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惡盈滿,皆由我修 第三章 正當午
又是一日正當午。
樓外的吆喝叫賣、一樓的市井雜聞、二樓的高談闊論,這不大不小的‘虹鯉館’中,幾乎處處人聲鼎沸、絡繹不絕。
之所以說是幾乎,是因為還有那張賬台的所在。
賬台之後,身着白色布袍的他,一手撥弄着算盤,一手拂袖遮面,偷偷摸摸地打了個哈欠。
“貳號桌要結賬。”肩上扛着塊灰黑抹布的小二走至賬台前,瞧了瞧他那疲憊的模樣,打趣道,“咋了,白秀才,昨晚夢到漂亮姑娘了?”
“一道小雞燉蘑菇、一道躍龍門、兩碗米飯、一壺清茶,收他們二百七十五文。”白秀才用食指彈了下算珠,捏起那支橫放在筆架上的狼毫毛筆,沾了沾略顯稀薄的墨水,“哪有的事,只是昨晚從床鋪上翻下來了而已。”
小二哈哈一笑,點頭記下了他說的數字,小跑着去交代給客官們了。
說來,在虹鯉館做工,雖是包吃包住,但也不是吃大魚大肉、住上等廂房的。實際上,來這做工了三年余,白秀才就沒去過幾次三樓的廂房。除了與掌柜的一起住在樓上的小不點,其他的夥計都是住在酒後後院那四間小瓦磚屋裏的。兩名跑堂擠在一間,兩名廚子也住在一起,小二和白秀纔則是一人一間——不過兩人的單間要比跑堂與廚子的屋子小上不少,大概只是寬一丈、長兩丈的樣子,根本擺不了桌子,就只有一張床鋪與一張凳子而已。睡覺時,偶爾翻個身,腦袋說不定就磕到椅背了。
不過又有啥好抱怨的呢?有饅頭吃、有床睡、有工錢拿、工作雖是忙早忙晚,但也有不少忙裏偷閑的時間——雖然多半都是白秀才趁掌柜不注意偷跑出去的。
人生嘛,求個能有活干,幹個心安理得,得個七七八八,也就好了。
白秀才瞥了眼握拳而來的小二,揮毫落筆,在賬單上補好了一單。
小二走至櫃枱前,鬆開拳頭,將幾枚閃亮亮的白銀遞到了他的身前,“那桌客官給了這些碎銀,夠不夠?”
白秀才拿過碎銀,掂量了幾下,意外地眨了眨眼,“賺了。”
“唉?”
小二也是詫異不已。
用這種沒有標準規格的碎銀付錢的客人,一般來講都有可能會少給一些。一來店家也只能掂量下這碎銀能換幾文銅錢,估摸着算個大概,本就很難吃准具體斤量;二來願意給真金白銀,不錙銖必較地給銅錢的,多半是會下次再來的回頭客。彼此都掙些,來日好相見嘛。
但此時白秀才手裏的碎銀分量,大概是五百文出頭的模樣。
他微微眯眼,打量了下手中碎銀的模樣,也沒見着什麼奇特的地方。
若說是那落座於二樓雅座的着錦執扇之流,家境殷實,大手一揮便是打賞,他倒是很能理解——那老郡守每次就是這麼乾的。可落座於一樓的都是些與這店裏夥計穿着無多大差異的市井小民,哪有可能像這樣出手闊綽?
多半是酒吃多了,打腫臉充胖子了吧……不對,剛剛那一桌也沒吃酒啊。
小二看着白秀才手中的碎銀,咽了咽口水,探腦袋問道,“要還回去一些嗎?”
白秀才握了握拳頭,搖頭道,“不還了。”
“若是那桌客人有意如此,還回去就顯得我們小肚雞腸了;若是無意如此,我們倒不妨,順水推舟一下。”
他衝著滿臉疑惑的小二微微一笑,起身轉身,看向了那賬台之後、貼牆而建的三排酒架,與其上那一壇壇大小不一的黑棕色瓦罐。
雖說擺在這一樓酒架上的本就是裝飾酒樓用的廉價黃白酒,比不得那些從地下酒窖中取出的醇香品,但這些貼着紅福的裝飾酒,用來送客還是再好不過的了。
白秀才單手從酒架上拎下一小壺黃酒,塞到了小二的懷裏,“去送給剛剛那桌客人,就說是酒樓送的,也別說是為什麼。”
小二雙手接過酒壺,微微一愣,但眼珠一轉,馬上就明白了秀才的用意。
這一壺酒肯定不值三百文,但既然送了那些客官,那隻要稍微沾些人情世故的,也便不好意思拿回那幾枚碎銀。銀子,肯定是酒樓賺了;面子,那客人也沒少得,豈不是兩全其美。
“嘿嘿,還是白秀才想得周到,不愧是讀書人!”
“哈哈,小二啊小二,你拍我馬屁有啥好處,快去送酒,再不去人家都走遠嘍。”
“好嘞!”
