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舉喪嬉戲允祉削位 奉旨還京都院訓頑
弘時弘曆弘晝三兄弟當天夜裏便將允祥遺體運回劈柴衚衕北的怡親王府。此時狂風亂雪瀰漫京華,允祥府中只有一百多名家丁,一邊佈置靈堂,設計靈棚筵客之地,撤除府里吉色,一邊通知平素要好的親朋好友。允祥沒有正福晉,兩個側福晉寧氏和察氏從來沒經過事,也上不得台盤。弘曉只哭得昏天黑地,什麼事也料理不開。虧得李衛隨後趕來。他雖在內務府,戶部吏部朋友極多,把隨從戈什哈叫過來吩咐:“你們通通出去叫人。這些人都辦老了喪事的,就說我的話:他家裏起火冒煙房倒屋塌我都不管,說一聲推辭,就是嫌雪大,和我的交情也就掰了。”說著摸出一把裁好的紙條兒,上面寫好的姓名住址分給眾人。他自己也不怕辛苦,叫過允祥的幾個管家,先命糊了門神,紅燈紅燭都換了素色,把正房的火撤掉然後安置靈床,點長明燈,在正房西檐下接着熱水房搭起靈棚。又吩咐管家,“把你家的白紙、白幔、白尺頭兀絹,只管搬到東廂,等一會幫手來了叫他們辦——你們這麼瞎折騰,天明弔祭的人上來,連頂孝帽子都備不上。”一邊說,一頭一臉的雪扑打着,一邊走到正房檐下給弘時兄弟和弘曉磕了個頭,說道:“三爺四爺五爺七爺!請各位爺到十三爺靈前磕個頭,請七爺陪着三位貴客在靈棚里守着,外頭的事奴才給您操辦吧。您這裏的管家沒經過事,至於御祭,朝廷喪儀,那是另外一套,有誠老親王料理。還有禮部,那是半點差池也不得有的。”
“好,我們聽你的,”弘晝拉了一把哀哀慟哭的弘曉,四個人跟着李衛到堂口,在長明燈前的草苫上跪下。李衛喊了一聲“舉哀!”接口放聲號啕大哭。兄弟四個跪在草苫上當時都一怔,忙磕下頭去哭喪。弘曉是剛剛哭過;弘時迷迷糊糊,對今晚的事還在懵懂之中;弘曆見人亂糟糟的,也哭不出情來;只有弘晝,眼淚鼻涕現成,丟一把擤一把,口中念念有詞,唱歌似地哭得有板有眼。李衛略哭了一會兒,忍住悲痛起身,說道:“爺們請起,靈棚里坐。小事奴才在外頭處置,大事進來請示就是了。”
四個人進了用油氈草苫圍得密不透風的靈棚,才不得不佩服李衛能幹會辦事。靠茶房北邊已經打通了半間,四張草苫鋪在燒得熱烘烘的地龍上,每張草苫前放一張矮几,除了文房四寶,還有幾碟子細巧宮點,迎着靈堂一邊雖然敞着口,但棚下生起人來高的棒槌炭火,連吹進棚里的風都是暖融融的。隔着火牆南邊是茶房,茶吊子裏的水汽絲絲響着沿牆過來,顯得既潔凈又不幹燥,剛一坐下,一個管家已擰了熱毛巾一人遞一塊揩臉。放下毛巾,一碗熱油茶又捧了上來。弘晝吃了一口茶,不禁贊道:“好!盡禮盡哀盡情理。銅鍋鐵刷子,李衛做事不含糊。”李衛看着外邊燈影雪幕中忙裏忙外的人,不知怎的神色有些憂鬱吭吭地咳了幾聲,說道:“我是大臣,更是皇上的家奴。十三爺活着待我恩重如山,這正是使着我的時候,當得給少主子們出力。可惜我身子骨兒也是個不成了……”說著眼中迸出淚花,因見自己管家進來,便問:“請的人手都到了么?”
