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人籬下
聽到遠處似乎真傳來了什麼聲音,殷嫻跺跺腳,只得不甘心地走了,不過還沒忘記趁亂揀走地上所有的行李。
母親重傷被送進了醫院,為了繳醫藥費,小惜只得忍痛賣掉了葉文彰留下的金戒指。
離開典當的時候,她的眼淚幾乎呈直線狀流下。她知道,從這一刻起,自己失去的不僅僅是一枚戒指,也不只是一個父親,而是與過去生活的徹底訣別。
擦乾眼淚,她給自己改名為連惜。
苦難真的能令人迅速成長,連惜跟着母親在市井中艱難討生活,什麼臟活累活都肯干。可是上天終究沒有眷顧這個可憐的孩子,幾年後,連蓉還是去世了。
母親的死亡幾乎將連惜徹底摧毀了,一時間,天大地大,好像真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她真恨不得隨母親去了算了。
可是她不能這麼做,她知道連蓉臨死前緊緊抓住她的手,想要說的話是什麼。
——活下去。
跟那個人一樣,要她活下去。
但是活下去,又談何容易?
此時,她多麼希望自己眼前還有第二路可走,但是除了去投奔她那狼心狗肺的父親,她似乎別無選擇了。
卧室內,李彥宏打疊起滿臉的笑容,討好道,“小嫻,我都跟你說了,那個賤丫頭根本不是我親生的,是連蓉跟外面偷生的種。但是,那孩子總歸叫了我八年爸爸,我也不能看着她餓死啊……”
他嘴上低聲下氣,心裏卻已恨極。他真是後悔,當年把從連蓉那兒弄來的錢,都暫時寄存到這個女人的名下,弄得如今處處受制於岳家。
二的房門沒有關,連惜低垂着頭站在客廳里,上面的爭執聲,每一字每一句都像利劍一樣,狠狠切割着她早就殘破不堪的心。
她怎麼也沒想到,李彥宏——她的父親,居然會用揭開母親瘡疤的方式留下她。他還算個男人嗎?
上忽然傳來了開門的聲音,殷嫻走了出來。
一別經年,當年港口上柔弱如蒲柳般的少婦,如今已經變成了盛氣凌人的闊太太。看向連惜的眼裏充滿了蔑視和不屑,彷彿她是什麼髒東西一樣。
“聽說你想留在這兒?”殷嫻走到沙發上坐下,接過傭人遞上的花茶,低頭吹了吹,落下一縷棕色的中長捲髮。
“……是。”連惜深吸一口氣,轉過身面對殷嫻,努力做出一副恭順的樣子,“我什麼活都能幹的。如果您肯留下我,我會感激您一輩子。”
殷嫻還沒來及答話,兒子李銘宇就開始推她了,“媽,您就讓她留下來!妹妹成天自己上下學也挺悶的,身邊有個拎包跑腿兒的,不挺好的嗎?”
他一邊說著,一邊狀作無意的上下打量着連惜,唧唧嘴。
連惜的五官隨了母親,秀麗柔美,而皮膚則繼承了李彥宏的白皙,看起來非常漂亮。
如果一定要說缺點的話,那就是太瘦了,一件洗得發舊的襯衣空蕩蕩的穿在身上,肩膀的位置幾乎撐不起來。不過沒關係,慢慢養就胖了,李銘宇有些興奮。
“哎哎,好了,你別搖了。”殷嫻被兒子晃的頭暈,“行,留下就留下……”
連惜心中一喜,猛地揚起頭,正打算說幾句感謝的場面話,就見殷嫻慢慢地轉過了臉,一點點收回了面上的笑,眸底滿是冰冷,“不過,你得記住自己的身份。打從今兒個起,你可不是什麼惜了,就是個——奴!”