望着一溜煙跑去的小二,白秀才略感忍俊不禁。
他正要坐下身,眼神不經意地掃了眼身後的酒架,落在了那最下層的酒架之上。
在那裏,是一個黑色的陶罐讓他的目光駐足而停。
那陶罐不大,就比剛剛送出的那壇要大上那麼一小圈而已,不是這三排酒架里最大的一罐;那陶罐也非是漆黑,就比剛剛送出的那壇要黑亮上那麼一些些而已,也不是這三排酒架中最漆黑的一罐;那陶罐上的紅福,就比剛剛送出的那壇要端正那麼一些,更不是這三排酒架中最端正的紅福。
但這陶罐上,繞着一圈細小的紅繩。
因為那圈紅繩,白秀才能認得這壇酒。
是一壇女兒紅。
是掌柜的女兒紅。
白秀才緩緩落座,一手提起毛筆,一手撥動算盤——可即便雙眼已經回到了賬本之上,腦海里,卻依舊是那罐黑色的女兒紅。
那大概是他到虹鯉館做工的頭年上元節。那日,因為郡城裏有辦燈籠街,百姓們又都有在上元節回家過節的關係,酒樓早早地打了烊。夜晚時分,掌柜的帶一蹦一跳的小不點去了燈籠街看燈籠,跑堂與后廚們不是跟着去燈節,就是回家吃元宵,只留下看膩了燈節的小二與對燈節不感興趣的秀才倆人待在了酒樓之中。雖說此時,三樓的廂房中還住有些許客人,但一樓二樓因為打烊的關係已經空無一人,顯得很是寬敞。
剛認識不久的白秀才與小二於一張長桌兩端面對面而坐,誰也不知該說些什麼,空氣沉默得很是尷尬。不過很快,腦袋靈活的小二就想到了一個能立即讓倆人變成無話不談之好友的法子——吃酒。但是地下酒窖里那些上品貨就別想了,兩人都捨不得將剛到手的工錢吐出來。所以,小二就開了幾壇酒架上的廉價黃白酒,拍着胸脯說了幾句“老子來買單”啥的,便喝上了。
不過呢,廉價酒有個問題:味淡,還易醉。而這兩個不會下廚的傢伙沒啥小菜,又是不分黃白的混着喝,沒幾杯下肚,就都臉色變紅,舌頭打結了。很快,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兩人便從互相稱道對方‘一表人才’變成了互拍肩膀笑罵對方是‘繡花枕頭’了。
幾壇酒很快就喝光了,而兩個分明已經酩酊大醉的傢伙卻都自稱沒醉,說自己酒量好得很,再來個五六壇沒問題。那臉色通紅的白秀才站起身,說什麼‘剛剛你請,現在我請,君子之間,禮尚往來’,一步步搖搖晃晃地走到酒架旁,伸手取了兩壇酒罐放到了桌子上,作勢便要開啟。
本來已經醉趴在桌上的小二茫然地抬起頭,看見了那壇白秀才正要開蓋的酒罐,忽然一個激靈,如猛虎撲食般跳起,一把按住了白秀才的手。白秀才抬頭看他,剛要用打結了的舌頭髮問,小二就拚命搖着頭,醉醺醺地說道:“這罐喝不得、這罐喝不得……”
白秀才心生疑惑,但也順着小二的意思開了另外一罐酒,給兩人都倒了一杯,小聲地詢問起了小二剛剛動作的原因。小二猶豫了下,喝了口酒,還是支支吾吾地慢慢道來了。
他說啊,這壇酒,不一般。
大概是白秀才來酒樓的兩年多前吧。一天下午,天氣不咋地,是陰天,酒樓里難得地有些空位。有兩名跑堂幫忙端茶送水后,閑下來的小二便到門口吆喝拉客。大概喊了十來嗓吧,就看到一名白髮蒼蒼的老太太,懷裏抱着一個灰色的麻布袋,顫顫巍巍地朝着酒樓走了過來。一開始,小二以為那老太太是來打尖的,便上前殷勤攙扶,但老太太卻搖了搖頭,推開了他,用蒼老的嘴唇說了一個名字。小二一愣——他知道那個名字,那是掌柜的名字。他還知道,街坊傳言說,掌柜的從小出家遊俠江湖,是家裏人極力反對的——甚至有激烈的說法,說是掌柜的是近乎被家裏人趕出家門的。眼前的這個老太太,從年齡看,該不會是……
小二不敢怠慢,連忙讓老太太坐進店裏,但老太太不肯,只是站在了門口。小二沒有辦法,只能上樓叫下了掌柜,自己待在賬台旁,從遠處偷偷地看着。他看着掌柜地微笑着快步走到了老太太身前,寒暄了幾句;他看着老太太張開了口,掌柜的沉默不語;他看着掌柜的笑容緩緩淡去,直到變成了說不出的複雜神色;他看着老太太將那個布袋交給了掌柜的,轉過身,一步步顫顫巍巍地離開了酒樓。
老太太走後,掌柜的三天沒有下樓。
第四天當小二見到她時,掌柜的面無血色,兩眼紅腫。她手裏捧着那壇繫着紅繩的酒罐,緩緩地將之放在了酒架最下面一層后,就又慢步走回了樓上。大概一個禮拜之後,掌柜的才恢復了精神,又笑吟吟地出入酒樓,一如既往地與客人們熱情地寒暄了起來。
後來,小二從消息靈通的街坊大媽嘴裏聽到,那壇繫着紅繩的酒罐,是掌柜的女兒紅,是她的父親於她出生時所埋藏在後院桂花樹下的陳年酒。掌柜的年輕時確實是被趕出家門的,那老太太也確實是掌柜的母親。而老太太這次前來,只是為了告訴她一個消息。
掌柜的父親死了。
死在了北方前線。
死在了軍武蠻子的手裏。
與七千老卒一起。
他沒什麼東西留給她,就只有一壇酒。
而老太太將這壇酒交給她后,就轉過身了。
她親眼看見她現在過得很好,也就足夠了。
只有一句“不要挂念”而已。
這便是小二不讓白秀才開那壇酒的原因。
聽完了這席夾雜着酒氣的細語后,白秀才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垂着腦袋,滿臉通紅。
也不知是喝多了說胡話還是什麼,就斷斷續續地聽見他喃喃自語。
“對不起、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