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無塵
百來張大小一樣的油紙在風中翻飛,飄落,如同秋日裏面片片落葉。
終於……生而為人。
藍色的天空在那雙空洞的眼睛裏逐漸變得渾濁,身體上傳來強烈的刺痛提醒着自己還活着。
白色的霧氣凝繞在冰冷的空氣中,無塵半張着嘴躺在地上,眼皮無力的搭着,睫毛上面粘着透明色的小水珠,像是晨間雜草上的白露。
鼻息緩慢下來,無塵手指無力的蜷曲了一下,還能動。手指觸及地面,乾燥,粗糙。
頭上唯一的一股溫熱停了下來,看來那血流了好一會,終於止了。
周圍的人看着地上蜷縮的一團,各種表情。
有的人不屑,有的人邪惡的笑着,還有的人眼神之中透着憐憫,似乎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瞠目結舌。
旁邊有個眼尖的瞧了出來,大聲嚷嚷道:“看,那個丑東西哭起來更丑!”
無塵眼眶濕潤,那一滴眼淚在眼睛裏面積攢了一會兒,滑下來一半。
那個紫色衣服的公子,彎着腰,一張臉距離無塵更更近了一些,眉眼深刻,恣意囂張,是那種不容易讓人忘記的相貌。
周圍幾個穿戴同樣華麗的公子哥也都跟着應和着大笑。
地上的女孩,八九歲的樣子,乾枯瘦弱。冰冷的冬天,只穿着單薄的幾件粗布衣服,破爛不堪,沒有縫補的痕迹。寬大的衣服包着弱小的身軀,看起來像是一個被剝掉果實的玉米棒子。
無塵是一個小乞丐,駭人的燒傷讓人分不出男女,能看出來的只有貧窮和醜陋。不常見她的人,都會別開眼睛。還有人不嫌棄她是髒兮兮的小乞丐,伸手將她推開的,一般這樣的人會啐一口,叫一聲晦氣,表情的一致讓人覺得有些可笑。
第一眼的驚悚,成了街道上孩子們中間可怕的怪物,很快怪物就變成了孩子們新的遊戲,成了一個獵物,無塵每天都會到街道上面來迎接石頭`泥巴和嘲笑,成了孩子們某段時間玩弄的對象。
“人類是比貓更可怕的動物呢,他們更喜歡傷害同類。”
無塵通過那個落地的狹小窗戶對着一次只能露出半張臉的小男孩說道。
無塵被燒傷之後,試過和人類交流,但是不管他們是惡意還是善意的,沒有人聽得懂她說的是什麼。
除了這個自稱被關在地牢裏面,但依然會笑的很開心的男孩子。
無塵很喜歡他,他不僅僅能夠聽懂自己說的話,他還是唯一一個沒因為自己是個面部醜陋的乞丐而嘲笑自己。
裏面並沒有回應,那個黑色的房間裏面又恢復了黑暗,那半張臉沒了。
無塵知道,他還在裏面。
小乞丐左右看着穿在風車棍子上面的老鼠,熟了。無塵將一頭穿着老鼠的風車遞了進去,烤熟的老鼠消失在黑暗當中。
黑暗中的小孩踩着床榻,那個風車在寒風中轉動,滾動着外面冰冷純凈的空氣。
一雙黑窟窟的大眼睛,似是要睜到了最大的程度,盯着在光明之中轉動的風車,沒有感情。
忽而小孩眼睛眨了一下,笑的燦爛天真。
——
那傷疤駭人,比一般的燒傷更要難看一些,從右眼下方,然後整個下半部分的面頰一直到脖子那裏,全帶着血絲,紅裏面泛着白的肉,不規則的扭曲在一起。看不清楚嘴唇的形狀。
像這樣的乞丐在他們眼裏就是白佔地方,特別是這種丑的像妖怪的,簡直就應該從人間消失,省的看見心中害怕。
那個穿着紫衣的少年,手拽了拽自己的衣襟,看着地上蜷縮的一團冷笑道:“差不多快咽氣了吧,可不能讓她死了,傳出去說我們錚王府仗勢欺人!”
