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洛河回憶(下)

第一百五十一章:洛河回憶(下)

他與我說,試煉是通過天地法則制定的,無人可窺探一二,便連他也不知其具體內容。

在進試煉之境前,我已恢復了原身,他一反常態,喋喋不休的與我反覆交代,“試煉之中皆是虛妄,便如你之前所遇幻境一般,你不要與之對話思考,按我平日教你的去做便是。”

我應了又應,捨不得打斷他,笑道:“你這麼不放心,不如將我放在身邊再教導一遍好了,反正我自覺還未學成。”

“……”他欲言又止的張了張唇,卻沒說話。

看他如此,我忍不住再次確認道:“待我成為司命,便能與你分擔星職,你也會長留天府宮,退居次位提點着我,你說的這些,不是騙我的吧?”

他默了默,說,“是,不是。”

他說話向來如此,我自然理解為:“是的,不是騙你的。”

因此便瀟洒轉身,放心的入了境。

一入境我就樂了。想着,我這個人做事也算是有始有終,一開始入幻境,守鏡之象便是他的模樣,而今這繼任試煉竟也是如此!

只是我早已不是當初的那個我了。

明明知道是幻象,我的冰刃卻變得越來越遲緩乃至融化。

因為幻象是真切的在復刻我的記憶。

“他”會沖我招手,叫我過去寫命軌。

我有時也會恍惚,彷彿又看見孩童樣子的那個自己,蹦蹦跳跳的跑過去,然後跟他撒嬌,他有好好在當一個如師如父的角色,因為他會輕輕拭去我共情后的眼淚,我便抬頭問他,“師父,為什麼要給人們帶去那麼多的磨難,我們只寫快樂和幸福不行嗎?”

他便與我勸慰,“前世因後世果,此生你不讓他難過,下一世他便會經歷更多痛苦。”

我滿心悲涼,又問,“那要怎樣才會沒有痛苦?”

他摸着我的頭回答道,“人只要活着,就不會沒有痛苦。但若一心向善,積累後世可用福緣,便終會有順遂的一世。”

如此這般,我怎能忍心斬斷自己的回憶。

可每當幻象將要刺破我的胸膛時,我腦子裏又會出現他反覆叮囑我的話:試煉皆是虛妄幻境。

是了!我要破境!我要繼任!我要與他分擔星職!

以後管它什麼聽願長廊,天河星途,我只願能堂堂正正的與他並肩走在一起!

憑藉著這個信念,我逼着自己不去看他喋血的模樣,一路斬殺到最後一關。

其實我根本不知道那是最後一關,這最後一關還是“他”自己說的。

“他”沒有起回憶的霧,也沒有做出各種我想要的、與我親近的動作,“他”只冷着臉站在那裏,說,“這是最後一關,殺了我,你便是下一任司命。”

在跟他相處久了我才發現,他不做表情的時候就是天然的冰塊臉,但本人其實是沒有什麼情緒的。

“不知道怎麼的,感覺這些多個幻象里,你是最像的一個。”我左右也是打累了,便與他相對而坐,說道:“我們來聊聊吧。”

“……”

嘖,這無語的樣子也像極了他。

“你已經殺了那麼多個幻象,不差我這一個,動手吧。”

“你還是不同的,我不是說了嗎,你是最像的一個。”

“……我什麼都沒做。”

“就因為什麼都沒做,所以才最像啊!”

“……”

看他不說話了,我安慰道:“不急不急,你這不是最後一個了嗎?”我說著漸漸起了點心思,“剛剛一路行來,沒敢放鬆警惕,既然都到了最後了……能不能讓我親一個?”

“……”“他”眉毛一跳,那個讓我熟悉萬分、帶着迷惑的驚詫表情一閃而過,卻抿緊了唇,沒有說話。

我心裏略微覺得有點怪異,瞧着他不動聲色的離我遠了一點,我心氣起,偏又湊了過去。

“你躲什麼躲,你都繳械投降了,還不任我胡作非為?!”

話一說完,我倆一個對視,都有點怔愣。

沒辦法,這話也太熟悉了。

想起命書閣前那個無盡幻境,我忍不住問“他”:“哎,你說,這試煉幻境是不是太像我之前進的那個?該不會上天偷懶了,直接將那個幻境的內容復刻過來了吧?”

“……”

“他”不回我,我便自顧自的說,“一定是的,畢竟上回我沒闖過。”

“但是事後回想起來,我由衷的覺得可惜,都怪我年少不懂事,如果上天行行好,再給我重來一次的機會,我一定好好面對自己丑惡的內心,將師父摁倒,這裏那裏的胡作非為一番……”

“…………”

我瞅了瞅幻象,“他”竟然耳朵根有點泛紅。

我樂了,“我現在能確定你是假的了,他根本不會臉紅!”