“差不多了,接了條子的都來了。”管家凍得臉趣青,揩一把鼻涕說道:“只有五六個不在家,說去了誠親王府賞夜月吃酒,沒回來。下頭人去誠親王府,見裏頭熱鬧,而且王爺也在,沒敢進去叫人。”
兄弟四人不禁都是一愣,允祉受命主持允祥喪務,下聖旨時他們都在,他怎麼敢回府吃酒賞雪!再說,允祥熱喪剛剛易簀,他這個當哥哥的未免也太忍情了。李衛臉上掠過一絲不快,眉棱骨挑了一下,卻說道:“有多少算多少。來的有的官大,做屋裏差事,官小的做外頭差使,說李衛拜託他們,就忙這一晚上,明兒聖上來祭,事完了我酬勞眾位。”弘曆從敞棚里見外頭一大群人進來,一遞一遞兒跪在允祥靈前磕頭,一個個都是渾身的雪,便道:“李衛,你不用這裏侍候,弄幾本經書,我們兄弟們邊守靈邊抄。你還該見見這些人——這兩千兩銀票拿了去,有些沒缺份的官來了,補貼他們一點。”李衛也不推辭,接過銀票謝了賞,打個千兒便出去了。
兄弟四個也不再說話,一時一個長隨送進幾本《金剛經》,便各自抄經,直到後半夜乏上來,一人已經有了十幾張紙,都伏在草苫上和衣倦困睡去,也不必詳述。
第二天天剛放明,一陣鞭炮聲便把四個人驚醒。坐起身來發怔時,李衛咳嗆着匆匆進來,稟道:“請爺們起駕,禮部尤明堂他們來了,抬了萬歲親書的謚號牓牌主位,爺們得迎一迎。”
四個人忙出來,弘曆看錶,還不到卯正時分,鵝毛片子般的大雪兀自紛紛揚揚落下,只是風已停了。雪光映着滿院都是人,執着叉帚推雪板清掃着,沿廂房竟堆起六對齊房檐高的童男童女雪人,李衛重裘裹身指揮着往雪人身上披掛紅綠彩紙。一班吹鼓手坐在東廂頭山牆北邊棚下,也是生着棒槌火,桌上有酒有菜有茶點,見他四人出來,允祥的管家忙叫一聲:“鳴炮,奏樂!”
霎時鼓吹齊奏,噼里啪啦的鞭炮在正房檐下崩得硝煙瀰漫,樂聲中李衛疾步過來雙手攙定弘曉,對弘時三人道:“爺們只管在十三爺靈前等着接牌子……”便和弘皖,弘曉、弘升、弘景一群近支本家兄弟一同迎了出來。此時大門口幾掛萬響鞭炮也同時響起,從靈棚望去,六對高大的雪人間鵠立着幾百名家丁和李衛請來幫喪的小官,都是披麻帶孝手捧喪棒恭肅站立。天上是飄着的雪,房上是飄落的雪,滿正房都是白幔白幢,紙花靈幡在正房檐下掛得密不透風。李衛忙了一夜,把怡親王府變成了白得不能見底的世界。三個兄弟正自胡思亂想,外邊鼓樂聲漸近,四名太監抬着一座龍亭龕子,庄親王允祿、張廷玉、鄂爾泰、方苞皆頭頂白布,腰系麻帶亦步亦趨跟着進了正院。禮部尚書尤明堂雙手捧着敕浩祭文走在最前方,直到檐前石階下站定。弘曆見弘時弘晝站着發獃,悄悄拽他們衣襟,三個人便在草墊子上跪了。弘晝偷看那牌位時,只見上面寫道:
忠敬誠直勤慎廉明賢故怡親王諱胤祥第十三神王
看來是清晨雍正重新親書,十分精神鮮亮。尤明堂捧敕直身站在允祥簀床前,看着弘曉和允祿等人將神主牌位請出安放好,向允祥遺體一躬,走到允祿面前道:“十六爺,您知道我跟十三爺情分不尋常。請您代捧一會這敕書,容我放肆,先給十三爺磕個頭。我心裏這會子刀絞似的,站都難站定。”
“我知道。”允祿接過敕書,“你也該當如此。只不要哭,一開哭方苞衡臣鄂爾泰他們也都忍不住,我也聽不得……”說著便拭淚。
尤明堂躬着身子到長明燈前,端起清油注了一點,淚水已是撲簌簌滾落出來,伏身叩頭下去,渾身都在劇烈地顫抖,兩隻手爪都抓在濕漉漉的磚縫裏死命地摳挖,只是不敢放聲兒。弘晝忙對弘曉道:“快扶起尤大人,到我們棚里,索性叫他放聲,這麼著老尤會傷了身子的。”……弘曉忙上前攙起他,踉踉蹌蹌扶到靈棚裏間,那尤明堂是禮部老官,始終沒敢放聲,外間只聽他時斷時續強抑着的哭聲。唯是如此,更令人覺得揪心難過。李衛眼見方苞也要掩面放聲,忙大聲道:“舉樂!”
