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5
番外5
元嘉二十二年,衡陽。
蕭無琢在床上不知道躺了多久,自打染了瘟疫之後,他整個人就變得昏昏沉沉的,大多時候都是睡着,偶爾有個清醒的時候也是渾身乏力,動彈不得。
外頭的災情其實已經好了很多,朝廷這撥銀子送得及時,底下的官員也算能幹,倒是及時抑制了這次洪災。
可洪災之後要做得事情還有不少。
蕭無琢雖然不能起來,可時不時也會讓人在外頭回話,沒讓他們進來,怕他們也得了病。那些官員知道他心繫外頭的事,倒也來得勤快,只不過每回說完都會在後頭添上一句“殿下您放心,瘟疫也不是沒得治的,下官已經去找其他的大夫了,您一定會好起來的”。
只是事實證明,即便換了大夫也是沒用的。
外頭染了瘟疫的百姓一個接着一個都死了,而他呢?或許根本等不到長安的人過來,也將死亡。
對於這個結果。
蕭無琢已不再耿耿於懷了。
剛得知自己染了瘟疫的時候,他震驚過、不敢置信過,甚至趁着有力氣的時候還砸壞過不少東西,他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為什麼上蒼要這樣對他。
可日子久了,倒也像是想開了,生也好、死也好,其實也沒什麼打緊得了,這世上如今能讓他挂念的人沒有多少了,心心念念的那個姑娘如今也嫁人了。
只有母妃。
她膝下只有他這麼一個兒子,也不知日後他的死訊傳到長安的時候,她會不會暈倒。
剛想到這。
外頭就傳來了長信的聲音。
不同以前的強顏歡笑,今日長信的聲音即便隔着一扇門,蕭無琢都能聽出他話中的愉悅:“王爺,王爺,長安來人了,陛下和惠妃娘娘把幾位太醫都請來了,還有……”似是停頓了一瞬,才又說道:“王妃娘娘也來了。”
蕭無琢這會腦子有些昏沉,一時有些沒聽清,等到外頭傳來一道熟悉的女聲才反應過來。
王妃?
崔靜閑怎麼來了?
皺了皺眉,剛想說話,可不等他說話,門就被人從外頭推開了。
這扇門雖然每日都會打開,他是皇子,即便染了瘟疫也不可能沒有人照顧,可蕭無琢體恤他們,平日除了必要的事務之外從來不讓他們多待片刻。今日這扇門還是早間才開得,如今已是傍晚,他眼睜睜看着有個身穿素衣的女子披着一身落霞打外頭進來,一時竟然有些晃神。
本應該遠在長安的人,此時卻清清楚楚得出現在他的眼前。
像是瘦了很多。
臉色也顯得格外蒼白。
想起長安離這這麼遠,他們這一路只怕是坐船過來得,只是她不是最怕坐船?上回新婚回門的時候,他聽底下的奴僕說起以前的事,知道她什麼都不怕,就怕坐船,每回坐船都能去半條命。
那個時候,他心裏還覺得有些好笑。
他還從來沒見過會暈船的人。
剛想到這。
崔靜閑也已經走到了他的面前,仍舊和以前一樣,有禮有節,同他行了禮之後才問道:“您還好嗎?”