“……”“他”沒忍住,反駁了一句,“我沒有臉紅。”

“是是是,你沒有臉紅,是我眼花了,”我哄了哄,又細細的打量了“他”一眼,不懷好意的笑,“這下又像了。”

“……”“他”本來正打算說些什麼,一聽這話,立即抿緊了唇。

我想着,孤男寡男共處一室,總要有個人說話才好,既然“他”不說,那便我說吧。

我想來想去,縱然寫了那麼多個風花雪月的命軌,但我看着師父的臉,也只想干一件事。

於是我幾乎是眼含熱淚,真心實意的表白道,“師父,我心裏有你很久了,你便從了我,做我的仙侶吧。”

說完想到司命一職不大可能會有仙侶,便從善如流的改口道:“噢,對了,我不要名分也可以,有實就行。”

“……”這個幻象似乎心理素質不太行,聽了我的話,已經開始有點坐不住了。

我這個人向來是“敵不動我動,敵退我進”,便又腆着臉,向“他”靠近一寸,“他”立馬像被九天神雷轟頂一般唰的站了起來,而後離我好幾步遠,手一抖,天命筆露出了鋒芒。

“咦,這不是師父的本命武器嗎?”我剛想湊過去看清楚,“他”便收了起來,我不由笑道:“怕什麼,我見過真的,知道你這個是假的。”

“他”便順勢回道:“知道我是假的,還與我廢話做什麼?”

我嘆了口氣,有點無奈又委屈,“不然我能怎麼辦呢,我這憋了一肚子的真心話,你這個假的都聽不下去,總不能去找真的說吧?”

“說到這個,我有時候覺得他似乎知道我的心思,有時候又覺得他不知道,你說他到底知不知道?”

“他”揮袖將手背在背後,正面對着我,說道:“破了境,你自去問他。”

“……”我頓了頓,頹然道:“我要敢問,早就問了,這不怕他與我決裂嘛。”

“……”“他”默了一會兒,忍不住問道:“既然如此,我便替他多問一句,他這個師父,到底是哪裏沒做好,讓你起了這種心思?”

“你這話我就不愛聽了。我喜歡就是我喜歡了,跟他當沒當好師父有什麼關係?!”

“他”像是不太滿意這個回答,換了方式又問道:“那你喜歡他什麼?”

我搓了搓手,又拍了拍臉,還是不怎麼清醒的回道:“我喜歡他抱抱我,親親我,叫我心肝兒小寶貝,我喜歡與他在床上討論從天上到身下的各種變化,當然,除了床上,也可以在其他地方大戰三百回合……”

一個法術突然打過來,我忙側身躲過,站定才問“他”:“你幹什麼?我還沒說完呢!”

“……不堪入耳,不聽也罷。”“他”頓了頓又說,“我問的是真實,不是你的臆想。”

“怎麼就是臆想,說不得將來變成真實呢。”嘟囔歸嘟囔,我還是好好的回想了想,“我喜歡牽他手時指尖相觸的冰涼,我喜歡他俯瞰世間疾苦悲憫的模樣,我喜歡假寐在他腿上,他用手指輕撫我眉心的平和安寧,我喜歡與他一起走過聽願長廊,天河星途的景象,我喜歡與他獨處……”

“夠了!”“他”大聲說道。

“嘖,你這個幻象怎的如此善變,問的是你,不聽的也是你。”

“他”似是不想再多話,直接道:“動手吧。”

“行,”說了半天,我也恢復得差不多了,便爽快的答應道:“破境之前我還有個問題,你好好答了我,我便如你所願。”

“……”“他”聽了卻皺了眉,“我只是個幻象,你怎麼如此沒完沒了?!”

“因為同你說話,好像真的在跟師父說話一樣。”說著我也不管“他”答不答應,逕自問道:“你可曾有一點點喜歡我?”

“……”“他”垂着眼睛,過了很久才道:“我不是他,無法回答。”

我捧着一顆心等了半天,有些失望,轉念一想,總比聽到了不好的答案強,便點點頭,放過了他。

我喚出冰刃,直衝他面門,他不躲不閃,手裏不知何時握了柄劍,與我交起手來。

但幻象終歸是幻象,不如本尊厲害,幾個回合后,我尋了個破綻,化刃為刺,捅向“他”的胸腹。

“他”要扭身已是不及,只能眼睜睜的看着我結果“他”的性命。

不躲不避,是實打實的眼睜睜。

這還是相遇以來,“他”第一次主動迎視着我的目光。

他眼睛可真好看……不是,我是想說,他眼裏好像有萬千情緒,又好像什麼都沒有。

我看見他眼裏的自己越來越近,最後終是露出了不忍不舍的表情。

我心下一沉,就明白過來,這一關,我過不去了。

“他”緩緩的閉上了眼睛,卻終歸是沒等到“他”要的結局。

我反手一扭,將冰刺插進了自己的胸膛,“他”聽見聲響,張眼一看,大驚失色,手一伸將我堪堪扶住,我卻借勢往他身上靠了過去,在經過他面門的時候,頭一歪,堵住了他未說出口的疑問。