立時樂聲大起,頓時緩衝了靈堂上悲凄沉悶的氣氛。允祿走到弘時三人面前,說道:“禮成,起來吧,地下濕氣太大。”又道:“老三辦得不錯,都已經就緒了,彩棺也快到了吧?陀羅經被皇上一會兒親自帶來。”弘曆弘時都沒言聲,弘晝卻道:“三伯伯一夜連來點點卯也沒有,只怕這會子酒還沒醒呢!這裏的事都是李衛一手操辦,人手不夠,李衛連夜七拼八湊起來。虧了還是親兄弟,要是外臣,還不知怎麼樣呢!”
“他竟一夜不來!”允祿大驚之下繼而大怒,“他說要過來照應,叫我們在衡臣那裏只管議,打包票這邊不誤正事。難道他回府就病了,再不然就是在馬上摔死了?!”弘晝聽得一咧嘴,像哭又像笑,說道:“告訴十六叔一句話,三伯伯保準是吃多了酒。昨個兒是他四側福晉的生日,還不到三十歲,出落得像個小丫頭,又伶俐得能寫詩會填詞——”他咽了一口口水,“天塌下來,他也不肯掃了她的興兒的!”正說著,見允祉帶人抬着彩棺,還有一小車藉草進了二門,弘晝便住了口。允祿只裝沒有看見,一轉身便進靈棚去勸尤明堂去了。
允祉昨夜確是吃醉了酒。他原說回府點一下就走的,四側福晉新編的幾個曲兒要演,硬要他潤色。他剛從園裏回來,又不好在壽筵上說允祥的噩耗,天上的雪又正下得緊,一點託詞也想不出來,不合吃了幾杯,反而勾起興來,吃酒吟詩聽曲賞夜雪,竟忘了允祥的喪事。此刻見眾人已佈置得齊整停當,允祉也不免面帶愧色,忙着到允祥靈前施禮,默默禱告幾句,指揮着眾人在牌牓前又支起柩床,親自抱了藉草細細鋪了五層,命三十六個人抬着沉重的彩繪楠木棺穩穩放了上去。他也不怕臟,上前親自揭了蒙在棺上帶着雪的油布,雙手抱着出了正堂。恰在此時,雍正帶着朱軾冒雪從二門進來,高無庸疾步前走,高聲道:
“聖上駕到!”
頃刻之間,兩廂廡廊丹陛之樂大作。張廷玉帶來的暢音閣供奉們建鼓編鐘齊擊,簫琴笙笛共揚,哀樂悠遠凄漫在紛紛大雪裏,與方才靈棚鼓吹的俗調迥不相同,一曲未終猶自繞樑一曲又起增人愁緒。雍正滿意地看了一眼允祉,徐步走至允祥床前,為長明燈續油,拈了香三鞠躬,親手將香插好,退到一邊。尤明堂大步上前展開祭文,略舒了一口氣便朗聲宣讀。此時院中數百人,除了雍正全都齊跪在地。但那祭文是國子監祭酒張照所撰,有名的大才子,純用先秦四言古雅之句,寫得妙筆生花,可惜讀時人們很難聽懂。雍正卻聽得極為肅穆,待到收束,尤明堂已涕淚滿面,提着嗓門讀道:
……王也其靈,唯鑒朕衷。從茲一別,人天相絕。身雖相違,心依舊榭。澍蕙芳芷,其香不滅……嗚呼哀哉,述此宸懷,王其尚饗,俎豆綿長……
至此雍正已是淚流滿面。允祉是奉旨主持的,見尤明堂讀完祭文,方從忡怔中醒悟過來,卻沒見允祿遞上來儀單,拉拉允祿衣襟,允祿卻不言聲。他情急之下喊一聲:“舉哀!”不料允祿同時也喊一聲:“點神主!”
