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仇報仇
()金鶴亭來得突兀,葉雪山雖也認為他應該不至於敢在自己家裏行兇,但他畢竟是個亡命之徒,若是處處都按道理來做,也就不叫亡命之徒了。
殺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葉雪山立刻四面八方的打出電話,把手下得力的大夥計們招來了幾個。做煙土生意的小子們,天天和土匪丘八打交道,什麼陣仗沒見過?接到電話之後,揣着手槍就趕過來了。
葉雪山依然不放心,問這些人:“還沒有子森的消息嗎?”
夥計們一起搖頭,真不知道他是跑到哪裏去了。
其實林子森並沒遠走,起碼此刻,他已經乘着一輛小驢車進了天津衛。車夫坐在前方揮着鞭子,他在後面守着個大麻袋。大麻袋裏面裝着活人,不過也是半死不活,動不得了。
他在天津街面上混了十幾年,天津衛說起來很大,可在他的眼中,也就是個有邊有沿的大池子,魚兒溜得再快,也逃不出他的眼界。敢拿斧子當街砍人的傢伙,先前必定也不是個吃素的善茬。大家都是賣命吃飯的人,勾搭連環的問起來,誰不認識誰?
不眠不休的找了一天多,他最後在天津城外追上了兇手。追的時候還不確定,及至當真看清對方的模樣了,他立刻在心裏打了包票——對方小半張臉都是青紫的,一隻眼睛已經腫的睜不開,眉骨隆起老高,皮膚都透亮了。
雙方各懷敵意,三言兩語過後就交了手。林子森個子大,下手狠,又是有備而來,當然佔據上風。想到面前這傢伙差點劈死了太太的兒子,他胸中燒起滿腔怒火,一鼓作氣就把對方打趴下了。
在林子森趕往葉公館之時,金鶴亭已經和葉雪山見了面。
葉雪山還纏着滿頭繃帶——本來纏上一圈也就可以,但是露出上面雪青的頭皮,很不美觀,所以醫生依從了他的請求,把他半個腦袋全纏上了,乍一看彷彿戴了頂雪白的瓜皮小帽。金鶴亭一邊和他握手,一邊盯着他瞧,一張面孔幾乎扭曲,彷彿見了妖怪:“哎呀……哎呀……”
他“哎呀”不止,似乎語言已經不足以表達他此刻的同情與驚訝:“怎麼——到底是怎樣的傷?難道……”
他把話說成一段一段,幾乎是前言不搭后語。葉雪山一邊微笑敷衍,一邊留意觀察了他的來勢。金鶴亭沒什麼來勢,一切都是平平常常,身邊也沒隨從,大概只有一位汽車夫,留在院外汽車裏面。
這就讓葉雪山摸不清頭腦了,不知道是自己疑心生暗鬼,還是金鶴亭膽子太大、太會演戲。金鶴亭既然一如既往,那他也穩穩噹噹的坐了下來,旁的話也不肯多講,只把自己受襲時的情形細細描述了一遍。金鶴亭皺着眉頭聽完了,最後問道:“老弟,你不是已經抓到兇手了嗎?問沒問出是誰主使的?”
葉雪山搖頭笑了一下:“金兄,那兩個小子挨了幾頓好打,可是死鴨子嘴硬,只拿些莫名其妙的口供來搪塞我。”
說到這裏,他瞄了金鶴亭一眼。金鶴亭沒有察覺,繼續追問:“莫名其妙?是怎樣的莫名其妙?”
葉雪山故作沉吟姿態,猶豫片刻之後才低聲說道:“他們很是狡猾,把髒水潑到了你的身上。可是憑着你我這麼久的交情,我怎麼能信?”
隨即,他得到了金鶴亭的回答:“我?這他媽的!哪個說的,你把他帶過來,我敢和他當面對質!”
葉雪山很淡然的擺了擺手:“對什麼質,你就像我的兄長一樣。豈能為了外人一句謊話,就傷了你我之間的和氣?”
說完這話,他發現金鶴亭好像是真急了,挺白凈的一張臉,現在是眼看着在泛紅。正在此時,林子森的聲音忽然在客廳門口響了起來:“少爺,我回來了。”
葉雪山抬頭望去,不禁一陣驚喜:“子森,你跑哪兒去了?”
