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管英雄出處(2)
藍寧下班以後簡單整理好,便搭了地鐵又轉了公車,去了邵雪甌的“巧甌軒”。
裏頭正有客人在看紫砂茶壺,手捧一隻提梁壺愛不釋手,正同邵雪甌和她的夥計老李講價。
此款提梁壺仿得正是晚明時大彬的傑作,用的也是紫黑泥沙,長虹貫身的圓環狀提梁架在半球壺身兩邊,平蓋,六棱嘴,壺骨清晰,工匠也頗得些時大彬洗鍊敦重的氣勢,打筒技法純熟。
此款的匠人也是宜興名手,故此壺頗得邵雪甌的珍愛。客人砍價犀利,讓邵雪甌猶豫,不太願降價賤賣。
藍寧打開手機,佯裝打電話,對着手機講:“嗨,你看中的仿提梁壺我找到了,我看一看標價啊!”她低頭,湊近客人身邊,再講,“行啊,我拍板幫你買了啊!”
闔上電話,她對邵雪甌講:“九折賣不賣?我朋友很早就看中了,她人在新加坡,回來一趟不容易。”
老李是跟着邵雪甌好幾年的老夥計,同藍寧也是廝混得熟,馬上對着客人露出為難氣色:“先生,我們只有一隻,你看——”
客人一下緊張起來,對邵雪甌說:“老奶奶,你說讓我看好的,我可是先來的。”
藍寧站到客人身邊,做好商量架勢,客人便又講:“好了好了,就按照你們講的,幫我包起來!老奶奶,你的台灣包種茶交關好,便宜點賣我五兩。”
客人走後,邵雪甌指指藍寧,禁不住笑了,藍寧也伏在她的肩頭笑起來。
“關止沒有來?”
“車子拋錨了。”
“他總不肯換車,我記得這輛車還是他和小岳一道胡混做項目人家送的,都開了好多年了。”
藍寧扶着邵雪甌坐到店內堂去,還給老太太倒了茶。老太太對茶有講究,不過藍寧選茶葉泡茶也有一套,從邵雪甌日常用的茶罐子裏尋了普洱茶餅出來,三兩下掰碎,又燙了壺,泡了杯子,開始沖泡,一小刻就做得妥妥噹噹,手勢半絲不錯。
邵雪甌看着她動手,滿意地點點頭,說:“你和關止在一起,還要賴你多照顧他。”
藍寧把茶端到邵雪甌面前。
“他也照顧我。”
邵雪甌搖頭:“這孩子到底是嬌慣大的,大四的時候鬧着輟學去北方發展,整天跟着小岳那幫人跑牧場給人飲料廠飯館的開發什麼新原料,我是鬧不懂他在忙什麼,最後回來得了急性腸胃炎。治好了還沒休息幾天,又去給電池廠汽車廠做新業務,就沒去掛靠個事業單位讓他爹娘放心。好在和你結婚以後,他開了公司,不然連個正經工作都沒有,他媽媽可是要急死的。”
“別人只送一輛小汽車給他,還真夠小氣的。”藍寧做一個抱怨狀,她想,按關止的身份背景,別人若是要送車,絕不會選送這一款。
邵雪甌告訴她:“他說這車用的什麼新材料?我以為他就是試個新,不過也用這麼多年下來了。這孩子念舊。”
藍寧正看着邵雪甌,沒想到老太太眼神一轉,對住了她,笑得別有些深意。她不知怎地,臉面竟然發燒。
“寧寧,你是了解關止的。”
了解嗎?或許。
藍寧從包里拿出本周的時尚周報,正面正是“嘆為觀止”欄目那一頁。
關止這回寫:“男人找不到好借口換車,便會想,座駕好比小老婆,小老婆總是新的好,於是男人們便心安理得換了車。不換車,因為這個小老婆各方面條件符合自己需要,沒有換的必要。”
他的理論總歸一套套,不過至今不換車,在他玩的那個圈子內,確屬另類了。連他的堂兄都看不過眼,一齊出去耍樂時,便要強調:“關止,你還是來搭我的車!”
關止竟還能臉皮老厚,自嘲:“我這是艱苦樸素!”