二人一齊發儀仗令,卻又不一樣,立刻引起院中一片竊竊私議。雍正頓時紅了臉,此刻卻不便發作,見弘曉捧了牌位來,從高無庸手中接過硃筆,在“神王”的王字上點了一點。允祉生怕再喊錯,看允祿時,允祿也不言聲,一時都僵住了。倒是尤明堂見機得快,哀哀已是痛哭出聲。弘曉“哇”地一聲撲到簀床上號啕大哭,張廷玉順勢一句“舉哀”,滿院的人立時大放悲聲,馬馬虎虎將方才的僵局掩了過去。雍正狠狠瞪了允祉和允祿一眼,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隨眾也哭,但無論如何已減去了悲愴之氣。
接着便是裝殮入棺。偏是那棺材蓋兒怎麼也揭不開,幾個太監累得滿頭大汗,後來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上頭釘了兩個釘子,於是又拔釘子,叮咚了半日,才算把允祥安殮進去。雍正氣得手都是哆嗦着,兀自奈着性子把一床陀羅經被搭了允祥身上,至此樂聲雖然還在回蕩,人們已是哭得沒了精神。只是弘曉已經哭軟在地下,雙手扒在棺材邊呼天搶地,不許人蓋棺。
幾件窩囊事平安過去,允祉已經平靜了一點。棺材裏躺着的這個弟弟平素與他相與得很平和,既不知心,也算不上疏遠,但不知怎的,他無論如何起不了悲痛之情。看着弘曉撲棺慟號,那隻帶着大扳指的手敲得棺材咔咔直響,他竟突然想到李漢三說的“痔瘡”笑話兒,竟爾“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一來連張廷玉也忍不住怒火填膺,跪在棺旁,一手扶着哭得發昏的弘曉,惡狠狠盯住了允祉,說道:“誠親王爺,您有心攪和,不如回府去!”
“三哥太不像話!”允祿臉氣得發青,“你這麼沒人倫,我站你遠點!”
允祉此時才意識到犯了眾怒,頓時面如土色,後退一步,說道:“我怎麼了!我招惹了誰了!”
“你招惹了十三弟在天之靈!”雍正回過頭來,他額前的青筋崩起霍霍直跳,低聲吼道,“別人哭,你笑!朕都聽見了!你一夜不睡就昏頭昏成這樣?”
至此已是樂止哭歇,靈堂裡外靜得只聞落雪沙沙,所有的人都嚇呆了。允祉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訥訥說道:“十三弟,你是見證……你知道我的心……”“你就別假惺惺了。”允祿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大約主子還不曉得,三哥昨晚陪他的小老婆過生日,根本沒顧着過來。你大約難逃這‘違旨欺君’四個字!”
“有這種事!”雍正本來已是氣得魂不歸位,被允祿左一句右一句撩得怒火衝天,咆哮道:“你眼中既沒有朕這個皇帝,朕也瞧不上你這個臣子。你眼中既沒有允祥這個弟弟,允祥也未必稀罕你這哥子!你大約是想定了,朕已經處置了阿其那、塞思黑、允和允,不敢再料理你?你錯了,我們皇族也就如一棵樹,就算是金枝玉葉,瘋枝子病枝子有一根,朕就剪一根。”
“那是!”允祉驚到極處,反而橫下心,抓住雍正最後一句話的毛病,立刻反唇相譏:“皇上脾性我從小看到老,小時候您玩荷蘭老鼠打架,敗的被咬死,勝的你再打死。只要被皇上盯上了,逆着也不順眼,順着也不順眼。總歸都打下馬踐到腳下,才能叫你出氣就是!”雍正紫漲了臉,用極為輕蔑的目光盯着允祉,他的聲音倏地緩和了,像外邊的天氣一樣又陰又寒:“好嘛……連朕小時候踩死螞蟻的事你都記着賬!這話何其耳熟,同曾靜似乎如出一轍?你是君子?當年大哥魘鎮二哥,怎麼你借給他邪書?阿其那塞思黑鬧八王議政,你又是個什麼角色?你的兒子弘晟天天往阿其那府跑,都商議些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朕已經容讓你多少年了,你就不曉得‘感恩’二字!你快點滾回你府里,朝廷自然有人議你當得之罪,別叫這裏的人都噁心了你!”