她的語氣溫和,嗓音卻很是喑啞,聽起來竟像是幾日都沒喝過水的樣子。
蕭無琢聽着這個聲音又看着她的面容。
那雙本就擰起來的眉皺得就更加厲害了,點漆如墨似的眼睛望着她,聲音也有些淡:“你怎麼來了?我不是給你留了書信嗎?”當日知曉自己得了瘟疫,他先後寫了兩封信,一封是給母妃的,訴說了自己的不孝之外也請人日後能夠健健康康得活着。
倘若上蒼憐憫,能夠活下來,那他必將好好侍奉母妃頤養天年。
另一封卻是給他的王妃。
他和崔靜閑成婚至今,兩人雖無情愛,可其中到底還有一份相伴在。
何況造成如今這樣的結果並不是因為崔靜閑的緣故,反而她才是那個受害人,嫁給他這麼久,外頭的風言風語還是不斷,每回參加宴會都有一群人在背後訴說著一些腌髒話,可她卻總像個沒事人似得。
他如果死了,總得給人安排好後路,那封信中……
他其實是附了一份和離書的。
倘若他死了。
她不必為他守節,可以歸家。
天家雖然沒有這樣的規矩,可她身為崔家的女兒,總歸還是有辦法的。
他以為她會滿意這個結果,可如今看來,並非如此。
蕭無琢想到這便又皺了眉。
他能為她做得也只有這些了。
崔靜閑聞言卻沒有說話,反而轉過身給人倒了一杯茶,茶水是在暖爐上煮着,這會炭火滅了,茶水倒還溫着,探了探,溫度適宜。
她回到床前,坐在圓墩上,望着蕭無琢說道:“我扶您起來坐一會?”
“你……”
蕭無琢張了張口,似是還想說什麼,可看着崔靜閑這張蒼白的面容,到底什麼都沒能說出。點了點頭,由人扶着他半坐起來,等握過茶盞的時候,他看着人乾澀的紅唇,握着茶盞的手一緊:“你也喝一盞。”
說完。
他又收回視線,自顧自喝着水,等喝完才又看着人淡淡說道:“喝完茶就回去吧,這裏不是什麼好地方,我有人照顧,你沒必要在這邊。”
“我若活着,你還是王妃,我自當給你一生體面。”
“我若死了,你也不必為我守節,你……”
話還沒說完,就被崔靜閑攔了話:“您會活着。”這還是兩人相處的時候,崔靜閑頭一回攔他的話,似是有些錯愕,回眸看去,便見到她肅着一張臉,難得沒有笑顏,對着他一字一句得說道:“您會長命百歲,好好得活着。”
蕭無琢也不知道怎麼了,看着這樣神情認真的崔靜閑,竟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心裏也亂糟糟得。
到最後,他只能別過頭,乾巴巴得說了一句:“隨便你。”
只是他雖然說著隨便,私下還是召來長信和他說了一遭,讓人把崔靜閑帶走,瘟疫可不是小事,要是崔靜閑也染了病該怎麼辦?她嫁給他,沒過過一天好日子,總不至於,最後還要陪着他丟了命。
可以前很好說話的崔靜閑,這回卻執拗得厲害。
外頭的人礙於她的身份,不敢強來,他又沒什麼力氣起來,只能眼睜睜得看着崔靜閑留了下來,原本以為她會住在客房,沒想到她卻留在他的屋子裏。
平日洗漱喂葯也不用其他人經手,全都被她接了過去,蕭無琢發過脾氣,甚至還摔過碗,罵過她。
可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崔靜閑都不肯離開,她仍舊為他操持着一切,不顧自己體弱的身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醫的醫術厲害,還是崔靜閑照料得太好,原本以為必死無疑的蕭無琢不僅沒死,身子反倒變得康健起來。
底下的人紛紛稱奇。
百年間,有無數人染過瘟疫,可那些人最終卻都只有一個結果,那就是奔赴死亡,很少有人能在瘟疫中存活下來。
而蕭無琢卻活下來了。
不僅活下來,就連氣色都變得越來越好。
底下人高興。
蕭無琢自己也開心,他雖然看淡了生死,但總歸能活着,還是想活着的。
倒是崔靜閑的身子反倒越來越羸弱。
這日崔靜閑扶着他在院子裏散着步。
他這幾日已經能起來了,崔靜閑怕他日日待在屋子裏曬不到太陽,便提議他出去走走。院子裏的下人都被打發掉了,只有他們兩個人慢慢散着步,走了一會,像是察覺到他累了,崔靜閑便握着他的手,柔聲提議道:“我扶您去亭子裏坐會吧?”