藍寧想,關止有時候把日子過得太過得意了。這樣比較好,能比她輕鬆。
所以,她對邵雪甌講:“所以也沒我照顧他這一說,互相照顧,互相照顧。”
邵雪甌挺滿意她的回答,執起她的手講:“來嘗嘗我的餚肉。”
藍寧歡悅欣然,跟隨邵雪甌去了店后的簡陋小灶間。
邵雪甌原本並不怎麼會烹飪,她所會的,也是萬則萱手把手教會的。
就是在這間不足五平米的小灶間,藍寧看着外公教邵雪甌把豬蹄膀逐一剖開剔骨,剔透地放在砧板上,均勻灑上硝水,再把香料揉勻。
耐心,細緻,溫柔。
藍寧便也平下心氣,只是看着他們,不能夠再作打攪。
外公說:“硝水其實對身體有害處,不能大量食用,分量要恰到好處,才能腌制出可口肉餚。”
他把整個烹飪過程寫了下來,除了給邵雪甌,也給了時維一份。
那時候他已經加入時維組織的那一個中國菜專家團,學西餐烹飪,把中餐烹飪步驟流程化。
這些功夫都是一時半刻外人看不到的,也不會立刻變成生產力的,更不是什麼輝煌的大事業,而且還瑣碎磨時間廢精力,但是外公答允下來以後,做了一個兢兢業業,一直到最後一刻。
藍寧念及此,眼眶就要濕潤。
邵雪甌夾起一塊餚肉,請藍寧品嘗,邊講:“我以前總不會幹這些,你外公教了我不少,但只會做這一兩樣。別笑話我,我不像你們年輕人了,記性好。”
藍寧又笑起來,不讓老太太看清自己片刻的感傷。
外公曾經講過,她學烹飪學的好,主要因為記性好,而且認定一種準確方式就不願輕易改變。她就是這麼一條道能走到底的風格。
藍寧看着邵雪甌對待烹飪這麼認真的模樣,又心酸。
她仔細品嘗了餚肉的味道,提了些意見。因為邵雪甌的硝水配比不甚合理,口味偏柴。
邵雪甌聞言笑道:“你外公的一手好手藝都虧得了你。”
藍寧也笑:“我只是三腳貓,上不了大檯面的。”她就手熟絡地從灶台旁的矮櫃中抽出白紙,問邵雪甌,“奶奶,你讓不讓我上小檯面?”
她是試探地問一聲的。果然邵雪甌遲疑了,不過老太太看她的樣子很是活潑,眼眸晶亮,全是期待的神氣,不忍拂意,便講:“你有什麼主意就聽你的,在灶台上我比不了你們祖孫。”
這才令藍寧心生喜悅地定下來,刷刷刷寫了一張菜單下來,大多是淮揚菜,裏頭還夾了幾道頂有名的東北菜,有鍋包肉、小雞燉蘑菇、和烤羊排。
邵雪甌捻紙戲看,眉宇微鎖,藍寧靜待,只等她說“好”。她果然是說“好”,把紙一放,講:“你們這些孩子——”邊說邊搖頭。
等關止抵達,藍寧已經簡單做了幾樣小菜,和邵雪甌擺了桌台。
藍寧把寫好的菜單遞給關止:“喏,你去買材料。”
關止掃一眼:“你會烤羊排?”
藍寧搖頭:“沒器械沒材料,不會。”
關止正要藐視她,但是她開口:“張北壩上的羊肉很好,鮮美無膻味。景陽春有烤爐?”
“得,我解決羊肉,你自己找老梅去要烤爐。”
藍寧笑意盈盈,頗為自得:“老梅說了,這道菜他無償贊助。”
關止拍拍她的臉:“行啊,老婆,都學會敲竹杠了。”
那頭邵雪甌聽見他們說話,便插口說道:“代我謝謝小梅。他的事業做的愈發大了,是個能幹人。早幾年關止和他做工廠廢寢忘食,我還歷歷在目。可見梅花香自苦寒來。”
這話讓藍寧心底隱藏的好奇全部生出來,她問關止:“你前幾年到底幫老梅做了什麼啦?”