允祉望着那張毫無通融餘地的面孔,高傲地崩起嘴角,任誰也沒聽清他說了句什麼。他用頭象徵性地“磕”了兩下,起身頭也不回地去了。
“偽君子!”雍正望他的背影恨恨說道:又望了望允祥的棺柩,說道,“朕必治他的罪,給十三弟出氣!”
接連三天輟朝為允祥治喪,在緊張又不安的氣氛中過去。天上的雪卻沒有停,斷斷續續地仍在下着,只是勢頭已經沒有那樣猛烈了。朝臣們在禮部的安排下,有條不紊地進怡親王府弔唁,又拖着沉重的步履出來。在一般人的心目里,雍正性格躁急暴烈,刻薄忌猜不能容人,唯獨允祥和允祉兩個人的話還聽得進去,往往有觸怒了皇帝的,私地里去求允祥,再不然備一點雅緻點的禮去求允祉撞木鐘,也能挽回天心。三天之內,允祥薨逝,允祉得罪身在不測,好像皇帝身邊又熄了兩盞燈,宦途變得更加不卜吉凶。
第四天早晨,都察院左都御史孫嘉淦來到衙門。
這是他從雲南回來后第一次到衙視事。從雍正三年,他以右副御史身份兼着雲貴川觀風使,一直駐節在外,又親赴廣州主持審詢凌氏殘殺九命焚庄滅屍一案,直到捉到包庇罪犯的年羹堯。當時年羹堯一案尚未爆發,年家一門炙手可熱,兩廣總督孔毓徇是有名的耿直臣子也辦不了這案子。孫嘉淦下車第一件事就是封年家的門,打掉年希堯的威風,幾次親臨栗家灣勘查現場訪詢鄉民,又一舉擒獲年希堯派來的刺客。雍正派圖裡琛兼程赴廣州提調人犯,孫嘉淦已經將凌氏一門十人和年希堯等八名犯貪官員綁赴朱雀橋,請王命旗牌全部殺掉,連威風十足的圖裏琛也掃興而歸。孫嘉淦返回雲南,又恰遇楊名時被參劾,同時接旨奉調回京。他偕同楊名時回任,原也打算死命諫諍雍正的新政。加上雍正元年他在養心殿與戶部尚書葛達渾打欽命官司,犯顏直陳時弊。因此他人在外省,已是聲震天下名滿京華的人了。有些先聲奪人,聽說他正式到衙視事,一向拖沓因循了的都御史衙門大司官、御史、監察御史們沒有一個敢遲到的,早早就在衙中候着他了。卯正時分,聽得外邊一陣鑼響,官員們一個個結束停當,都到衙門口相接這位都老爺。見他恭肅哈腰出轎,從容拾級登階,心裏都是一緊。
“不要這樣。”孫嘉淦顯得很從容,口氣一點霸道也沒有,面對一干躬背控腔的大小官員徐徐說道:“大家可以隨便一點。孫某走的時候是姓孫,回來還姓孫么!”將手一讓,請眾人都到大堂,“我們也是久別重逢,見一見兒,我還要到大理寺觀審李紱謝濟世。來來來,都請坐!”說著自己先坐了公案側邊。
眾人原想他不知怎麼嚴肅冷峻的,至此身上都輕鬆了一下。分着議事次序都坐了,右副都御史英誠是孫嘉淦的同年,比眾人隨便,親自沏了茶送到他跟前,笑道:“孫大人,你在外頭是個包龍圖的名聲,回京來又一客不見。老實話,連我也有點怕你。老實說,你這張尊范一絲笑容沒有,我也怵呢!御史衙門清寒,比起六部消閑得多。我就從沒見過人來得這麼齊,這麼早的。”
“該說你們說,該笑你們笑,我生就的這副臉,你們不要計較。”孫嘉淦晃了晃冬瓜一樣泛着青色的臉,語氣還是那麼乾巴,“但御史衙門不是個閑衙門,這正是我想說的頭一條。我先前在戶部也有這個看法,現在不。其實我們都是在這裏‘等’。等着哪一省哪一府出了案子,有人舉劾,這裏才動。這樣子我看也不必設這個都察院。”他頓了一下,拱手道:“皇上聖明在躬,整頓吏治,正是御史大顯身手的時候。自從有了養廉銀子,大家也都不很窮,更用不着仰着外官的鼻息過日子,坐在這裏吃閑飯,別說皇恩,也對不起朝廷的俸祿!——這幾天下雪天冷,就不說了。籤押房的書吏把人分一分,分成三撥,一撥去外省,一撥到六部,體訪民情,糾察吏治;一撥留院匯總,該建議的,該糾彈的,該諫議的理出頭緒,我們有權處置的,就地就時辦理,這麼著還閑得起么?”
