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秋蟲入夜
“你還看,再看就要掉進去了,也不知道幫我一下,很沉的好不好!”
清晨,脆嫩的聲音自大羅山茶田內傳來,將某一片綠葉上的露水驚落,惹得不少正在茶田內彎腰勞作的黎族人紛紛抬起頭望了過去,看向那聲音的出處。
原來是位少女,穿着黎族人的服飾,小臉憋的紅撲撲的,白皙的脖頸間戴着一串金閃閃的東西,正隨着吃力般動大茶筐的動作不斷搖晃,叮鈴鈴響動悅耳。
茶田下的涼亭內,長至腰間的白衫動了動,將兩條橫擔在木板上的腿調換了一下方向,那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有些發酸的臀部得以片刻的活動舒緩,一陣麻癢感傳來,於是那少年也禁不住滿足的哼了下。
“咚”的一聲,少女極費力的將茶框放下,盡量瞪圓了那雙有些好看的眼睛,怒氣沖沖的道,
“未展眉,你要懶死了啊!”
語畢,小姑娘快速幾步走上石階,劈手便將少年手中的書奪了過來,將之舉在耳畔,下巴微抬,一幅你趕緊給我挪窩不挪窩我就不還給你的架勢。
“哎?”
少年驚叫一聲豁然坐起,本想抱怨幾句這正是才子佳人入洞房的關鍵情節你怎能打斷,但一瞧見靜雅那微鼓的腮幫,又扭頭看了看一邊的大茶筐,便不覺有些氣弱,於是便伸手將書從少女的耳邊拿開,一邊將紙頁折好一邊無奈道,
“詞不能亂用,而且我還沒娶媳婦!”
“叫這個還不是為了讓你把眉頭給舒展開,你瞧瞧你,年紀輕輕眉頭擰的像是七老八十的太太,一點該有的樣都沒有!”
方靜雅伸出蔥白般細膩的手指戳了戳楚展顏的眉心,一副老氣橫秋的樣。
的確,少年面容白凈,臉頰微顯瘦削,如果單看臉孔絕對算得上書生做派,只是眉濃而鋒利,骨間距離及短,從而導致兩道眉毛間的距離也是及短,加之眉心那幾處細小的疤痕,看起來就像是在皺着眉頭,叫着展顏的名,卻偏有幅及嚴肅認真的臉,顯得有些剛毅冷冽,也有些奇怪的僵硬。
少女曾笑稱,任誰見了他楚展顏恐怕都忘不掉,就算忘了臉,也能記住眉毛……
遙想兩年前方氏把楚展顏從坑裏血淋淋撈出來的時候這傢伙還能眨眼,當時方靜雅拿着白布草藥,初見他的第一反應是,
這傢伙的心上人莫不是被哪位公子哥給拐跑了,又去尋仇不成?
想法帶動身體,以至於第一句禮貌試探性的疑問到嘴邊便成了,
“你咋被打的?”
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意外的直爽。
像是老友
或許正是這句初見時純粹的下意識反應成就了二人以後不分彼此的關鍵,方靜雅對於楚展顏這個外鄉人並不如族人那般客氣,打鬧玩笑一概不少。
“未展眉”這個不倫不類的名字自然也是她想出來的,說是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取自《譴悲懷》什麼的,既雅又適合,與楚展顏那苦大仇深的眉毛簡直相得益彰。
楚展顏不覺的雅,更不覺得合適,雖說那道倩影已然決然走了三年之久,從某些方面來說與那位元大家的苦情倒也有些相似,但那又不是他喜歡的理由!更何況他原本並不是這個樣子。
“都怪那老怪,等我傷好了絕對饒不了他,還有不舟山的那幾條魚,我非把你們那耀武揚威的須子給拔了不可,成精跳高高蹦過一道門而已裝什麼天生龍骨?我小時候還跟師兄跳房子呢!山門榜第六了不起啊?”
“你以為我想?”
