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纖塵不染,錦瑟芳華(下)

第二章 纖塵不染,錦瑟芳華(下)

玄奧顧自說著他的話,我卻已經沒了心思聽下去。

桌上出現一本命書,南秦咸陽的命書。

許是我如今滿心都是南秦百人被攝魂的事,桌上便恰好出現了這本書。

攤開的空白頁上,赫然出現我的名字。鮮紅的彷彿是用人血寫上去一般。

我就是南秦被攝魂的第一百個人。

不單是我怔住,一直說個不停的玄奧也安靜下來。他盯着命書,眼眸霎時變成如春天新嫩樹葉的綠色。

玄奧要離開石鏡時,眸子就會變成這樣。

我腕間的攝魂鈴叮噹響,玄奧牽起我的手,這一次是他與我一起離開石鏡。

菊字號房的窗不知何時被打開,微微從窗戶穿過的風打在玄奧無暇的臉上。它帶起的竹葉颼颼飛過玄奧的臉邊,帶着鮮血一齊向我飛來。

竹葉細微的颯颯聲竟如洪鐘將我罩在其中,咚咚圍繞在我耳邊。又好似有千萬隻蜜蜂嗡嗡。

我雙眼一黑,什麼知覺也沒有。

只等我再醒來,已經身處玄奧的九層金塔之中。

“你醒了?”玄奧從塔尖翩然躍下,全身用黑色羽毛織成的羽衣彷彿玄鳥在空中展翅。

我不言不語,等着玄奧來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玄奧道:“這隻妖以竹葉聲攝魂,是為了讓邑輕塵誤以為在咸陽作亂的是天狗。”

天狗名聲在外,又精通攝魂,以他的名字犯亂着實容易騙過邑輕塵。

玄奧道:“你是這隻妖的最後一個目標,他本來已經攝走你的魂魄,誰知道天狗竟然不顧邑家布下天羅地網的大陣趕來救你一命。”

我聽來有些悲戚,“那天狗怎麼樣了?”

玄奧道:“天狗可是十位妖神第二,邑舟能拿他怎麼樣。天羅地網的大陣哪裏困得住他呀?”

我暗自鬆口氣,天狗無事我已足矣。

我順手拿來攝魂狼妖的命書,將竹簡攤在桌子上。

從左往右燙金字一一出現,這說明狼妖的修為很高。

竹簡上的字化作千絲萬縷從四面八方湧入我的腦海里。

暗無天日的臨淵裏一道烏黑的濃煙扶搖直上,這是五十年前天下所有的捉妖師一齊前去臨淵重新封印萬妖之王之後的臨淵。

狼妖越過濃煙,肩上還扛着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樣貌清秀風華絕代的女人。

阿寧師姐!

她雙手無力的從狼妖肩上垂下,她的皮膚和我當初一樣乾枯的褶皺的。她滿臉溝壑,銀絲只是一瞬間就代替了滿頭的黑髮。

狼妖輕輕將她放在臨淵之外,此時她悠悠轉醒。

他星眸微轉,悄悄將自己滿眼的疼愛都藏起來。

我不喜看人間的悲歡離合情情愛愛,這總讓我心有哀憐,久久不能平靜。

只是狼妖命書上的字將我深深束縛在其中,我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哀傷,摧心剖肝。

這五十年他在人世間,除了勾魂攝魄他便沒再做過別的事。從后楚到南秦,我將會是第一千個死在他手上的人。

命書殘留着狼妖對這一千個魂魄的執念。魂魄竟是如此重要?寧可丟了性命也要將它保護好嗎?

我默默合上狼妖的命書,可他的哀傷還在我心底殘存。

我走出金塔,道別的話都忘了同玄奧說。

窗外天色泛白,一輪驕陽很快便要衝破雲層照耀這片土地。

我推開門,只見院子中天羅地網的大陣之中,阿寧師姐痴痴如丟了魂魄一般跪在那裏。

她的頭髮一夜之間彷彿染了白雪,找不到一根青絲。

她的嘴角留着血痕,狼妖的屍體上有一個拳頭大小的洞。

“原來他這五十年去勾魂攝魄都是為了我。”阿寧師姐的聲音很輕,她將眸子從狼妖的屍體移到天空中月的影子。

“他試圖用一千個人的魂魄來治好我在臨淵受的傷。可是五十年,他只找到了九百九十九個適合的人。他將自己的魂注入心臟逼我吃下去。”

阿寧師姐的指尖拂過狼妖身上的傷,她的話似是漫不經心卻讓我有着撕心裂肺的疼。

她最後看向我,也看着我身後初升的旭日。我在她眼底看不見本該有的喜悅活潑,那雙眼空洞無物失去了神色。

“小師妹,永遠不要愛上和你不同的人。”

阿寧師姐的話伴隨着林間傳來的風送入我的耳朵里。

我看立於竹子頂尖的天狗,很快別過我的臉。

“人語!人語!”