孫嘉淦輕咳一聲,見眾人都側身聽得凝神,滿意地點點頭,繼續說道:“我學生年輕,沒有趕上一睹前輩名臣風采。唐齎成上書北闕拂袖南山,郭琇於千人大筵上當面彈劾權相明珠,才過去幾十年,現在已經難見這樣的人。所謂‘文死諫’,正是御史的本職,所以如果膽小,你趁早兒捲鋪蓋走路。還有一等人也不可取,事無巨細輕重,見了就寫,把些雞毛蒜皮的事一個勁做文章,自己都輕賤了自己,叫別人如何瞧得起你?誰再敢弄些‘某人貪賄二兩銀子’,‘某廚所制御膳甚咸’,‘某官朝會時咳嗽一聲’之類的東西搪塞,我孫某就先彈劾你個‘瑣碎褻瀆’!”
他長篇大論,還要往下說,一抬頭見刑部讞審司堂官陪着刑部尚書盧從周進來,便道:“其實我要說的就是三條:誠心輔佐朝廷;敢言;不挑剔。今兒人到的齊,由英誠老兄主持,你們議議。有不是處可以商榷。”說罷站起身來一揖手團團一拜,便和盧從周聯袂出門升轎而去,都察院會議向來開起來扯皮連筋沒頭沒尾,他這麼利索,眾人都不禁爽然。
盧從周和孫嘉淦來到部院街大理寺衙門,剛剛過了辰初時牌。其餘衙門都傾巢出動在門口掃雪堆雪人,唯獨大理寺門口三步一哨五步一崗,戈什哈們手按腰刀目不斜視站在踩得結結實實的雪上,靠石獅子旁還有兩隊善捕營的御林軍,黑鴉鴉站在雪地里雁序排成八字,氣氛顯得十分森嚴肅穆。見他們二人哈腰下轎,一個門官高唱一聲,“孫大人盧大人到!——放炮開中門!”便聽三聲沉悶的炮響,中門嘩然洞開。二人忙一揖讓拾級而上,已見大理寺卿高其倬率着幾個會屬迎了出來。高其倬卻不似孫嘉淦那樣深沉嚴肅,永遠是一副似笑不笑的頑皮相。三人一舉手見禮,便嘻嘻笑道:“從周兄倒是常見,嘉淦架子大不肯來,我也不敢去碰你的門。”孫嘉淦道:“我沒有那麼大架子,其倬來了我還是要有清茶相待的。”盧從周邊走邊問:“你出差了么?來了幾次也沒見着你。”
“我又走了一趟易州。”高其倬左右看看,小聲道:“去給皇上看陵去了。”說著便往籤押房裏讓,又道:“三爺一會兒也來監審,他一來咱們再升堂。”
三人在籤押房坐定,孫嘉淦見滿架都是書,不禁訝然,順手抽出一本,是《堪輿家言》,再抽一本是《風水記》,連帶着掉在地下的一本撿起來看,卻是《易說地脈》。孫嘉淦從來不苟言笑的,也不禁破顏莞爾:“高其倬,武大郎玩夜貓子,你就看這些書!”“你是除了孔子六親不認。”高其倬笑着打火抽煙,說道:“其實天地與人相應相合,堪輿之說不離經叛道。張廷玉原來也不信,我看了他家祖塋,說處處都好,就怕要夭折一個公子。他家張梅清果然就病死了。他說要換一處風水,我說梅清已經逝了,你換也換不活他,那是極好的風水,千萬不敢亂動!皇上的風水地換到易州,來了幾個蒙古喇嘛一塊踏看,他們也說好,只怕土氣薄,不及馬陵峪。我說你就這裏挖,一丈五尺之內要出水出沙,你剜了我眸子去!