想着這些楚展顏心中便不由着惱,恨恨的將茶框背起,回頭還不忘回懟少女一句,便邁步走入了濕潤清爽的茶田。
小時候師父教他知恩圖報,他一向做的很好,更何況是在奄奄一息時被人救命的大恩,雖然不知道具體該怎樣去做,但傷好前總該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且他很喜歡這裏,四面環山楓葉如火,幾座村落數頭牛羊,熱鬧中透着清凈,空氣簡直比某些仙府世外之地還要乾淨的多……
不知是聯想到了哪處,少年低聲冷笑,抬腳下落的力道不由重了幾分,將濕潤的泥土踩出一個深沉的腳印。
——
晚秋的夜有些涼,大羅山霧氣漸濃,連綿的黑色顯得有些朦朧可怖,寨子外的大門早已被麻繩結實的束縛,瞭望樓上火光跳躍,黎族漢子們手握刀柄警惕的來回巡視。
大羅山很大很廣,也很野蠻,前些年因為唐帝的鐵腕手段,山賊盜匪少了很多,已經有好些年沒有再見過,但是妖還在,那些較之野獸更加詭譎的身影和不弱於人類的智慧,始終是黎族老人嚇唬頑皮孩童最有效的利器,也是無數漢子們大碗烈酒入喉時噴涌而出的熱血題材。
黎寨某一處竹屋內,方靜雅安靜的盤膝坐在床頭,雙腿蓋着加厚過的絨被,被上攤着一卷表皮泛着灰褐色的竹簡,露在內袖外潔白纖細的手臂下垂搭在膝蓋,手心向上,五指自然彎曲,雙眸微閉,小臉上一片寧靜,呼吸均勻而微弱,像是在靜坐。
床頭一方小桌上的香爐內燃着尋香草,竹棍橫擔在窗沿,秋蟲窸窸窣窣鳴唱着時日不多的曲子,順着窗縫的微風飄入竹屋,擾動着淡灰色的香。
“呼……”
十分突兀的,一股清風憑空而生,屋內漂移的香驟然被攪亂成無數細小的漩渦,窗外秋蟲的鳴唱戛然而止,像是被斬首般死寂一片。
燭火在不安的搖晃,竹牆上少女細小的剪影跳躍着,某一處正在洗臉的少年抬起了滿是水漬的頭,眉間的疤痕動了動,盯着一隻誤入臉盆而拚命掙扎想要重新飛起來的螢火蟲,似乎有些生氣……
“還是不行!”
少女睜開眼低聲輕嘆,望着自己手心處那極細微且正在急速散去的氣旋,感受着臂膀血肉下離去的溫涼,潭水般清澈的眸中閃過些許細微的疲憊與自嘲。
凡體肉身,無根之萍,百蟲冬寂,有些都是命中注定的。
很難改變。
至少,單憑一腔的喜歡與倔強,還有那一卷被汗水浸透爛大街的吐納法門《周天詳解》,是遠遠不夠的。
“不必介懷,老天爺是個很摳門的老爺!”
兀地,少女的腦海中回想起了楚展顏曾經說過的話,這讓她不由愣了下,旋即嘴角浮現起輕鬆的微笑,心情頓時像是雨過天晴般爽朗了起來,她越下床,推開了窗子,雙手支着窗沿踮起腳,探出半個身子來,陶醉般的深吸了一口大羅山清新的空氣,喃喃自語道,
“你說的對,那老爺很摳門,但我不會放棄,他不給我,我就去撓他的癢,掰他的指頭,用羅子辣插他的鼻子,寨子裏還沒有哪頭牛能架得住這個,隔壁二娘家的青石也不能!”
“撲嚕嚕嚕!”
少女的話音剛剛落下,夜色中便有一隻螢火蟲飛了過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沾染了清水的緣故,它飛的歪歪斜斜,翅膀煽動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蛾子,跌跌撞撞,忽閃忽閃的略過窗前,消失在了更深的漆黑之中。
“嘻……”
方靜雅望着那隻胖乎乎的螢火蟲,覺得它飛的好傻好有意思,又恍然怪不得它還有力氣在這時候飛,原來是仗着豐滿耐寒,於是更覺得有趣,禁不住輕笑出聲。
黎寨另一處,楚展顏隨手甩掉了手中的水珠,扯過毛巾擦拭着,一邊擦拭一邊自言自語道,
“眼瞧着就是金秋蟲歇的時節,你偏生特例要飛上一飛,瞧瞧,摔進盆里了吧,還得我來拉你一把,也不知道你是哪來的精神,半兩沒有的簿翅煽的可是起勁,老龍當年要是有你這三分氣何至於落個半山銀灰?沒人收屍不說,家產還被幾條魚搶去了分了!”
說著,少年不禁搖頭晃腦嘆息不已起來,也不知道是嘆息這世事無常,還是在嘆息那位不知死活的龍太子,配上那嚴肅認真的臉,看起來就像是寨口竹林下搖蒲扇的老頭,塵腐的有模有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