“沒辦法啊,你太像他了,像得我時不時的就要犯迷糊,我甚至以為,他像剛開始那樣,進來看我破境來了,所以,在無法確定你是真是假之前,我要出這幻境,就只有這樣了。”

“他”的唇上有了我的顏色,變得紅潤起來,臉上的冰塊融去,只剩下一片驚色。

再然後,那眼裏有了慌亂、後悔、自責等複雜的情緒。

看着這般生動的“他”,我竟捨不得闔眼,雖然想堅持一下,看看“他”是不是他,但卻又不得不闔眼,因為我試煉失敗,幻境崩塌,耀眼的白光碎了一地。

再睜開眼來,我的傷勢已被止住,身邊站了大大小小的好幾個醫官,卻唯獨不見他。

我扭頭去看,呵,好大的陣仗,未曾想司命這個職位仙階不高,卻得如此重視,天帝竟然領着大大小小的神仙都來看我繼任。

只可惜我失敗了。

我看着站在天帝身邊的他,臉上一片空白,還是那個不染人間之色的司命星君。

我無聲的笑了笑,原來那個幻象真的不是他啊。

心裏,卻沒來由的升起一股失望。

失望之後又莫名開始慶幸。

大約是受了傷,腦子和心似乎都變得空曠,我竟不知自己在失望和慶幸什麼。

他一直未曾看我,我卻一直看着他。

我想他看看我,所以我逼着自己吐了一口血,在眾人的驚呼中,他果然立即朝我看來。

四目相對中,我敏銳的捕捉到了一絲幾不可見的慌亂。

和試煉中的那個“他”一樣的亂。

他亂了,那很好。

我的心中很是愉悅。

這時人群中有了一些聲音,大抵在說,他們早知道我會失敗,畢竟我才跟着他修鍊了沒多久,怎麼可能勝任這司命一職。

我這才回過神來,我確然是不夠格的。

但為什麼他仍堅持讓我繼任呢?

我一直忘了問他一句,若我成了司命,那你又會是誰?

恍然間想起:“這是最後一關,殺了我,你便是下一任司命。”

這……難道就是答案?

我心中有了一個模糊、無法驗證的猜想。

但沒關係,我不需要驗證,也不需要真相。

只要他仍是司命,一直,永遠是司命就好。

我貪戀的看了他最後一眼,推開眾人,自毀仙身,墮下界去。

我不能當凡人,因為我不願被他寫進天書里。

所以,我去了魔域。

以我對他的了解,他必然前來相勸。

我站在魔域門前等他,他果然便來了。

他看着我,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問我,“不過一次試煉而已,失敗可以再來,為何要墮仙?”

“因為我怕再來。”

我這樣回他,他卻仍不滿意,一再相勸,我只好什麼都不答了。

他見我如此,嘆了口氣,“也罷,既然你已有了決定,便是你日後成了為禍一方的魔頭,前來拿你的人也不會是我。”

這意思便是再見無期。

我心下萬般不舍,想要去拉他的手撒個嬌,卻又想起自己已不是孩童之身,只得對他說道:“我不會成為什麼大魔頭,你也不要再收徒弟好不好?”

他垂着眼睛,不看我,也不回我。

其實,他確然無法回我,即便是為這天下,這司命一職也總要有人承接下去。

我也不強求,兀自與他說道:“跟着你下凡布劫的這些年,我也看清了所謂真情,你當初說得沒錯,人的品貌大同,但總有一兩個特別的地方是別人無法模仿的,在同一件事上也總會做不同的選擇,有不同的反應,或從語氣神態到言語行為,或……”

他打斷了我,問,“你又想胡說什麼?”

“我想說,永恆不變的或許不是情之本身,而是兩人在一起時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回憶。”我一眼萬年的看了他最後一眼,邁步走向了魔域。

“師父,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的。”

魔域大門驟然開啟,琴難弔兒郎當的倚在門口,沖我招了招手,“喲,稀客啊!”

說完朝我眨了眨眼,又望了望他,“星君放心,我會對他很好的!”

此後,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直到上次琴難告訴我,他使用了命格牌。

我雖然身在魔域,卻無時無刻不在關注着他,我甚至在魔域裏面做了一方水域,裏面陳設與天府宮一般無二,思之極狂的時候,我便進去偷偷回憶。

我曾無數次想起他曾與我說過的話,“坎坷是必然,苦難是偶然,只要心存善念,任何人的彼岸都會是幸福順遂。”

他說這話的表情彷彿還歷歷在目,如今到底物是人非,仙魔兩別。

只是,若他說的話皆是真實,那麼,現在身為墮仙的我是否只是在經歷磨難?

不知道,若我一心向善,是否還能再回到有他所在的那一方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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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不許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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