他們就地打井,刨了兩丈還不見沙水,這才服了……皇上原先也一心想在遵化建陵,挨着聖祖爺近些。我六次去看,說這裏不成,幾個喇嘛嗚哩哇啦說些什麼**我也聽不懂,穿了幾處,裏頭湧出水來他們才服……”他一說風水便興緻高得不可遏止,別人想插話也插不上。孫嘉淦乘他換氣,冷冷說道:“照你這麼說,做一輩子壞事,只要選一塊牛眼地,就能胤福兒孫?”
“這你就不懂了!”高其倬正色說道,“沒有德的人,他就選不到好地……”還想唾沫四濺往下說時,一抬頭見弘時進來,三個人忙站起身來,高其倬道:“今兒爺來,應該放炮開門迎接的呢!下頭人越來越渾了。”
弘時守靈幾天,大概是乏累了,臉色蒼白裏帶着陰沉,說道:“是我不想虛排場。我剛從澹寧居過來,有兩個信兒告訴你們。曾靜已經解來北京,皇上意思要優待,不下南獄,囚到獄神廟,由弘曆和鄂爾泰主審傳話,你們刑部專管看押,曾靜吃八品官的俸祿。二一件事允祉三爺已經革去一切爵秩,遷到景山永安亭囚禁。誠親王世子弘晟也革去世襲不入八分輔國公爵位,由宗人府嚴加管束。咱們這邊,由其倬和從周主審,我算是個坐纛兒的。皇上這幾日氣性不好,我給大家提個醒兒,都要小心仔細辦差。”三個人起身聽了,互相交換一下眼色。盧從周道:“這事自然我和高兄努力辦好,斷不能叫皇上為此操勞。高兄自然主審,兄弟從旁幫助就是。”
“好吧,”高其倬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孫嘉淦,一揚頦兒對外喊道:“升堂!帶李紱!”
李紱、謝濟世、伍鋌、黃振國和陸生楠併案五人,都已押在大理寺大堂東側的柵房裏,每人各佔一間。李紱和伍鋌是朝廷犯事大員,柵房裏還生有火備有茶,其餘三人官不過四品,便無此優待,但比起刑部大堂,無分干證罪人高低貴賤一律塞進濕漉漉的待審廳里,這裏已是天堂了。聽得那面碩大無朋的堂鼓響震和“帶李紱”的傳呼聲。李紱端茶的手抖了一下,但他很快就鎮定下來。兩個戈什哈在柵門外給他打了個千兒行禮,打開柵門又是一躬,說道:“我們大人傳您過堂。請!”
李紱高傲地擺了擺頭,又略事整理了一下頭髮,鐵鎖鋃鐺隨着兩個戈什哈到了堂口,兩班皂役見他到來,黑紅水火棍子雙手一掬,“噢”——地拖了一聲堂威,立時靜得地下掉根針都聽得見,滿堂只聽見他身上的鐵鏈嘩啷亂響。他深吸了一口氣,向堂中瞥了一眼,只見高其倬盧從周分中居上而坐,弘時和孫嘉淦在公案西側另設一桌並肩而坐,承審監審,無一不是熟透了的朋友。他似乎有點悵然,自失地一笑,雙膝跪了下去,說道:“犯官李紱跪見三爺,高盧二位大司寇,孫總憲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