傭人們為了討好殷嫻,立刻配合地發出一陣惡意的低笑。
李彥宏蹙緊眉,心裏微微有一絲不忍,不過面上卻未露出半分。他已經給了她一個棲身之所,一份果腹之糧,也算仁至義盡了。
連惜咬緊唇,余光中將父親漠然的面容盡收眼底,背在身後的手剋制不住地微微發抖。
這一刻,她在心中暗暗發誓:總有一天,她會將這些屈辱全都還回去的。總有一天。
連惜就這樣留了下來。李彥宏對外宣稱這是他的遠房侄女,收為了養女,然而,多了那一個“養”字,待遇便是天差地別了。
每一天都是壓抑和忍耐,什麼報仇的契機,能帶她脫離這種生活的人,始終沒有出現。而葉家的輝煌,旗港城的風風雨雨,更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一樣。有時候,連惜甚至懷疑,他們是否真的存在過。
日子久了,她終於不再期盼奇迹,只希望自己能早點成年,早點得到身份證,可以獨立、搬出去。
她就這麼熬到了十七歲。
“二小姐!快過來端甜湯啊,大小姐還等着呢。”傭人吳媽急急的將一個托盤塞給連惜,轉身就要回廚房,突然腳步一頓,回頭又應付着給了個笑臉,“我這兒實在是忙不過來,麻煩您了。”
“沒事。”連惜笑笑,順從的接過那托盤。人家看在李彥宏的面子上,叫她一聲小姐,可她不會真傻到把自己當主子看。
她端着托盤上到二,深吸一口氣,打疊起乖巧的笑容,敲敲門道,“姐姐,我是小惜,給你送燕窩來了,可以進來嗎?”
“怎麼這麼慢?!”門咻地一下從裏面拉開,一個梳着高馬尾的女孩走了出來,鵝蛋臉上細眉倒豎,看起來有些不近人情,她張嘴便罵道,“你是豬嗎?走路都用爬的啊!”
連惜低下頭,一句話不說,繞過李思思,沉默地走進房將托盤放到桌上。
李思思看着她那副樣子就生氣,不過是李家養的一個小傭人罷了,憑什麼能得到汪學長的青睞,還說什麼有氣質!拜託,她才是真正的大小姐好?!
“我跟你說話呢!啞巴啊?!”李思思越想越恨,幾步走過去,伸手粗魯地強迫小惜抬起頭,譏笑道,“怎麼?在外面被誇了幾句就忘了自己是誰了?用不用我提醒你一下?”
連惜微微閉着眼,任李思思掐着她的下巴,一言不發,在心裏暗自盤算,自己哪裏又得罪她了。
是因為英語角被老師表揚了?不對啊,她明明特意表現的比李思思差了。
那是因為汪臣學長又教她練琴了?可李思思不也被他輔導過嗎?
算了,不想了,連惜微微搖了下頭,停止自我“檢討”,自嘲地笑了。
反正即使沒有惹到她,她一樣會找事的。只要自己不吭聲,她罵完了就可以走了。
別看這句話簡單,可是連惜用無數血淚換來的教訓。
當初她被李彥宏以插班生身份放到李思思的班裏,首次月考就超過了一貫在女生中排第一的李思思,引得殷嫻回來后大發雷霆,把她狠狠打了一頓,關在倉庫里整整兩天。最後,還是李銘宇求情,才把她放出來的。
李、銘、宇……想到這三個字,連惜就止不住地感到齒冷。
在這個家裏,李銘宇貌似是對她最好的人。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為了這種“好”,她要付出和忍受什麼。
“今天怎麼這麼晚?”李銘宇見連惜被轟了出來,立馬將她拽進房,反身關上門嘀咕道,“又被思思那個死丫頭罵了是嗎?回頭我幫你教訓她……”
他肆無忌憚地撫摸着她的身體,嘴裏說著鬼都不信的狗屁承諾,表情猥瑣得讓人幾欲作嘔。
其實,李銘宇本身長得不錯,唇紅齒白的,個頭也高。只可惜小時候父親不在身邊,一次發燒沒有及時醫治,右腿有些跛了,因此女生緣並不好。
可是十**歲的年紀,正是對異性身體大有興趣的時候,學校女孩追不到,只好拿家裏這個練手了。反正父親說了,這不是他的親妹妹。
“你把裏面那個脫了,讓我摸摸……”李銘宇不耐煩地一把扯開連惜護在胸上的手,大掌吱溜一下鑽進女孩貼身的秋衣里。一直擱着衣服摸,無異於隔靴搔癢,他也很難受的。
胸前一涼,連惜大驚。
“啪!”她下意識的反手一揮,一個耳光響亮地抽在李銘宇的臉上!
屋內出現了短暫的寂靜。片刻過後,李銘宇只覺一股熱血直衝上頭頂,“媽的,臭丫頭反了你了!”他勃然怒道,狠狠地一掌扇在連惜臉上!
“碰——”的一聲,連惜整個人被他打倒在地,腿重重地撞在床幫上,引來女孩一聲凄厲的痛呼:“啊!”
