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唯一的光

第一百三十七章:唯一的光

都說這人生不過一場虛空大夢,卻不知夢醒時刻是多麼的殘忍和幻滅。

月下仙人總覺得自己經歷過一場刻骨銘心,末了卻什麼都想不起來。

拼着性命不要的來這一趟,他可不想無功而返,可步霄卻對他說:“如果你執意要記起一切,那麼,你將永遠留在這裏,在過往中循環反覆,不得解脫。而鏡子外面,那個一直在等你的人,也將永遠等不到你。便是這樣,你也願意嗎?”

如果只有夢裏才是真實,那麼,又何必非要醒來奔赴一場無果的幻象?!

他雖這樣想,可他終究沒有這樣選擇。

聽到步霄說外面還有個一直在等他的人,他不知道那是誰,可他的心,卻幾不可聞的疼了那麼一下。

所以,他說:“要我跟你走也行,出去后,你須親口告訴我真相!”

步霄點點頭,說:“好。”

他有點驚訝的看着對方:“你竟想也不想?”然後又很疑惑,“你若從前便是如此作想,我又何須走這一遭?”

“……我從前並不懂得……”步霄抿了抿唇,沒有繼續說下去,反而道:“便是此次,我才明白過來,他們不讓你知道,鏡子也不告訴你,都只是因為我。”

然後他笑了笑,拍着月下仙人的肩,輕快道:“我已經想好了,這次絕不會騙你。”

便是如此,他便跟着他走了。

這一次入鏡之行,好像改變了每一個人。

故淵與季青變得沉默起來,就連桃枝枝,也似乎心事重重。

出鏡之前,步霄掐斷了自己施了一半的法術,轉過身,面向故淵與季青,再次問道:“很抱歉……我似乎私自為你們做了決定……此後這鏡子,大約再也不能進來,你們……可還有想看的?”

“你為何,總是為別人作想……”故淵嘆了口氣,將摺扇收了起來,“如果沒有你,我們根本就無法入鏡,此刻,又如何會怪你。”

“你離開之後,我已經想得很是清楚了,你說得對,再是如何相同的生活軌跡,我畢竟不是他,我認了。”故淵說到這裏自嘲似的笑了一下,“我想,我並不是不知道脫身的方法,而是,我並沒有我想得那般偉大,嘴上說著要給她一個選擇,其實,我心裏知道,她不會選我,而我,也害怕成全。”

“所以,我沒什麼想知道的了,”故淵拍了拍季青的肩膀,“我說完了,該你了。”

“我……”像是很久沒說話似的,季青的嗓子有點喑啞,“我也沒有什麼想看的。”

步霄等了等,見他似乎真的說完了,便又問道:“真的?越綾累世歷劫,若你還想再往前看個三生也是可以的。”

“……”季青默了默,然後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其實,我不是不想看,而是不敢再看,這才看了一世,我便如墜地獄了……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我不想再體驗了。”他笑着攤了攤手,“你們知道的,我一直是個膽小的神仙,因為害怕情劫連神格都不敢晉……”

說完又想起什麼似的,季青問步霄道:“你之前對我說的話,意思是不是,如果我不上她師妹的身,或許她就不會背叛她?”

步霄搖了搖頭,誠實道:“凡是對她好的人,不是會被連累致死,便是會主動背離拋棄,這是受她命格里自帶的孤煞之氣影響,委實怪不得你,你此前作為……至多,只是讓她失去的時候更痛心罷了。”

“……”

步霄看他的手悄然捏緊,想了想,又說道:“至於天帝所說,越綾再歷幾世便可圓滿歷劫,此話倒是不假,但他可是歷萬萬劫難而歸的帝君啊!大約……你們對‘幾世’的衡量標準並不一致,因此,你不必太過自責,於她而言,你的這顆仙丹便是在黑暗中拉了她一把,雖此後命運再不得知,但總好過一直沉淪於痛苦和傷害中吧。”

聽了這話,季青搖了搖頭,笑了起來,“錯了便是錯了。你無需安慰我,我也早已想得分明,若這命運就是如此設定,那我便陪着她一起,歷盡這世間所有的黑暗吧。”

“做這第一散仙有什麼稀奇,我不做了,我要繼續修鍊,我要變得強大,我要……做能照亮她前路的光!”

