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產風雲2
從裏面走出來的幾位醫生看起來都很疲憊。手術進行了這麼長時間,總該有些回報才是。然而,主刀醫生卻是滿臉遺憾地看着樂太太,搖頭說:“樂太太,我們儘力了。”
“什麼?”樂太太愣了一下,“我知道你們都是好醫生,你們一定會盡全力……”
“對不起,請您節哀。”
樂譯被蒙上白布,緩緩從手術室里推出來。
樂太太身體晃了一下,差點昏厥過去。樂悠趕緊扶着她,緊張道:“媽!”
樂太太深吸一口氣,說:“悠悠,媽……沒事兒。沒事兒的。人總是要死的。”她的話倒是挺開懷,只是那強忍不住的眼淚出賣了她真實的想法。她緩緩走過去,顫抖着伸出手揭開白布的一角,看到緊閉雙眼的樂譯,失聲痛哭。
這悲傷的情緒倒是真真切切。
樂悠繃著一張臉,怨恨地回頭看了一眼成易惟。而成易惟的目光則是落在甄律師身上。
這裏的所有人,只有樂果注意到樂樂悄悄地轉身離開。他快步追過去,有些不自然地叫了一聲:“姐。”
樂樂看了她一眼,說:“樂果?”一晃眼,他也長這麼大了。因為他是樂太太的兒子,她沒辦法喜歡他,可他畢竟不是樂悠,也沒夥同別人一起在暗地裏欺負她,所以她也沒必要討厭這個人。
不喜歡,不討厭。就這樣。
樂果看着樂樂,很小心地問:“你不去……看一眼爸爸嗎?最後一眼?”
樂樂想了好久,還是輕輕搖搖頭。
“走了……”她再次邁步向前。
這時,甄律師說:“我知道我這時候出現很不合情理,但這份具備法律效應的遺書我分別複印了,樂太太,這份給您。”然後他走到樂樂跟前,“樂小姐,這份是您的。”
樂樂沒接,“我不稀罕他的錢。”
她不是那種嗜錢如命的人,只求錢財夠用,反正她知道樂譯也不會分給她很多。最主要的,她在樂家人面前從不肯低下頭顱的自尊心不允許她接受那點錢。她總是自卑,總是自我輕賤,從來都不懂得怎麼樣敞開心扉交朋友。也就在樂家人面前,她近乎變態地顯現自己的自我尊嚴。
“你不要那你的事,但在法律程序上,這筆遺產還得經由你的手,然後隨便你決定給誰。”甄律師用很職業的口吻說。
“樂果!你過來!”樂悠很不開心地沖樂果喊,“爸爸死了,可你看看她那副樣子,有半點傷心難過嗎?只怕她心裏盼着咱爸死。喂——我說你別裝冷艷高貴說不稀罕爸爸的錢了。”
樂太太悲慟不已,卻還是看了看遺書副本上的內容。
這一看可不要緊,遺書的內容完全超過了她的承受能力,她用不可思議地目光看着樂譯,心裏好像有千萬句話要說,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其實,樂譯這一年來身體就一直很差,雖然昏倒時有發生,但從來都沒像今天這樣。
她壓根就沒做好樂譯要永遠離開的準備。
而今,他突然走了。
走了也就罷了,偏偏留下這麼一封遺書,那遺書的內容讓樂太太幾近崩潰,不僅僅是他分配個人財產的問題,還關乎樂太太顏面。
說傾盡一生或許誇張了些,但她這半生以來一直在輔佐樂譯,給他創造機會,給他最初的資金,終於成就了他後半生的事業。
可遺書上……
樂太太越想越覺得委屈憤怒,那憋在胸中的半口氣沒提上來,昏厥過去。
樂果嚇了一條,立刻丟下樂樂,趕緊走過去看看。這手術室前,一下子亂做一團。倒讓一邊的護士看得眼花繚亂,一個個在心底感嘆:有錢人也有他們的麻煩事。
樂樂捂住胸口,也說不出自己的什麼感覺,只想着快點離開。她邁步離開,越走越快,到最後,便是直接跑了起來。
成易惟擔心她會出事,趕緊追過去。樂樂跑得很快,沿着路邊一直跑,成易惟跟在後面,一面追一面喊樂樂的名字。兩人這架勢,引得路上稀少的行人頻頻注目。瞧樂樂在玩命兒地在跑,成易惟在玩命地追,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失主在追賊。
成易惟跑得是上氣不接下氣了,他真不知道,原來樂樂看起來瘦弱不堪,原來這麼能跑。他簡直服了樂樂了。
樂樂也不知道到底跑了多久,直到自己精疲力竭了,才緩緩停下來,彎腰大口喘氣。衣服已經被汗水浸濕,口感舌燥,累得恨不得現在倒在地上休息。
可恨,她現在已經如此疲憊,腦子卻絲毫沒有停下轉動的意思,依然在重複剛才醫生說的那句話:請節哀。
她靠着路邊花壇石台坐下。
總算追上來的成易惟用冰涼的飲料碰了碰她的胳膊,“口渴了?”