“你別叫啊!”李銘宇被一聲幾乎帶着迴音的凄慘呼聲嚇了一跳,心慌之下,便宜也顧不上佔了,急急地就去捂連惜的嘴。“……哎!不是,你別喊了,我不碰你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手忙腳亂地就想把衣服給連惜整理好,就在倉促間,身後卻突然響起了一聲暴喝:
——“你們做什麼呢?!”
李彥宏才一進門就看到這麼勁爆的畫面,幾乎沒被生生氣暈過去,他先是一聲大吼,隨即就想到殷嫻還在隔壁呢,急忙轉過身去關上房門。
這兩個不肖子啊,是要作死嗎?!他疾走幾步衝上去,一把推開兒子,拽起衣衫不整、滿臉淚痕的小惜,低吼道,“賠錢貨!真是不知羞啊你!想露是嗎?那乾脆什麼都不要穿了!”他火冒三丈地將小惜的內衣粗魯地拽出來扔到一邊。
“啊!”連惜嚇壞了,下意識地一手捂胸,一手去拽內.衣,卻不妨腳下一滑,跌坐被到了床上。
她顫抖着手勉強拉下衣服蓋住身體,蜷縮到牆角,將頭深深地埋在膝間,無聲地抽泣着。即使知道不是自己的錯,她還是羞得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李彥宏一直就那麼冷眼看着。過了半天,看連惜還在那兒哭,不禁心煩氣躁,喝止道,“行了,哭夠沒?!勾引了你哥哥,你還好意思哭?”
她勾引?!連惜的心就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整個人都呆住了。片刻過後,她驀地抬起頭,眼眶通紅,身體因憤怒而劇烈地哆嗦着。
李彥宏怎麼能什麼都不問,就先打她五十大板?!
李銘宇卻回過了神來,他眼珠一轉,立刻將所有罪名一股腦推到連惜身上,“爸,就是她勾搭的我!我都不知道怎麼回事,真的,她剛剛一進屋就開始脫衣服,非得讓我摸摸她,我趕她都趕不走,真是下.賤死了……”
他原本正繪聲繪色的編排着呢,突然撞上連惜的視線,聲音立時一梗。連惜一雙憤怒到了極致的血色眼睛,正狠狠釘在他的身上。好像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一樣。
“你、你瞪什麼瞪?我說的都是事實……”他不自覺地縮了下腦袋,莫名地有些心虛,後退兩步,溜之大吉了。
“爸,根本不是這樣的……”看那個人渣跑了,連惜也冷靜了下來,這會兒氣惱李彥宏的偏心根本沒用,當務之急是要解決問題。
她抬起手,使勁兒擦了把眼角的淚水,下床語帶哽咽地對李彥宏道,“哥這一年來一直找機會欺負我,以前就老對我動手動腳的,後來開始偷偷親我,到了今天,他居然……居然……”
女孩家的麵皮畢竟薄,她嗚咽着張了幾次嘴,都硬是沒有說下去。
李彥宏則緊皺着眉,眼珠一轉一轉的。其實這倆孩子之間誰對誰錯,他只要稍一想想就明白過來了。可是兒子才是傳宗接代、扶棺養老的,女兒有什麼用?
何況當年他對連蓉太過趕盡殺絕,即使現在再彌補,恐怕連惜以後也不會孝順他了。
他打定了主意,暗地撇撇嘴,似笑非笑地看過去,“小惜啊,爸跟你說,女人都要過這一關的,你跟誰不一樣?何況你哥也沒把你怎麼著不是?別這麼大驚小怪的。”
………
連惜微張着嘴,神情木然地盯着李彥宏,彷彿靈魂都脫離了身體,漂浮在半空中,嘲笑着她,鄙夷着她。
眼前這個男人真的是她的親生父親嗎?
他在說什麼?說她的清白不重要,她太大驚小怪了?
李彥宏見連惜半天沒有反應,心裏也有點不自在,再加上還惦記着後面的牌局,遂胡亂地拍拍她的肩膀,“行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我還有事,先走了。”說完,他背過手,穩穩噹噹地邁着老爺步就出了門。
連惜站在窗邊。正午的太陽很烈,刺得人莫名地想要流淚,溫暖的光線下,她的手腳卻冰涼得嚇人。
過了一會兒,她緩緩垂下眸子,突然笑了。
“哈哈哈……”開始是輕笑,後來那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凄厲,最後,終成為這房間裏唯一的聲響。
此生,她再不會妄想依靠任何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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