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爭上遊
()葉雪山坐了一路火車,幾乎在車廂里熱死;千辛萬苦的到達了顧宅,進門之後卻是得知顧雄飛上禮拜離開北京,到北戴河避暑去了。
盛夏時節出門避暑,當然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葉雪山站在大太陽下怔了片刻,承認自己的確是來的草率——他總覺得顧雄飛是一尊佛,鎮在北京永遠不動,所以說來就來,提前連個招呼都沒打。
葉雪山上進了客房,猶猶豫豫的不知是住上一晚再走,還是即刻轉身去趕下午的火車。伸手拉開抽屜,他翻出了自己上次用剩的美麗信箋;抽出一張攤在桌上,他遲疑着坐下來拿起鋼筆,慢慢的給顧雄飛寫出了一封短訊。
他那一筆字還算可以入目,文采則是完全談不上。放下鋼筆折起信箋,他低頭從衣兜里掏出一隻扁扁的錦緞盒子。盒子裏面放着一隻摩凡陀手錶,是他送給顧雄飛的謝禮。雖然他們之間全是交易,不過想讓交易穩固,就得向這關係裏面注入人情。況且按他的心意,他很想把這場交易轉化為合作——顧雄飛提供保護,得到傭金,不也是挺好的?
他是個很會靠浪漫掙飯吃的人,不過非常不願意把這手段施加到長兄身上。兄弟就是兄弟,儘管顧雄飛並不屑於做他的大哥,但是血緣擺在那裏,顧雄飛不承認也得承認。在顧雄飛面前,他至多只能露出一個屁股,饒是如此,還覺得像是被人扒了皮,藏在黑暗裏都還不夠。
葉雪山沒有在信箋上灑香水,直接將其放入手錶盒子。出門進了顧雄飛的卧室,他把盒子塞到了枕頭下面。
顧雄飛的大床上鋪了彈簧墊子,一按便軟軟的陷下多深。葉雪山眼看外面驕陽似火,自然不便立刻出門回家,所以乾脆扭開屋角的電風扇,又按電鈴叫來僕人,要了一杯汽水,一盤子點心。關了房門脫了皮鞋,他舒舒服服的躺上床去,喝一口汽水咬一口點心,愜意的簡直無法言喻,心中同時又有一點竊喜,認為顧雄飛不在也好。顧雄飛一旦露面,少不得要出言損他,這也罷了,更要命的是動手動腳,總想摸他。大熱天的,摸什麼呢?況且就算天氣不熱,葉雪山對他的粗手粗腳也是敬而遠之。
葉雪山在顧雄飛的大床上睡了一覺,醒來后又吃了頓豐盛晚飯。這時太陽已經落山,地上暑氣漸漸消散,他趁着涼快,趕夜裏的火車回天津去了。
他是凌晨時分到站,而在他下火車的三小時后,顧雄飛也到了北京。
顧雄飛和段巡閱使家的大少爺,沈將軍家的三少爺結伴同去北戴河,就住在段家的海濱別墅裏面。不料一個禮拜都沒住滿,他自己卻是先回了來。
不回不行了,他在海邊打着赤膊捉螃蟹,滿身滿臉全被晒傷,夜裏周身疼得火燒火燎,皮膚也乾巴巴的黑成了碳色。其實他並不缺螃蟹吃,無非是要那一點沙灘上的情趣而已,結果落得這般下場,只好苦不堪言的提前回家休養。他像黑面神似的進了家門,立刻就有僕人迎上前來,陪着笑容說道:“喲,大爺怎麼提前回來了?昨天葉少爺過來了,見您不在,就趕着夜裏火車又回了天津。早知如此,留他住上一夜就好了。”
顧雄飛略略來了一點興趣:“他來幹什麼?”
僕人笑道:“葉少爺沒說啊。”
顧雄飛不再多問,逕自上回房要換衣裳。高高大大的站在床邊,他正要脫下外面單褂,可是眼角餘光瞥出去,他忽然發現自己枕邊露出了方方正正的盒子一角。當即敞着前襟彎下腰去,他掏出那隻手錶盒子,同時發現床上全是點心渣子。
從點心渣子細看下去,他又發現床上也存留着坐卧痕迹。敢在他的床上吃吃喝喝的人,除了葉雪山又能有誰?