林子森微微駝着背,無聲無息的快走進去,在葉雪山面前俯身耳語了幾句。葉雪山聽完之後,扭頭望向了金鶴亭:“金兄,這回終於問出來了,原來是李鳳池派人下的手。”
金鶴亭一拍大腿,心中立時亮堂了許多。
李鳳池也算是日租界內的一霸,勢力是比金鶴亭稍遜了一籌,平日五毒俱全,什麼生意都要沾手。葉雪山初來乍到,把個煙土買賣越做越大,並且從不向他進貢,反倒和金鶴亭打成一片,他看在眼裏,恨在心中,末了就決定剷除了葉雪山,順便斷掉金鶴亭的煙土門路——沒辦法,他不敢明着和金鶴亭作對,只好挑軟柿子捏了。
李鳳池是時常要給金鶴亭添點麻煩的,金鶴亭也習慣了,不過這次事情與眾不同,李鳳池差一點壞了他和葉雪山的交情。金鶴亭這人受不得委屈,如果李鳳池純是把葉雪山砍死了,他或許都不會如此惱火。
金鶴亭要替葉雪山出頭,找李鳳池算賬去。葉雪山先是毫無誠意的婉拒,婉拒無效之後,又讓金鶴亭“從長計議”。金鶴亭早就盤算着要收拾李鳳池一頓,如今得了借口,越發堅定了主意;而葉雪山賣給金鶴亭無數便宜煙土,這時也不客氣,認為金鶴亭縱算為自己出了力氣,也是應該。
兩人嘴上都說得漂亮,心裏都是各有主意。熱熱鬧鬧的交談一場過後,兩人說得動情,居然當場拜了把子。林子森則是悄悄退下,就在外來回溜達着候命。
這天夜裏,李鳳池公館被人撞開了大門。金鶴亭親自把李鳳池堵在房內,問他為什麼要給自己栽贓。李鳳池承認自己是派人襲擊了葉雪山,可是萬萬不明白自己何時陷害了金鶴亭。雙方纏雜不清的辯論一通,李鳳池越說越亂,正是一副死鴨子嘴硬的模樣,於是金鶴亭認定他是個奸人,一場大戰瞬間爆發。
與此同時,葉雪山乘車來到了一處偏僻貨棧。林子森引他向內走去,結果他就在幾隻電燈泡的照耀下,看清了那位鼻青臉腫的殺手。
殺手被粗麻繩綁在了一根木柱子上,因為白天又被林子森痛打了一頓,所以如今傷筋動骨,一動都不能動。葉雪山湊近看清了他的面孔,不禁一咬牙,就覺得後腦勺起了火,一顆心也隨之怦怦大跳起來。
面前這個人,可是差點要了他的命啊!
他現在可以報仇了,但是這個仇怎麼報,他卻是全然沒有計劃。罵也罵過了,打也打過了,剩下的似乎就只有一個殺。可殺人償命是他從小就懂的道理,至少他是不敢殺——活了二十多年,他只在幼時掐死過幾隻小鳥,除此之外,再沒親手傷過任何活物的性命。
這時,林子森在他身邊出聲問道:“少爺,怎麼處置他?”
葉雪山不願露出怯頭怯腦的傻小子模樣,所以便側過臉來,順勢把這題目推了出去:“你看着辦。”
林子森一聽這話,就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臂,握得很輕很輕,手指虛虛的合攏:“少爺往這邊來,別髒了衣裳。”
然後他走去陰暗角落,彎腰撿起了一把砍刀。鬼魅似的晃到木柱後方,他咣咣幾刀砍斷麻繩,殺手就像一袋糧食似的,“撲通”一聲向前撲倒在地。
幾個常跑生意的年輕小子上前摁住了殺手,林子森手裏的砍刀反射了電燈光芒,刃鋒忽明忽暗的閃了寒光。葉雪山默然無語的又退一步,就覺着後腦勺的傷口在一掙一掙的跳。
眼看林子森把刀揮了起來,葉雪山猛的一閉眼睛,同時就聽到一聲刺耳慘叫。血腥氣漸漸濃重起來,是林子森砍斷了對方的腳筋。
葉雪山緩緩睜開眼睛,林子森每砍一刀,他便隨着一哆嗦。待到殺手的四肢全被廢掉了,林子森扔了砍刀,走上前來輕聲說道:“少爺,該出的氣也出了,後面的就別看了,回家歇着。”
葉雪山勉強一點頭,忍着頭上劇痛向外走去。顛顛簸簸的回到家中,他抱着棉被坐在床上,直着眼睛發獃。後來到了凌晨時分,他還是睡不着,就起身走去浴室,對着大玻璃鏡一圈一圈解開了繃帶。
繃帶一除,圓圓的光頭就露出來了。他拿了一面小圓鏡,左轉右轉的照了後腦勺看。後腦勺上的傷口並沒有裂開,是長長一道鮮紅,用黑色的線上下縫了,看着更顯恐怖猙獰。葉雪山不懂醫學,只是認為醫生縫的不好,粗枝大葉,針腳一點都不齊整細密,還不如娘的針線活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