聽了這句,步霄心中一動,看向桃枝枝,贊同的點了點頭,嘴角露出了笑意。

他撫了撫胸口,那裏還貼着那朵留了話的桃花瓣,可惜這是鏡中之物,不方便帶走。

不過無妨,她不是還在嗎?

“你小子行啊,平時見着女仙就跑,這情話說得,哪裏學來的?還是,無師自通啊?!”

“還說自己膽小,這不勇着呢嘛!神仙的姻緣雖然不歸我管,但這姻緣樹可是天生地養的啊!待我回去給你薅一把紅線,拿去把你倆捆上,捆他個幾百幾千世的,聊勝於無嘛!”

心結一開,故淵與月下仙人又開始嘻嘻哈哈的湊了上去。

季青被他倆誇得頗有點不好意思,撓着頭,心虛的說道:“咳,我也就只是說說,出了鏡子不就得入誅仙陣了嘛。”

此話一說,眾人又安靜下來。

同時心中大駭:我天,怎麼把這一出忘了?!

此時的步霄咬破手指,以神血為盾,將眾人包裹起來,他兩手屈指交疊,起了術法,“你們放心,我不會讓你們有事的。”

一直沒有說話的桃枝枝,聽了這話,咬了咬唇,還是問道:“那你呢?”

“我也不會有事的,”步霄回過頭,沖桃枝枝彎了彎唇,“我保證。”

這個溫柔的笑容像極了那個穿着金甲戰衣與九天為敵的戰神,他當時也是這麼回頭安撫自己的——連弧度與角度都一樣。

桃枝枝心裏一緊,搖頭甩掉了那個重影,眼圈卻不由還是紅了,但她抿緊了唇,兩手抓着自己的裙子,終究什麼都沒有回應。

而步霄果然說到做到,九霄寶殿上,他以回溯鏡是自己奪走,並以自己神力開啟為由,要一力承擔所有的罪責,氣得天帝砸光了案上所有物件,口不擇言的吼道:“那好!那你便自回神冢,本君就再耐心等他個二十萬年好了!”

此話一出,滿殿皆跪。

故淵等人都知道戰神的重要性,想着天帝再怎麼不近人情,也捨不得讓他去死,是故由着他認罪沒發一言,眼下聽了這一句,再也無法保持沉默,爭相將罪責往自己身上引。

“天君容稟,此事緣由並不在戰神身上……”

“故淵上神說得沒錯,此事是我三人合謀,還請天君明察!”

“一人做事一人當,是我騙幾個後輩陪我走這一遭的,天君要罰,便罰我一人吧!”

……

桃枝枝低着頭,至始至終,沒說一句。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沒用,卻從來不知道,自己這麼沒用。

她甚至不敢抬起頭來看一看那些神仙的表情。

她怕與鏡中看到的幻象一樣,那她說不得又要再次瘋魔起來。

耳旁聽到故淵、季青與月下仙人競相分辯,彼此攬罪,她一股熱血衝到了腦子裏,張口想說點什麼,卻還是什麼都沒能說出來。

天知道,她也想同甘共苦,也想一起接受處罰啊,可她法力低微到一同進入誅仙陣的資格都沒有!

她應該要更努力的修行才對,可變強了就真的有用嗎?

當年那個天資聰穎的鳳族小殿下不就法力強橫,難逢敵手嗎?可她如今不還是守着隨時會滅的枯竭心火,搖搖欲墜的待在暗無天日的幽冥!

以她現在的法力,連鳳谷大門的法陣都破不開,她回家都難啊!

