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隨君直到夜郎西(二)
玄奧坐到我身邊,輕輕將我擁入懷中。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讓我安定下來,“這件事天知地知,你,我還有天狗知道。千萬不能告訴邑輕塵子母鈴的事實,否則以他的性子怎麼會輕易放過你。”
我只知道點頭,亂了心神亂了氣息,壓根就沒聽見玄奧說了什麼。
玄奧捧起我的臉,我頭一回見他神色兇惡至此,“聞人語你聽清楚,邑輕塵是南秦最好的捉妖師!他連自己的愛人秦寧都能殺,如果讓他知道你和天狗的關係,你一定會死在他劍下。”
我眼淚簌簌不斷從眼角滑落,我撲進玄奧的懷中放聲大哭。
夜空靜寂的只能聽見我的哭聲。
突然身側傳來兩聲輕咳,邑輕塵悠然醒來,舉目可見參天大樹遮得月光都難以滲透進來。
他喉嚨干如火燒,說一句話都困難。
“你醒了!”我平復下心情才去問他。
玄奧飛身取了片樹上的葉子將露珠滴入邑輕塵的嘴裏,他才稍覺得好些,問道:“咱們這是在哪?”
我正想回答,玄奧搶着道:“你在咸陽受了傷一直沒見好,昨夜從山頂掉下來,我們小人語也不知是怎麼回事跟你從山頂跳下來。否則,我才不會浪費靈力,又毀了石鏡出來救你們。”
邑輕塵無情也最有情,他對有恩與他的人總格外的好。
玄奧將裂開一道縫的石鏡推到邑輕塵懷中,“你瞧瞧,等你傷好了可得費些靈力來修復我的石鏡。”
他使了個眼色給我,我避開邑輕塵的目光微微點着頭。
邑輕塵道:“你...你怎麼能從山頂跳下來。這山有萬丈之高,山谷野獸叢生。若是掉入山谷,頃刻就會被野獸分屍。”
“可是...可是我見你掉下來,我總不能見死不救啊!”
邑輕塵沉重嘆口氣,別過臉看半山腰斜斜生長的青松,“謝謝。”
玄奧的眼神從邑輕塵身上到我身上,又從我身上到邑輕塵身上。
高傲如邑輕塵竟然也會說謝謝。
玄奧飛到兩顆樹之間,尋了個枝丫斜斜卧在上面,他手中羽扇輕搖,黑色的羽衣褪成一件黑色窄袖長衫。
我道:“玄奧,你這是怎麼回事?”
玄奧不理我,邑輕塵道:“玄奧是鏡仙,不能離開石鏡太久。他的靈力正在被臨淵煉化。”
玄奧翻了個身,依舊搖着羽扇,“邑輕塵,你可別誇大其詞嚇着我家小人語。”
邑輕塵閉上嘴,望着枝丫上那道黑色的影子。
玄奧的葯起了作用,邑輕塵的精神頭好了不少。
我道:“輕塵師叔,我怎麼樣才可以救玄奧?”
“只需要給玄奧找個宿主即可,你的攝魂鈴也是靈寶,若玄奧可屈居於此就能無事。”
我望向那道黑色影子,玄奧寧可毀了石鏡也要來救我一命,莫說以攝魂鈴作為宿主,即使以我的肉身為媒介我也願意。
邑輕塵悄悄放了道符在我手中,“待到天明,你將這符篆貼到玄奧的背上。就能將它收入你的攝魂鈴之中。”
我將符篆貼身放好,這關乎玄奧的性命,我哪裏敢馬虎大意。
我是一夜無眠,放不下心中籠罩着淡淡的緊張。
邑輕塵似是睡得不錯,一整夜身子都沒翻過。
太陽升起之前雞叫了一聲,玄奧已經起來對着石鏡整理起自己的儀容。
我輕手輕腳摸索到玄奧身後,快速將符篆貼在他身上。
一瞬間玄奧身子僵硬,打算挑起臉邊髮絲的手停在原地。
玄奧轉動眼珠,“小人語,你這是幹什麼?快把符篆揭了。”
我輕搖手上的攝魂鈴,玄奧變作青煙鑽進鐲中。
鈴鐺的聲音變得刺耳,不再有當初的空靈。玄奧藉此表達着他的不滿。
鈴聲吵醒了邑輕塵,他輕一笑,道:“玄奧此時不滿,過會兒就好了。”
他撐着想起來,我忙道:“玄奧雖給你吃了葯,可是你的傷還沒好。不如就在此處療養幾日,我四處查看過此地最適宜養傷。”
祁連山脈連接臨淵與天,雖會壓制捉妖師的靈力,但氣候怡然氣息溫和最適合養傷。
邑輕塵拗不過我,盤腿坐於樹蔭之下。
我聽見水潺潺聲,找了兩片稍大的樹葉去涓涓細流邊舀了點水。
回來時見邑輕塵站在山崖邊,我怕他再次掉下去慌道:“你站在崖邊幹什麼?快過來坐下吧!”