樂樂接過飲料,擰開瓶蓋,一口氣喝下大半。
“樂樂,你還好嗎?”
“哈哈,”樂樂抬頭,故作開心,“我好得很!他死或者活都跟我沒關係,我依然還是那個我。”
“是嗎?”成易惟眼睛裏露出難過,“可你哭了,樂樂。”
樂樂伸手摸臉,摸了一手的水漬。她死不承認,“我沒哭,我沒哭。這是汗水,剛才跑得太累了,今天天氣還這麼悶熱。你看,我衣服全都濕透了……還有我手臂上,濕漉漉的……”
她把手臂伸給成易惟看。
成易惟不懂她的想法,只能拿出紙巾,輕輕擦拭她那雙依然在不停流淚的眼睛。
樂樂一把推開他的手,倔強道:“我沒哭,我才不會哭,我怎麼可能哭!”
“樂樂,強壓着自己的情緒不好。有時候,你得釋放。你這樣,真叫人心疼。”
樂樂低下頭,雙手捂住臉,哽咽着問:“他真的……死了?沒救活?”
“是的,樂先生病來得很突然,也很嚴重。去年就查出來是絕症。”
其實,她不該多問成易惟的。
樂譯死了。
在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值得她用儘力氣去恨的人,卻死了。
她還沒恨夠。
從來只有無緣無故的愛,哪來無緣無故的恨。
她的爸爸曾經也是她心目中的大力士,是她崇拜的人,是她最愛的人。
從九歲到二十七歲,十八年,人生有幾個十八年。
韶華瞬間即逝。
她都不知道這十八年裏,自己除了恨樂譯,到底還堅持做了哪件事。
她很清楚地記得,這場持續了十八年的恨是怎麼開始的。
那是在盛夏時節,天氣悶熱得讓人透不過去,她一個人從家裏落荒而逃,跑到當時父親的新居,也不敢唐突敲門,因為這棟房子裏還有一個她見都沒見過的人,所以她就這麼膽怯地在門口侯着,她熱得都快中暑,就在這個時候,一陣涼風吹過,風裏夾雜着灰塵。涼快的時間很短暫,不消一刻鐘時光,方才還艷陽高照的天說變就變了,暗灰色的雲彩壓住了半邊天。
然後,暴雨來臨。
雨水澆在地面上,只覺得熱氣從地面騰騰往上冒,而頭頂上空的雨水卻很涼。
她無助地用手擋住頭,縮手縮腳地蹲在大門口。
她覺得自己的父親一定會接納自己,她唯一要做的就是要乖一點,再乖一點,讓爸爸的新妻子不討厭她。
後來她終於看到他們家大門開了,緩緩駛出一輛轎車。她像發現了救命稻草一樣猛地跑過去,拚命拍打車窗。
也不知道是依然在恐懼中,還是因為看到了所謂的希望激動,她都沒意識到自己哭了,淚水混着雨水順着臉頰往下淌。
“爸爸,爸爸,爸爸,帶上我,帶上我還不好?或者讓我留在你家?”