蕭無琢自然沒什麼意見。
他如今也已經習慣崔靜閑在他身邊了。
由人扶着他走進亭子,等坐好后,他看着崔靜閑給他倒茶,也是這個時候他才發現崔靜閑露出的手腕竟然比嬰兒也大不了多少。
皺了皺眉。
他前段日子昏昏沉沉也沒怎麼注意,如今才發覺眼前人的狀態實在是太差了,她身上穿得還是從長安帶來的衣服,以前合身的衣服此時已經寬大得撐不起來了,有風吹過能夠察覺到她纖細的腰,好似一手就可握住。
以前有些銀盤似得臉。
如今也瘦得露出了尖下巴,更加襯得一雙眼睛圓碌碌得。
蕭無琢一雙劍眉攏得很深,聲音也有些低沉,“我這幾日好了很多,你也別總日照顧我了……”察覺到自己的語氣有些嚴肅,便又緩和了些語氣,握着茶盞說道:“你好好歇息,別我好了,你反而倒下了。”
崔靜閑聽着這話,臉上仍舊掛着笑。
她也沒有答應,只是看着他,道:“您別擔心,我省得的。”這話說完,她似是又擔心他無聊,便又柔聲說道:“昨兒讀得書還沒完,我給您繼續念吧。”
蕭無琢張口還想說些關切的話,可看着崔靜閑,也只能幹巴巴得吐出幾個字:“隨便你。”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
每次碰到崔靜閑,看着她柔柔的笑,就跟個不會說話的二愣子似得,明明以前他也做過不少錦繡文章。心下有些氣餒,可聽着她輕柔的嗓音在耳邊響起的時候,蕭無琢便覺得自己那顆浮躁的心已經變得平靜下來了。
這樣的日子不知道又過了多久。
直到有一日,蕭無琢醒來的時候,發覺纏繞在身上幾月之久的那股子難受勁都消失了。請了太醫過來診治,幾個太醫都說他的瘟疫好了,只需再休整一段日子就好了,底下的人都很高興,他也高興。
他是不怕死。
可能活着,總歸是活着的好。
只是高興過後,他就發覺出了不對勁,今日他一早醒來就沒見到崔靜閑,原本以為她是有事去了,便也沒問,可直到過了一個早上,他都沒見到崔靜閑回來。
以往崔靜閑很少會離開他,就算真得有事也會同他先說,今兒個過去這麼久都沒見到人,這便有些奇怪了。
蕭無琢坐在椅子上翻着書,可他心思都在崔靜閑身上,哪裏看得下去?到底是忍不住了,召了長信過來一問才得知崔靜閑是離開了。
“王妃是一大早接到的信,說是長安有事,便回去了……”
“那會您還睡着,她也不敢打擾您歇息,便同屬下說了一聲就走了。”
聽到這個回答的時候。
蕭無琢也不知道怎麼了,心裏竟然覺得有些悵然若失,以前他每日都想着把人趕到長安,可如今她真得走了,他反倒有些捨不得了。她照顧了他這麼久,肯定很想知道他有沒有好,怎麼也不多待一會,就是和他說一聲也好。
想了想,也只能沒話找話得問了一句:“她是坐船走得,還是坐馬車走得?”
長信聞言便答道:“王妃是坐馬車走得。”
“坐馬車好,她暈船暈得厲害,這些日子好不容易將養好的身子別又給折騰壞了……”話說到這,蕭無琢聲音一頓,緊跟着便察覺出了不對勁,能讓崔靜閑拋下他離開的肯定是要事,以她的性子,如果是要緊的事,怎麼可能坐馬車走?
可要是她沒離開,為什麼長信要騙她?
心裏突然有了一個不好的念頭,蕭無琢手撐着床架,抬頭問道:“你說實話,她到底怎麼了?”
