上了馬,十四阿哥隨後上來坐我背後控住馬韁,不急不慢緩驅而行,一路同我對話:“你剛才上馬,手不疼嗎?”
“我不在乎,就不疼——你蹭啊蹭的幹什麼?”
“你也喝了鹿血,還問我?——你不知道前面看老十八灌你鹿血的樣子,簡直會讓人想當場就要了你。爾本無辜,懷美其罪。”
“別動,再動我踢了。”
“你踢,儘管踢……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