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佛度 9.渡人
巍峨的雲峰上,霎時峭壁生輝;轉眼間,腳下山林雲消霧散,滿山蒼翠,掩映着雕檐玲瓏的建築群。晨光中盪開一圈一圈厚重鐘聲,伴隨着經久不絕的佛音。珈藍寺,無論世事如何變遷,始終屹立不倒。
我踩上最後一級台階,抬眼,山門處是一株巨大桫欏樹,樹下妙法住持手持法杖,靜如蒼勁老松。
木筆抬手擋住刺目陽光,跟着我走過去,邊走邊道:“那和尚是在等你?倒是稀奇。”
“你思想太局限了。”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更何況是人間,早就不知出了多少大能。但常人總會認為人是最渺小的,不配與天爭。
我理了理衣裙,走過去向住持行禮。
住持捻着佛珠呼了一聲佛號,他領着我和木筆分花拂柳,穿堂走廊,繞過密密松林,一直到一處蒼翠竹林。
“前任佛子便是在此處修行,施主不妨看看,或許會有所得。”
妙法行了個佛禮便告辭了,我目送他消失在蒼木蜿蜒的轉角處,這才緩緩走進竹林。
林里鋪了一層厚厚枯葉,腳一踩上去就發出“沙沙”聲響。木筆道:“這裏是多久沒人來過了,竹葉鋪了這麼厚。”
我沒理她,徑直向前走。木筆不滿:“嘖,早知道就不跟着你了,費力不討好。”
來人間的時候,顏玦將她派來保護我,說是保護,其實是監視。我一般不怎麼理她,一是不想,二是沒必要。
我充耳不聞,又走了一段,眼前出現一間竹屋,竹屋翹起的檐角上掛着個四角銅鈴,風過無聲,已經壞了。
我走過去,竹屋老舊,看上去搖搖欲墜,踩上去灰塵四起。推開門,竹門“吱呀”一聲掉了下來。
木筆嫌棄地後退一步並不打算進來:“真不知道你正事不做,一定要來這裏做什麼。”
我聞言微微扭頭:“這才是正事。”說完我走了進去,竹屋裏陳設極簡,一桌一椅一床,床腳放着個書架,一目了然。床上的竹席已經長了一層霉,也不知道多久沒人來過了。
我走到書架前,陽光被竹屋縫隙割碎,形成細小光束,光束中微塵飛舞。我取下一本書,書已經潮了,翻開時一股撲面而來的霉濕味令人忍不住蹙眉。
書里文字晦澀難懂,我翻了翻便換了一本。
我來這裏其實並沒有什麼目的。
我只是想看看當年釋空修行的地方,看看他是如何修行的,也想知道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我想了解他,想了解那個盡心儘力護我的人。
隨意一本一本翻着古籍,門外木筆已經不耐煩了。
“你好了沒有啊!”
她等不及了直接噔噔噔踩進來。
我聽到一陣聲響,抬頭看去,房頂掉了一層灰,我下意識閉上眼。
灰塵落下,有些嗆人。
使了除塵訣將自己弄乾凈,我又低頭換了本書翻,這次翻到的是一本手札。
釋空的。
啟元三十七年……
“你到底在做什麼!你還知不知道我們是來做什麼的!”
木筆一下抽出我手裏的手札,狠狠摔到地上,手札的扉頁脫落下來。
我懶得看她,撿起書收進乾坤袋,又繼續找其他東西。
她被我這態度激得更怒了,手一推,面前的書架瞬間散架。
一時之間一道道崩裂聲響起,像背負千斤蹣跚而行的征夫走了萬里河山,支撐不住轟然倒塌。
竹屋塌了。
我抬手,陽光透過指縫灑進眼裏。
木筆冷哼一聲,收訣走出廢墟。
清風拂過,林動葉響。
“現在可以走了吧?”木筆冷眼看我,又嗤笑道,“真搞不懂主上為何對你這樣青眼有加,長得也就那樣,本事也沒有,現在做點事都磨磨蹭蹭的。幾日前我已經打聽過了,溪口村連續半月命案頻發,如今官府不管事,想攢功德勸你還是聽我的。”
我望着廢墟聽着她像蒼蠅一樣嗡嗡叫,忽然覺得心下闌珊,抬手一揮,地上殘竹碎枝瞬間掃向木筆,她險險躲開,仍是被幾根腐竹穿過身體,鮮血瞬間浸了出來,她堪堪穩住身形,捂着一處傷口怒道:“你瘋了不成!”
“我需要你教我做事?”我緩緩走向她,手中鬼笛白光冷然。
她大駭:“你要做什麼,我警告你,你要是敢亂來,主上是不會放過你的!”
“不過是顏玦養的一條狗,你真以為他會為了你降罪於我?就算我殺了你又如何?”我抬手,鬼笛指向她。
這一刻,我承認我是動了殺心的,並不是因為她毀了竹屋,而是因為她是顏玦的人。我不想身邊跟着個會隨時取我性命的毒蛇,我想除掉她,凡塵三千,隨便找個小世界匿身,我不信顏玦能找到我。
“你不是說我沒什麼本事么?那真是抱歉了,殺你的本事還是有的。”我布了結界將這一方天地隔絕,笑道,“猜猜,要是你死了,顏玦會不會為了一條狗而發怒?”
她一步步往後退,忌憚地看着我手中的鬼笛,破音道:“你不能殺我,我無罪過,平白創下殺孽,你是不能得道的!”
得道?
我冷冷看着她:“你覺得,我會在乎嗎?”
她大駭,猛地後退好幾步:“你瘋了!你不能殺我!”
我瞬移至她跟前,掐住她的脖子:“嗯?我為什麼不能殺你?”
“你……”她臉漲的青紅,“你不能殺我……你這是在遷怒……”
她說的沒錯。
我低下頭,緩緩鬆開手。木筆跌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氣。
“你走吧,回幽冥司去。”
她緩了會兒,抬頭狠狠瞪了我一眼,道:“回什麼回,主上要我跟着你,現在出來才兩個月就回去我怎麼交代!”
我半蹲下去仔細看她,木筆長相很是清秀,秋水剪瞳,細眉粉唇,像書里描寫的俏麗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
我譏諷道:“你生的這樣好看,若跟着我早早丟了性命豈不可惜?”
“你不會還想殺我吧?”她驚得站起來,戒備地看着我。
我起身理理衣服,慢條斯理道:“只是提醒你,與我相熟的人基本都死光了。”
她愣愣望着我。
我抬眼望着天邊,風起雲湧,濃雲蔽日,該是要下雨了。
“你說的是溪口村罷?”
木筆應了一聲。
我算了算,發現那個村子本身就有孽債,如今有妖來討也是活該。
“不去了,換個地方。”
“不行!”木筆反駁,“不解救人,你哪來的功德?這是你第一次正兒八經的任務,那個村子正好可以用來練手。”
我淡淡道:“罪大惡極之人也值得救?”
木筆搖了搖頭:“長離,正是罪大惡極,所以才需要你去救。引一個惡人向善遠比救一個善人難得多,度一惡人救千萬無辜之人,這才是我們此行的目的。”
“那倒不如殺了惡人救其他人。”我道。
她頓了頓,思忖道:“善惡界限從來就不分明,沒有誰是絕對的惡人,只有絕對的私心。”
林葉沙沙,葉落無聲。
我默認了她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