顧雄飛沒生氣,反倒不由自主的笑了一下。轉身坐下來打開盒蓋,他先不急着看錶,而是展開了上層信箋。
信上只有寥寥幾句大白話,簡直讓人沒有回味的餘地,並且夾雜了一個錯別字。可是顧雄飛反覆讀了好幾遍,覺得葉雪山有意思,寫出來的信也挺有意思——像小孩子一樣,賺了點錢還專門過來告訴自己,並且把話說得磕磕絆絆,語無倫次。
顧雄飛很閑——憑着他的地位,對下早已無須事必躬親,唯一的正途便是力爭上遊;然而上峰段巡閱使是看着他長大的,他稱段巡閱使為伯父。關係既是這樣的密切,他索性連溜須拍馬的功夫都省略掉了。
他心猿意馬的戴上了手錶,想要去天津看望葉雪山。然而一夜過後,他開始脫皮。
脫皮,一層一層的脫,從面孔到手臂,從前胸到後背,亂糟糟的全是乾燥白皮。這個德行顯然是根本不能見人,於是他被自己的皮困在了家中。
如此直過了小半個月,他的皮膚才重新恢復了潔凈光澤,不過依舊黑得厲害,關了燈會找不到他的人。好在他一直都是條人高馬大的壯漢,如今再加上一層黑,也算不得什麼大變化。
自我感覺良好的上了火車,他心想葉雪山這回發了小財,不知道要輕狂成什麼樣子,如果實在鬧得不堪,自己少不得還要教訓他幾句。哪知待他真到了葉公館,卻是進門撲了個空。叫來僕人一問,僕人很篤定的告訴他:“我們少爺剛剛開了一家公司,現在這個時候,肯定是忙正事去了。”
顧雄飛大吃一驚:“什麼?他開了公司?”
葉家的僕人素來都像遊魂一樣,除了洒掃之外,基本不大出現;顧雄飛無法相信遊魂的回答,然而此刻遊魂連連點頭,是確定無疑的態度:“沒錯,真是開了一家公司,就在日租界。”
正當此時,一輛汽車剎在院外,卻是葉雪山回來了。
顧雄飛透過窗子向外望去,就見他穿着一身淺灰色的錦雲葛長袍,因為步履匆匆,所以一路走得飄飄然,一陣風似的就進了來。兩人迎面相見,互相都是先一愣,再一笑,隨即同時問道:“怎麼黑了?”
此言一出,因為太過統一,所以又是個樂子。顧雄飛自然是黑,葉雪山這幾日頂着太陽四處奔波,也失去了充當小白臉的資格。笑過之後,顧雄飛背過雙手,慢條斯理的說道:“剛從北戴河回來,順便來看看你。”
葉雪山笑道:“多謝大哥惦記着我。”
顧雄飛不置可否的坐了下來,然後又問:“聽說你開了一家公司?”
葉雪山一邊讓僕人端冰鎮西瓜上來,一邊在旁邊陪着坐了下去:“叫名是公司,其實只租了一間辦公室,招了兩個夥計,鬧着玩罷了。”
這時僕人用大瓷盤子送來西瓜,葉雪山探頭過去細瞧了一番,最後從中拿起一塊最好的,欠身送到顧雄飛手中。顧雄飛接過西瓜咬了一口,接着問道:“你都做些什麼生意?”
葉雪山微笑着搖了搖頭:“這可不好說,有什麼生意,就做什麼生意。比如現在日租界裏鴉片煙不犯私,我就姑且做些煙土買賣。”
顧雄飛忽然起了疑惑:“你不是和人合作嗎?怎麼現在又要單幹?”
葉雪山答道:“合作歸合作,合作的同時,也可以單幹一點事業。我這些年一直是不成器,如今醒悟,大概也不算晚,只是一切都不懂,大哥以後多提點我。”
顧雄飛聽了他這一番正經的話,心裏卻是不大高興,硬邦邦的回了一句:“原來只是提點,嚇我一跳,我還以為你是要我投資!”
然後他沉下了一張黑臉——葉雪山不上進的時候,他看不慣;葉雪山上進了,他更難受。到底是因為什麼,他說不清楚,總而言之,他不希望對方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