所以,自己現在,又能做點什麼呢?

便只能如此吧,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只要不添麻煩就好。

寶殿上,眾神吵作一團,說法不一,天帝氣得腦仁疼,殿外電閃雷鳴,流光溢彩,一片亂象,可見天帝是動了真怒。

最終,由於司命星君一力作保,說桃枝枝只是誤入,故她當場無罪而歸;季青與月下仙人則被關在自己的仙府,等待後續處罰。

而步霄,天帝對他如何發落,一字也無。

眾神漸漸退去,獨獨留下了故淵上神。

天帝看着他,又是搖頭又是嘆氣,“故淵,你可知道,本君對你,很是失望啊。”

故淵長磕,不敢抬頭,“小神死罪。”

“你確實該死。”天帝的目光深邃,盯得故淵無地自容,“你以為,百仙院的院首,是誰都可以當的嗎?”

“你或許不知,我對你的失望不只因為步霄,九天能有今天,你功不可沒,可這承上啟下,繼往開來的使命你如今都敢拋下,那我,還留着你做什麼呢。”

故淵淚流,不敢再說其他,“但憑天君處罰。”

那一天,整個九天都聽到了天帝的一聲沉重嘆息。

然後,眾神議了九天,得出了他們的最終處決結果。

季青本該入誅仙陣受罰,但天帝總是想起他們一族,每每發生戰事,季青的父親出征前都要來同他託孤,天帝哭笑不得,他卻說:“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我總有回不來的那一天。屆時,還請天君看在我族為天界出生入死的份上,留得我家那混球阿青一命。”

而後仙魔大戰,他們果然舉族除魔而不歸,是故這些年來天帝對季青都多有縱容,這才讓他做出這等膽大包天的禍事,因此於己而言,也是有過,便改為受九天神雷轟頂之刑,而後投入人間歷世。

月下仙人靠着凡人的信願之力過活,本就法力低微,當初為了聚魂,天帝也花了近萬年的修為,更別提烈與詞為了養魂,終身都離不開黃泉,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心血,他如何忍心傾覆?!更何況,他活着已成為烈與詞唯一的生存希望,若是斷了他的生機,她勢必也不能活了。

如此一來,天帝自己倒罷了,就怕天後再也無顏踏進鳳谷,眾所周知,鳳谷之人,最是護短,但在這件事上,她卻從來不曾干涉過自己,因此,自己如何能不顧她的感受!想來想去,最終決意永奪自由,將他終身囚於姻緣殿。

而故淵上神,則卸下神職,打入誅仙陣,帝令特別交代,要由戰神步霄親自執行。

步霄接了帝令,轉身便去找了天帝,要求以己身換取故淵上神的刑罰,同時司命星君前來,以回溯鏡看護不力為由,自請同罰,兩人均被駁回。

至此,所有刑罰便蓋棺定論,不可更改。

九天已經很多年沒有人被罰進過誅仙陣了,此罰一出,眾神都驚了!

“何以至此啊!戰神不是憑藉一己之力,沒讓入鏡之人作何手腳嗎?我就此算了一卦,並未發現什麼變數啊!”

“闖鏡就得入誅仙陣,這是不可更改的鐵律!照你這麼說,九天的規矩還要不要了?都以後果來斷行為,那咱們都去回溯鏡散步吧!”

眾神對此看法不一,一連許多天,走到哪裏,都能聽見他們議論的聲音。

兜率宮外,老君指揮着小童將那“防火防盜防季青”的牌匾摘下,迎着小童不解的眼神,老君撫須嘆道:“他再也不會來了。”

姻緣殿裏,月下仙人躺在姻緣樹上喝酒,這一次卻無論喝下多少迷仙釀都沒有一點醉意,被囚之前,步霄果然信守承諾:“你要的真相,其實只有一句話——你的名字,叫歸虹。”

歸虹啊,那個恣意狂悖的先戰神?