邑輕塵指了指群山最高處瀲灧着粼粼金光的地方,“眾水從此處來,氣流匯聚於此。這裏才是祁連山最適合養傷的地方。”
他微一頓,道:“只可惜我的老對手正在這裏,我是想去也去不得了。”
我面上一紅,彷彿有種謊話被人拆穿的窘迫。
他負手走到我搭起的石桌邊坐下,隨手抓起野果在衣服上擦乾灰塵丟進嘴裏。
邑輕塵招呼着我坐下,我看他心情不錯道:“輕塵師叔,怎麼樣才能修復石鏡?”
他嘆了口氣,道:“玄奧是上古流傳下來的寶貝,要蒿里山的三途河水,后齊的炎火和水天一色的煉丹爐再注入靈力四十九天才能修復好那一道裂紋。”
除了水天一色的煉丹爐,其餘兩個我也是第一次聽說。
三途河始自蒿里山,流向傳說里的陰曹地府。傳聞常有,只是到如今還沒人見過。
后齊的炎火也非隨處可得,只得是日月頂上的才管用。
邑輕塵道:“等我傷好一些,我便去取三途河水和日月頂的炎火幫你修復玄奧。”
我聽來心頭一暖,道:“我與你同去,路上好有個照應。”
邑輕塵思考半晌,才勉強答應下來。
午後的陽光斜斜打在傾斜的石壁上,在祁連山上又無事可做,我道:“輕塵師叔,為何你身受重傷還要同我們一併來這?”
邑輕塵看着在陽光下迸發出流光的山底,青松的影子在風中搖曳,“等你再大點就知道了。”
我已經快要一百歲了,在邑輕塵看來我還只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我與他四目相對,我第一次看見他的眼中有這樣濃重的溫和。
邑輕塵和我在山腰住了十日,每日喝山間的溪水解渴,以野果充饑。他的臉色日漸紅潤,到第十日就見了好。
那一夜間我正在山裏採摘野果,忽見樹林深處一隻兔子蹦蹦跳跳到溪邊飲水。
它兩隻前腳離地,對月亮作揖。我嘖嘖稱奇,兔子拜月我還是第一次見。
我輕輕走到兔子邊,脫了鞋襪和兔子一樣踩在水裏。溪水冰涼刺骨,可我覺得歡快,啪嗒啪嗒踩着水。
兔子似是有靈性,也不怕人,在水裏一蹦一跳的。
我聽見林中有響聲,我回身一看是邑輕塵,再來瞧時兔子不見蹤影蹦蹦跳跳進了林子。
邑輕塵眼含笑意,道:“這麼大了還像孩子一般。”
他盯着我的雙腳,我忙將它藏起來。女子的雙腳怎能被丈夫之外的男人看見。
我臉紅似飛霞,窘迫道:“你快轉過去。”
邑輕塵意識到自己看錯了地方,僵硬着別過身子。我慌張穿好鞋襪,慢行到他身邊。
我臉上紅霞未褪,邑輕塵的容顏也爬上一絲緋紅。
“我的傷全好了,可以上山去見聞宣和山榆。”邑輕塵的聲音里充滿了欣喜。
我自然也高興,在山腰過得這些苦日子沒白費,“太好了,終於不用在過這種以野果充饑的日子。”
邑輕塵和我互看一眼,哈哈大笑起來。尷尬的氣氛在笑聲中一掃而空。
他的傷剛好,我這幾日又疏於練功,因此我們上山的路走的很慢。
直到我見到雲層里的太陽,我們才到聞宣師兄的家。
如我想的一般安靜,家中只有聞宣師兄一個人在院中坐着喝茶。
他見邑輕塵來慌張起身,險些碰到沿桌而放的茶杯。
“輕塵師叔!”他看看我,“小師妹。”
師兄變戲法般從腰間變出一塊玉髓,看樣式同山榆的琳琅是一對。
“趙侯趙夫人有急事招山榆師弟回咸陽,他囑咐我見到你一定要將珠璣給你。”聞宣師兄將玉髓放在我眼前,不料被邑輕塵拿了過去。
他道:“趙侯找夫人就這麼著急找個兒媳嗎?連珠璣都送來了。”
他說的平淡,而我聽出一股酸澀。很快他覺得自己似是說的太多,將玉髓還給我。
他行到崖邊,背影頗是寂寞。
聞宣師兄道:“山榆師弟還說,若你尋回來要你立刻去咸陽城找他。”
我雖然也想立刻見到山榆,可玄奧還屈居攝魂鈴之中,我豈能拋下他不管。便對師兄道:“我知道了,等過些時候我一定會去咸陽找他。”
我不敢告訴師兄我要去蒿里山取三途河水,還要去后齊取日月頂的炎火。只怕他多些擔心,不得安居於此。
我走出一程,回眸再看祁連山,師兄臨風而立,道袍飛揚,矍鑠矯健面對萬里綿長。是綿延萬里的祁連山,也是往後餘生中最深的寂寞。
山上忽然回蕩起琴聲,琴聲鏗鏘有力斬金斷玉,又悠遠纏綿似吳儂軟語,少女低訴。
師兄以琴聲當做自己送我們離開此地。
我收回我悠長的目光,踏上屬於我該去的地方。
“你想先去蒿里山還是日月頂?”邑輕塵似是在問我,又似是在問自己。
我道:“先去蒿里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