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人間值得,風霜雨雪也一樣
人們在很小的時候,多少都曾看着星星幻想過未來。
而沈箏幼年時最大的願望,是屋子裏能少些酒氣,日子能少些奔波,多在一個地方停留些日子,以及多些父親那越來越吝嗇的讚賞。
當然,如果三餐能有母親親手熱好的飯菜那就更加完美不過了。
只可惜,願望之所以被稱為願望,大體就是因為其蘊含的那份幻想太過美好而不切實際,沈箏十二年的日子裏換過不知多少家,新地舊地不知扔下多少朋友記憶,而無論新家舊家相隔多遠,那份劣質麥酒的臭味卻始終如影隨形,因為父親一直不曾戒酒,他也早已沒了娘親,只有一個小他三歲話還說不清楚的弟弟。
小孩子總是藏不住心事,在某一次搬家的過程中,因為沒有辦法應小夥伴第二日在鎮口捉迷藏的約定,沈箏壓抑的情緒終於爆發,質問父親他們為何總要一次次搬家,適應新地方的感覺實在說不上好,習慣也不代表着可以無所謂的接受,別人家的孩子夥伴滿地跑,為什麼自己不能有兩三個朋友?
便是有什麼非走不可的理由,也該讓他好好道別才是。
孩童的質問並未讓沈箏的父親有太多情緒變化,只冷着臉,告訴他咱們非走不可,如果還想活着的話。
活着與死亡,人生最沉重的話題莫過於此。
也許是受到這兩個字中蘊含的某種無法言說的分量壓迫,沈箏終是無奈的開始收拾行李,這份打包的活計他自記事起便做,十二年來早已磨礪的無比自然純熟,不消多時便能將行李整理的美觀漂亮。
“就算是做個碼頭貨船上的幫工,自己也絕對是把好手!”
年幼的沈箏望着行李,苦中做樂的想着,忽然有些羨慕自己的弟弟。
至少他還夠小,還不能懂得太多,最主要的是身子骨嫩,不需要背太多行李。
沈箏其實也才十二歲,正值年少。
但在這個算不上家的小家中,他是除父親外最大的勞動力,除了背行李之外,他還要在胸前吊著個袋子,那是裝弟弟用的事物,原本是婦人背負嬰孩用的,父親給它填了塊碎花布才能勉強把弟弟裝下。
行李不大,卻也有進百斤,加上一個九歲的孩子,其重量便已經等同於糧倉勞工身上五袋糧食的重量,沈箏沒讀過書,對於表述重量的詞彙並不大懂,但小小的身子卻早已經能背起這些跋涉數十里而不覺疲憊。
他並不能明白自己身體的異於常人。
因為他早已習慣了這樣一個地方一個地方換來換去的日子。
奔波的生活開始重複,與以往差不太多,與大多數旅人並不相同的是,沈箏一家是白天休息,晚上踩着夜色趕路,就像是見不得光的幽靈。
“非走不可,如果你想活着的話……”
父親冰冷的話語回蕩在耳邊,於是在千篇一律同一片天地的夜色中,沈箏第一次對於“逃命”二字有了深刻的認識。
從那以後,他便再也沒有質問過父親為什麼要一次次無根浮萍似的搬家,只把願望埋藏在心底,愈發喜歡沉默。
枯燥重複的路程中,休息時聽人閑談八卦便成了打發時光的唯一樂趣,某日行至柳州,沈箏與弟弟留在城門口茶攤啃包子的時候,路過了一大隊敲鑼打鼓的甲士,嘴裏喊着,
“舊曆翻新,國號天啟,舊幣作廢,新幣入世。”
的口號,一路向著北門而去,沿途百姓街邊圍觀,指指點點。
也就在這個時候,父親一身塵土的趕了回來,衣袖染着血跡,抱着個布包,透過縫隙可以看到是一枚枚嶄新的銅錢。
沈箏知道父親又殺人了,也帶回來一個驚人的消息。
唐軍鐵騎殺入洛陽城,定首都於長安,大隋完了!