怪不得看那個鳳谷女子含淚欲哭的樣子心裏那麼堵,喝了幾頓酒都無法紓解,原來……如此。

自己在這好吃好喝的仙府里待着,尚且覺得難耐,她在暗無天日的黃泉里,又是如何熬過來的啊?!

酒瓶從樹上落下,瓶身碎裂,酒水灑了一地,像是破碎的眼淚。

他抬起手臂,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九天雲宮,仙侍們迎來送往。

故淵被天兵押解離府的時候,對呆立一旁的心月眨了眨眼睛,“他還沒死,你去找他吧,現在就去,不然晚了來不及,可別哭鼻子。”

心月眼睛一亮,身子一動又停了下來,她走近他,緩緩拉住了他的袖子,“你為什麼如此待我?”

故淵甩開她的手,掏出了那把有着女子煮茶扇面的摺扇,露出一個輕佻的笑來,“我不是早與你說過嗎,神仙的生活太過平淡,所以要找點刺激來證明自己活着……你可以理解為,我無聊,我好奇,我……嫌命太長。”

桃園裏,桃枝枝掏出了一把紅線,遞給步霄,“這是你要的九九歸一之數的紅線。剛摘的。”

步霄摸了摸她的頭,接過紅線,開始施法,最後躺在他掌心裏的,只是兩條普通的紅線。

桃枝枝知道,那只是看起來像,因為剛剛,明明數條紅線從他周身穴位進入他的身體,又再破血鑽出,他兩指一抓,紅線便被他以法力擰成了一股。

法力低的人是看不穿比她法力高的人的幻術的,若不是她看了這過程,怕也只以為這是兩根普通的紅線。

她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因為他並未告訴他,她也不問,只是說:“你決定好了嗎?”

步霄看着她,點了點頭。

“……你會死嗎?”

“我不會死的,”看着桃枝枝漸漸蓄滿淚水的眼眶,步霄伸手將她攬了過來,“我不會死……但是可能會受傷,到時候就麻煩你照顧了。”

步霄出世以來,從未受過傷,她很難想像什麼能讓他受傷,但她還是沒問,只在他懷裏拚命的點頭,“我一定會好好的照顧你的!”

步霄摁住她的腦袋,在她額頭輕輕一吻,“你到現在也不肯告訴我,在回溯鏡里,你到底看到了什麼嗎?”

桃枝枝又拚命的搖起頭來。

“好好好,我不問了。”步霄輕輕拍打着她的背,“就算你不說,我也能猜到,你大概是看見我死了吧……不過,我不是同你說過了嗎,神仙是不會死的,神仙只能隕滅,但我保證,我絕不會像歸虹一樣,拋下你獨自隕滅,因為,你那麼會闖禍,沒有我可怎麼辦呀。”

桃枝枝聽了這話,再也忍不住的失聲痛哭起來。

誰都不知道,她心裏有多麼的害怕!

“嗚嗚我知道我沒用……我也不想一直這麼沒用……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能變得有用……嗚嗚……但不管我有沒有用,不管你將來要做什麼決定,我只希望你能讓我站在你的身邊,和你一起面對……嗚嗚你能答應我嗎?”

“我答應你。”步霄擦着桃枝枝紅紅的眼睛,紅紅的鼻頭,紅紅的臉頰,用了他出世以來最溫柔的聲音,重複道:“我答應你,因為,你也是我唯一的光啊。”

他從前以為,他之所以會喜歡桃枝枝,是因為她天真爛漫可愛,她不懼他,也不像九天裏的其他神仙一樣,用敬畏的眼光看他,她看他的眼神和看一棵樹沒有區別,所以讓他覺得自己被平等對待了,而且自從有她在身邊,便總是熱熱鬧鬧的,似乎時間都變得有意義起來。

但聽了季青說的那句話,他又有了新的理解,原來神冢那麼黑是有原因的。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一切都是為了——遇見她。

而他自己,不過是個追光者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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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不許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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