長信沒想到他會這麼問,一時有些措手不及,逼問之下便答道:“王妃,王妃她沒走,她是染了瘟疫,怕您擔心便去外頭住了……”
……
蕭無琢找到崔靜閑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
他是一路騎馬過去的,外頭的人看到他都嚇了一跳,連攔都不敢攔。他平日在外頭雖然不至於像蕭無珏那般,可也很少沉着一張臉,可今日,他臉色黑沉得,跟個黑炭似得,一路走去,但凡見到他的下人不是太過吃驚沒能回過神來就是礙於他的氣勢,不敢言語。
自然也就沒人去通傳了。
蕭無琢是真得生氣了,他不明白崔靜閑為什麼要離開,就算她得了瘟疫又怎麼樣,難不成他還會丟下她不管嗎?就這麼氣勢洶洶得走過去,心裏還想着見到人的時候,一定要好好教訓她一頓。
可走到門口,還沒能進去就聽到了一樁對話。
起初是容辭的聲音,像是壓抑着哭聲:“您原本身子就不好,還非得要躲到這邊來,就算王爺知道又如何?那裏有太醫,您總能康復的,何苦捏了那麼一個謊?”
“我不是怕這個……”崔靜閑的聲音一如舊日溫和,即便隔着一扇門都能讓人感覺到如沐春風,只是聽起來比平日要啞一些:“他原本就擔心我照顧他得了病,要是讓他知道我也染了瘟疫,他肯定會自責。”
“他其實是個很好的人,我不想他自責。”
……
蕭無琢原本氣勢洶洶的步伐在聽到這一番話后,突然像是被定住了一般。他神色怔怔得看着那扇緊閉的門,腦海中突然迴響起那一日他摔碎葯碗,逼着崔靜閑離開時,她說得話,“我知道王爺已經給我安排好後路了。”
“可王爺,我從嫁給您的那一天起就沒想過改嫁。”
“您也不必擔憂我會做出什麼樣的糊塗事,您活着一日,我就照顧您一日,您若死了,我也不會尋死覓活,只是改嫁的事,您就不必再說了。”
改嫁……
他當初是怎麼捨得同她說這樣的話?
她這樣好的人,誰娶到都是三生有幸,他糊塗了這麼久,要真讓她改嫁了,只怕就算在地底下也得嫉妒得活過來。再也不想想這些,蕭無琢推開門,往裏頭走去,主僕兩人聽到聲響都看了過來。
“你先下去。”
蕭無琢看着崔靜閑,對容辭說道。
容辭哪裏敢說別的,一禮之後就退下去,崔靜閑也想起來行禮,只是她身子疲軟得厲害,哪裏起得來?只能睜着一雙眼看着他,啞聲問道:“您怎麼來了?”
來前。
蕭無琢有許多話要和崔靜閑說,甚至還想好好欺負人一頓,讓她別每次都自作主張。可如今看着她臉色蒼白得躺在這,他就心疼得不行,哪裏捨得說什麼重話,就坐在床沿邊上,替人重新掖了下被子。
而後看着她說道:“太醫說我沒事了。”
這事,崔靜閑先前就知道了,這會聽到便笑着說道:“我說過,您會長命百歲的。”
蕭無琢看着她臉上的笑,掖着被子的手一頓,直呼她的名字:“崔靜閑……”眼見她有些詫異得看過來,他也沒有收回手,反而伸手撐在她兩側,低頭看着她,繼續道:“我今日過來是要和你說,不管我有沒有事,你都不許改嫁。”
就算他混賬也好。
即便日後他死了,她都只能做他的妻子。
這一回。
縱然聰慧如崔靜閑,一時都有些怔住了,傻傻得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蕭無琢就這樣看着她難得失神的臉,輕輕笑了起來,伸手輕輕拂過她額前的碎發,不知過了多久,才又低聲說道:“我們以後好好過日子,好不好?”
“只有我們兩個。”
崔靜閑聽着這番話,瞳孔微張,像是有些震驚他的話,最後卻又笑了開了,她彎着眉眼,也看着他,柔聲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