山榆的聲音從大門傳來,我忙擦了把眼淚起身去迎接他。

我將將起身,對上邑輕塵的雙目。他很快將自己心裏的悲戚壓下去。

原來一直冷漠無情永遠以殺妖為重的邑輕塵,也會為別人的悲傷而悲傷。

趙山榆一路狂奔過來,撞得邑輕塵七葷八素。

“我只是昨夜回家見過爹娘,怎麼就出了這麼大的事?”

他眼中似是看不見別的,只有我。

我道:“我沒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

趙山榆長舒一口氣,這時才注意到自己衣衫不整頭髮亂七八糟。

他身後隨之而來的是趙侯趙夫人。趙夫人執了我的手,徐徐道:“山榆今日失禮了,也不知這孩子夢見了什麼,天還沒亮就衝來平南王府。”

趙夫人這話是說給我聽的,我還是心頭一暖,想到世上有人如他一般關懷我就沒適才那麼痛心。

趙侯同趙夫人將我從上到下打量一遍,趙夫人道:“聞姑娘家中父母可都是秦寧人?”

我搖頭道:“我自小就沒有爹娘,是和山榆相依為命長大的。”

趙夫人的眉頭蹙起,她真是個絕色佳人,即使輕蹙眉頭也顯得溫柔可人沒有絲毫拒人千里的刁鑽潑辣。

“娘,你幹嘛提起人語的爹娘?”

山榆責怪趙夫人,我忙忙將他拉住。

趙侯爽朗一笑道:“你和聞姑娘一起生活了這些年,你離了她不行,她離了你也不成。我和你娘問清楚聞姑娘家中尚有何人,打算擇個吉日上秦寧提親去。”

山榆垂頭一笑,嗔怪道:“阿爹,娘。”

我用目光探尋邑輕塵的身影,但他已經不在廊下立着。我頓覺得心裏空了一塊,只似被狼妖勾走的魂魄還未回來。

山榆謹慎的擁我入懷,明眸中閃着就要溢出來的喜悅,“我還擔心阿爹和娘不會答應這門親事,沒想到他們竟會主動提出來。”

我輕輕推開他,回身去看阿寧師姐。她用雙手一捧一捧將泥土挖開,指尖因為摩擦源源不斷流出鮮紅的血。血落到泥巴上,與狼妖的血混合在一起埋進土裏。

她機械一般捧起土拋灑一邊,立刻又去捧下一捧。

山榆臉上的笑意凝固住,他嘆息一聲,為了阿寧師姐和狼妖的命運而嘆息。

他蹲下身子,將他乾淨潔白的雙手插進泥土裏。

我正欲俯身幫阿寧師姐一把,山榆忙道:“你昨夜受了驚嚇,快去歇着。師姐這裏有我幫着就夠了。”

他把滿手的污泥擦在自己的新衣服上,直到手上沒有一寸骯髒才肯來拉我的手。

山榆的謹慎小心讓我心痛不已。他朝我一笑,笑容明媚如乍泄春光。

我坐於階上,穿過整個院子與坐在窗前的邑輕塵四目相對。

他目光中微微流露出的嫉妒還來不及被藏起來,他是在嫉妒山榆嗎?是因為我嗎?

陽光衝破雲層,狼妖的屍體從手開始化作一陣煙。阿寧師姐終是沒忍住,兩滴眼淚從眼角滑落,她在青煙中抓了一把送到唇邊親吻。

這是她第一次親吻狼妖,也是最後一次。

欠了他五十年的這個吻,該還了!

我不忍心看阿寧師姐難過,打算說些話去寬慰她。卻聽啾啾兩聲從雲端傳來,我伸出臂膀讓空中的青鳥停在我手上。

青鳥銜信而來,在我手上抖了抖從雲海深處帶來的露珠水汽。

水天一色素來都是用這樣的青鳥給天下各地的捉妖師傳遞信息。

我解下青鳥嘴上的書信,紙上只寫着五個字,送聞宣回家。

邑輕塵的身影掠過花叢,飄飄揚揚飛向我。只待我餵了青鳥幾片花瓣,便拿過我手中的紙條。

我道:“聞宣師兄的家在哪裏?值得師父下達這樣的命令?”

“雲深之處,如夢亦如幻。聞宣的家就在這裏。”

邑輕塵說起聞宣師兄的家難得表現出嚮往,只是師父的這個任務是交給我了。

山榆道:“人語,我與你同去。”

他說出同去在我意料之中,山榆一直以來都是我在哪裏他便在哪裏。

邑輕塵勾起唇角,“我也去!”

我和山榆都沒料到邑輕塵會與我們同往,山榆答應下來似是怕邑輕塵再反悔。

我望向阿寧師姐,道:“師姐不如與我們同行,輕塵師叔也說聞宣師兄的家很美。”

山榆和我都等着阿寧師姐的回答,可她倔強的搖頭,苦笑道:“不必了,我還有更重要的事。”

她看着每一寸天每一寸地,看着狹長的甬道,繽紛的落英。她看着邑輕塵,山榆和我。

阿寧師姐動了動嘴唇,轉身離去。

她要去追尋為她攝魂的狼妖,追尋他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寸氣息。追尋他走過的每一個地方,見過的每一個人。她要將自己變成他而活着。

青山不老,與君長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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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規子規胡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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