關止轉個身:“背上癢,幫我撓撓。”
藍寧一把拍過去。
飯後,邵雪甌例必要到她的房間裏頭給紫砂泥洒水。藍寧也有件正經事情諮詢她,便跟着過去。
灌着紫砂泥的是一米多高的老缸,上頭矇著土布,裏頭的泥是有百多年的陳年老泥,經過歲月的錘鍊,變得糯而韌,歷久卻不朽。
這是邵雪甌從關家帶了出來的。關止說她會制紫砂壺,藍寧卻沒見她制過,只每日用水灑泥,養着這缸老泥。
藍寧要請教的正是同邵雪甌的所長有關。
她拿出一疊資料,正是下午周秉鑫傳給她的,她習慣接手項目之後,先對項目中的細節做一個了解和確認。這些文物藏品裏頭,有幾隻頗有些年份的茶壺茶杯,藍寧特特拿過來向邵雪甌請教的。
邵雪甌戴了老花眼鏡逐一看了,果然大多她是知其掌故的,一一說給藍寧聽,藍寧認真記錄下來。
只是她看到最末一張圖片的時候,沉吟半晌,夾着老花眼鏡,仔細瞧了一遍,又瞧一遍。
圖片上的紫砂茶壺泥色純正,骨骼勻亭,通身做海水波浪紋,壺底處擺出龍尾,自然勾勒成為壺柄,龍身隱於海水之間,卻婉轉而上,由壺蓋的祥雲圖紋之中伸出。壺蓋內鈐陽文楷書“大亨”瓜子形印,壺底另有三四條紋勾勒。
這隻壺名為“潛龍飛天”,龍首出於祥雲,卻雙目炯炯向下望去,神態栩栩如生。一隻小小紫砂茶壺端的是氣象萬千。
藍寧以為邵雪甌對這隻茶壺也許不是很了解,便解釋:“資料中說,這隻紫砂壺出自清代名家邵大亨之手,和他的‘魚化龍壺’本來是一套。但是這隻多了皇家氣韻。”她是事先也做了初步的了解的,也把自己的不解一併講了,“不過按照資料中對邵大亨的介紹,以他淡薄名利,剛烈孤傲的性格,不太可能會作出這樣趨炎附勢的作品?”
邵雪甌認真看着,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指尖是微微抖顫了。她指着壺底那一處問藍寧:“你看這像什麼?”
藍寧拿到資料便忙着收集材料,對圖片細節並無細緻探究,此時邵雪甌提了,她也就仔細看了,先講:“是裝飾圖紋?”
“邵大亨的作品從沒有廢筆。”
藍寧再仔細瞧,漸漸就吃了驚:“像地圖。”她辨認,用手指跟着圖紋描摹,再問,“不會是世界地圖?”
邵雪甌說:“是海洋地圖。”
“那時候就有海洋地圖了嗎?”
“不要小視古人智慧。”
“呵,那這隻壺真是‘潛龍飛天’了。”
邵雪甌又問她:“你看這條龍看的是什麼?”
妙處便在龍的眼睛,實在是點睛之筆,光從照片中,藍寧就能看出龍目正視的是壺底方位。
“這不是‘潛龍飛天’,而是‘混蒙頓開’。”
“中國龍看世界?知道了世界的方向?”藍寧凝視圖片,喃喃講,“這條龍,很謙虛。”
邵雪甌卻也失神喃喃:“沒有想到這隻壺真的在日本。”
藍寧乍聽,有些思疑,她看向邵雪甌,尋求答疑。
邵雪甌放下手中照片,先嘆一口氣,然後娓娓講述:“當年你外公家的萬字齋是城隍廟的百年古董老店,頗有一些珍品。這‘混蒙頓開’原是我祖上遺留之物,後來家道中落,我父親託付給你的曾外祖父找一個買家。那時候的古董界有賣內不賣外的規矩,一般文物出手也是要賣給國人的。但後來行內都傳說你曾外祖父私下賣給了日本人,因此解放后被告成了漢奸罪。你外公四處奔走,到最後卻只講了四個字‘罪有因得’。他從此不繼祖業,安心學了廚子。他說他心裏有愧,把國寶輕易就賤價賣給了侵略者,當年他的伯父為保一張鑒真大師的字帖犧牲在日本人的魔窟里,他和他的父親卻保不了一隻‘壺王’做的紫砂壺。”牛bb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