顏啟梁是錚王府的二公子,在這一帶算是讓人聞風喪膽的小霸王了。
他一開口說話,旁邊的幾個公子哥兒就跟着賠笑,小小年紀,一臉的諂媚。他們平時就喜歡聚在一起,有的人肆虐,有的人卻膽戰心驚。但是還是要跟着,畢竟父親們也有意叮囑。
十五六歲的孩子,還在貪玩。遇到這種壞的霸道又家世顯赫的人,都想跟在後面,瞅瞅是不是能出來做一些禍害人間的事情,跟懦弱的幼年時代告個別。
今天他們一行人出來,是去逛清雅堂的,顏啟梁帶着頭,付了張銀票。後面的幾個人有些羨慕,果然是錚王府的兒子,出手就是二百兩。
但被轟了出來,銀票退了。
轟他們出來的人長得不錯,輕飄飄的衣裙,年紀看起來也比他們大不了幾歲,說話溫婉的女子,不像是風塵中人,倒像是他們家心思縝密的姨娘。
有錢不賺,不是為商之道,敢轟錚王兒子出來的,看來也聰明不到哪裏去。有個少年不服,橫眉冷對的上來理論。
顏啟梁沒說話,既然有狗就放狗,跟這種人說話,拉低了自己的身份。顏啟梁從小養尊處優,這樣的習慣,早就養成了。
那個女子笑意揉進眼角,只說了一句話,讓人無法拒絕。
“你們的爹在裏面。”說的時候,有恃無恐。
幾個少年想逛晉幽城最有名的妓院,進去了一趟,只見到一個女子。失望,但是又無可奈何。總像是有一件沒做完的事情,憋在每個人的心中,十分的不爽快。
蓮步街是晉幽城最豪華的地段,商鋪羅列,熱鬧華貴,在繁華的同時,顯出一派政通人和,欣欣向榮的景象。
但是每個乾淨的地方,總有一處是相反的。這世間有很多污垢,並不會因為人類的厭惡而消失,不管人們怎麼摒棄,他們都會存在,而且必然存在。
在蓮步街盡頭的一個小路上,往裏面走一個小巷口,小巷口後面有一個破廟。破廟裏面住着這一帶行乞的人。有老人,有孩子,還有斷了腿少了胳膊的,一共十幾個人,有幾個是從外面流浪過來,還有幾個是無處可去,又無家可歸的。
他們在這一段以乞討,撿拾垃圾為生。
無塵就是他們其中的一員,十歲,不說話,相貌醜陋,讓人不敢看。而無塵也不與人接觸。也不會拿着破碗,或者是兜着衣服跪在地上乞討。
廟裏的人沒人看見她吃過飯,也沒人知道她叫無塵。
無塵每天都會在街道上人最多的地方,找個角落瑟縮下來。盡量不讓人看見。看着來來往往的人,老老實實的坐上一天。
太陽下山了之後,她還會在那裏,等到人群散去,二更梆子響起,踏着打更人的聲音,回到那個破廟裏面,在屬於的自己的那堆草上,迷迷糊糊的睡過去。
每一天如是,雨雪也從不間斷。
今日也是,她老老實實的在一個角落裏面。身後是一處大戶人家,在最繁華的地帶,幾十畝的華麗府宅,只在一隅關着一個小孩。
有幾個小攤販看着這個醜丫頭坐在這裏無人驅趕,也跟着將攤子挪了過來。架起攤子,將幌子綴於杆子頂端,落了下來。回頭看看那個醜丫頭的位置,擋住臉。
那個攤主賣佩玉的,模樣新奇生意還不錯,偶爾會給無塵饅頭吃。無塵每次都是扭曲着臉上的肉,嘴巴張了一下,喉嚨發出嗯嗯的聲音,有些粗啞,那個攤主時間久了也就知道,這個女孩是在道謝。
攤主說,生意照這樣的話,明年他就可以盤個鋪子,又可以重回以前的安穩的生活了。
距離明年不到四個月,無塵替他高興。
無塵認真的盯着來來往往的每一個少年。
幾個穿着華麗的少年,摸着他攤子上的玉佩。攤主眼中放着光,一看這幾個少年就是富得流油的模樣。
攤主又遞上幾個玉佩,模樣比為首的紫衣少年手裏的還要精緻。
顏啟梁接過來,表情滿意。
身後的那幾個少年也往前湊湊,看着模樣是不錯,跟王家的鋪子裏面的東西相比,過之而無不及。
顏啟梁將手裏的玉佩往身後的一個少年的懷裏面扔了過去。王宇接在手裏,心臟瞬間提了起來。
兩隻眼睛像是看見了極為可怕的東西,而後驚恐的看向顏啟梁。
前段日子,顏啟梁生辰,父親給了他一個禮盒,說是裏面裝的是一個價值三百兩的玉佩。自己還專門打開摸了一會兒,身為大齊王朝首富的兒子,他身上的玉佩,頂好的也不過是五十兩。
但是那個三百兩的玉佩,如今卻在外面的商販攤子上面出現。
顏啟梁嘴角撇着,帶着冷笑。
天生顏色有點暗沉的嘴唇帶着恣睢,像是質問。
“幾兩銀子?”
攤主還以為東西他們很是滿意,眼中的光和笑容更加燦爛了一些,伸出個手指頭,聲音熱切:“幾位小爺,五兩銀子。”
王宇聽到如同五雷轟頂,不可思議的看着老闆,又看向顏啟梁,想從那張臉上捕捉一些寬容。
但是沒有。
王宇眼睛瞪着帶着血絲,顏啟梁打人的兇殘模樣,歷歷在目。
雖然玉佩是父親給的,錯,不在自己。
王宇提着玉佩,快步走上前去,手猛地砸在鋪子上面。手指緊緊攥着玉佩,亮了出來,指節有些泛白。
“這玉佩,你哪裏弄得?”
攤主看着突如其來的憤怒,像是要吃人的模樣。
“小的自己刻的。”
自己祖上都是賣玉佩的,擺出來的所有玉佩,從開玉到皮碢都是出自一人之手,只是玉石次等了一些,再加上現在沒了鋪子,在路邊擺攤賣的,價錢只能賣到五兩,這已經是最高價了。
攤主想要補充一下,想直接說這玉石不是上等玉石,還可以再便宜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