樂樂記得很清楚,她當時是這麼說的。
可是樂譯卻在看了一眼身邊的嬌妻,說:“樂樂,聽話,快回家去,你媽會着急的。”
樂樂當時完全沒料到會是這樣,從來她都是樂譯的掌上明珠,如今他看她的眼神卻是躲躲閃閃,好像恨不得沒看見她。
“爸,”樂樂用接近嚎啕的語氣嘶喊,“我不要回去!我不回去!我想跟你一起啊爸爸。我回去就會死的,我真的會死的。”
“小女孩子別瞎說!”
這時,樂太太道:“什麼死不死活不活的!醫生都約好了,下雨天堵車,可不能遲到。”
車窗被緩緩關上,樂樂還聽到樂譯最後一句:“聽話,快回家!”
“爸……爸……”樂樂追着車子跑了十幾米遠,“爸——”
耳邊只有嘩啦啦的雨聲和自己哭喊的呼喚。
暴雨傾瀉在她身上,透心涼。
……
樂樂感到心口一陣絞痛。
如果不是真的被恐懼逼到無路可退,她斷然不會離家來投奔生父,可憐她只得到這麼一個結果。
成易惟猶豫了一下,最終伸手把她攬入自己懷裏。樂樂沉寂在難以言喻的情感中,完全沒感覺到成易惟的舉動。
等她意識到,還是因為成易惟再次開口說話,“你知道,樂先生給你留了多少財產嗎?”
樂樂尷尬地脫離成易惟的胸膛,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
“我說過,我不稀罕他的錢。”
“樂樂,人都已經死了,你真不該繼續活在過去。勇敢和過去說再見,未來才會同你道早安。有了那筆錢,你可以想做什麼做什麼,你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舒緩心情,遺忘所有的不愉快。”
“我不缺錢。”
“你那個工作,能賺多少錢?你可以不要全部,但至少拿一些啊,這樣,樂先生才能安心去。”
“誰說我沒錢?”樂樂倔強地抿唇,“我有一大筆錢!”
其實,她是在說文先生給她的那筆感謝金。
想到文先生的支票……
她突然不記得自己把那張支票塞在哪了。她記得自己拿着支票離開辦公室然後就坐在電腦前發獃。她把那張巨額支票放在什麼地方了?
樂樂突然站起來,“我要回家了。”
“我送你。”
“你別跟着我!”樂樂突然恢復原來對待成易惟的態度,“回去照顧你應該照顧的人去。”
成易惟一頭霧水,“喂,你又發什麼神經!我應該照顧的人難道不是你嗎?樂樂!”
樂樂回到家裏,翻遍了整個房間,也沒找到那張支票。
她的包也被翻個底朝天。
她果真是弄丟了那張支票,若是被人撿去,文先生真要平白無故損失一大筆錢財。樂樂懊惱極了。
她泄氣般地坐在地上,昏昏沉沉中拿出手機,卻發現有人用文家的座機打給她三個電話。
是文舒宸嗎?
明明心裏想好不去和文舒宸再發生什麼接觸,她依然管不住自己的心,鬼使神差地回撥過去。
她現在真的想聽聽別的人的聲音,她不需要安慰,只是想聽別的和自己過去沒有任何關係的人的聲音。
樂樂原想文舒宸應該已經睡覺了,可能會是家佣接電話,誰知道接起電話的卻是文森特。
“樂小姐,晚上好。”
“文先生?”樂樂不喜歡和文森特能聊些什麼。
“你怎麼了?聲音聽起來……”文森特想了想,才準確無誤地說,“很悲涼。”
“有……”樂樂尷尬地扯了扯嘴角,想笑,結果失敗。她不知道隔着幾千米的電線,還能聽出自己聲音里的悲涼之感。
樂樂忽然不知道說什麼,拿着手機發獃,而文森特卻也是脾氣極好地等着。無論是打電話還是聊天,最恐怖的莫過於冷場,兩人都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只是他們倆之間的冷場好像沒什麼可尷尬的。
半晌,樂樂才說:“剛才,是宸宸在打我電話嗎?”
問完她就有些後悔了,除了文舒宸,還有誰會這麼無聊連着打她三次。聽到文森特的聲音她就感覺有些愧疚,人家大方給了她那麼一大筆錢,她居然都能弄丟。
此時的文森特其實正在等樂樂回電話,他微微一笑,把目光從電腦上移開。
“不是,是我打給你的。”文森特淡定地說。牛bb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