沈箏聽完只淡淡“嗯”了一聲,表情並沒有太多變化,依舊低頭啃着包子。
帝王世家,朝代更替,與他何干?
他只是個普通人,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該趕路趕路,皇帝老子換了姓,也頂天了是這江山易主,輪不到他的頭上。
小小年紀的沈箏,心性平穩的已然不似同齡人。
而一向冷着張臉不苟言笑的父親,在得知大隋滅亡的消息后卻顯的分外開心,竟難得誇讚了沈箏幾句,雖然只是食量見長之類不痛不癢的話,但那也算誇讚不是?
沈箏很意外,也笑了笑,覺得手裏的包子更香了些。
然而今日的喜事似乎格外多,繼難得的誇讚之後,父親忽然拍板決定,說不走了!
就在柳州定居!
沈箏聽的呆了,連包子掉在地上都不自覺。
就這樣,他們在柳州安了家……
也許是過去逃命日子保留下來的習慣,他們沒有把家安置在柳州城裏,而是落座在城外三十里的瘴雲山。
百里山脈,六月毒瘴,這是一處普通人根本不敢隨意進入的野地。
沈箏跟着往返了幾趟,父親只說了一個“好”字,新家地點就這麼成了。
就在山脈腹地,毒瘴最濃的地方。
新家建立的基礎很顯然就是房子,大山裡不缺木料,用不着瓦,鋪了茅草一樣可以避雨,沈箏和父親一起忙活,沒多少日子便豎起了三間木屋。
父親難得有雅興,還在屋前豎起籬笆,均勻了插了排他不知名字的枝條。
就這樣沈箏一家在瘴雲山安然過了一個冬天,第二年春天春雨將臨之時,木屋前迎春花開,沈箏才知道原來去年種下的東西叫做迎春花。
那一年,沈箏十三歲。
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乾枯灰敗的枝條竟是可以開出花來的。
“無論曾經的日子有多麼不堪回首,該開的花,還是會在春天到來時準時盛開。”
父親摸着沈箏的頭,對他微笑,
“所以,永遠也別對這個世界感到失望!”
人間值得。
風霜雨雪也一樣。
十三歲的沈箏聽的懵懵懂懂,他不太明白父親的話,只是覺得漸漸有了幾分家的味道。
三月時,父親教給了沈箏和弟弟沈方浩一套呼吸吐納的法門,叫他每日六個時辰,務必勤加練習,沒有達到要求就不許踏出屋門半步,交代完,便離開了瘴雲山。
走時背着槍,那桿不知道擱置了多久黑槍。
也同樣是那一月,唐國南域突厥跨過長城,攻破山海關,大肆侵略帝國版圖,唐帝雷霆震怒,一紙皇榜御駕親征,與兩位鎮國將軍為首,統領三十萬大軍遠赴大漠鎮壓突厥,安寧不到一年,戰亂再起,雖然戰場遠離中原,但陡然增加的賦稅與徵兵依舊是讓剛剛喘口氣的百姓苦不堪言。
田地荒蕪,牛羊稀少,人間再次陷入一片荒蕪景象之下。
對沈箏而言,這段“亂世”真是他十三年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家有了,不用過到處漂泊的日子,古板嚴肅的父親出了遠門,也不用擔心完不成每日裏交代的作業而被訓斥,他雖然不愛說話,但並不喜歡憋悶。
弟弟沈方浩倒簡直是像父親的翻版,每日裏起床穿衣整理床鋪一絲不苟,明明才是個十歲的娃,卻早午晚清茶不斷,上午練拳,下午打坐吐納,每日裏沉默不言,牽挂,眷戀,愛護,彷彿人世間最美好的感情都不在他的眼中,只唯有在面對翠色山脈時才會露出些許笑容。
“站在一座高山頂上俯瞰,山下的一切便微不足道,你也是這樣認為的吧,哥哥?”
沈方浩經常對他說這樣奇奇怪怪的話,沈箏聽不懂,只是覺的這樣的心態好可怕,就像廟裏的泥胎神像,初見威武不凡,細看卻空洞的可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