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跪
宿舍內,岑秀聽連惜大概講了下這兩天在李家發生的事,雖然是有所保留的版本,可還是氣得肺都要炸了,當場就說要去為連惜討個公道。
同桌了這麼久,岑秀給人的感覺一直都是個挺文靜的女孩,現在為了自己這麼氣憤,若說不感動肯定是假的,但連惜不想讓她摻和進這攤爛事裏。
“你別去!真的,我沒事了。”她拉住岑秀,哀求道,“反正這些人以後我也不想理了,就這麼算了。”
岑秀咬咬唇,心知自己也的確幫不上什麼忙,就這樣過去可能還會給連惜帶來更大的麻煩。她跺跺腳,垂頭喪氣地坐回床上,眉頭深鎖,待了一會兒后,腦子裏忽然閃過一道光,抱着一線希望問:“那你以後預備跟汪臣學長怎麼辦?”如果能跟汪臣複合,甚至訂婚,對連惜而言無疑是個好出路。
怎麼辦?還能怎麼辦?連惜則長長地吐了口氣,好像想藉由這個動作,將心裏所有的苦澀都排解出去一般。
“順其自然。汪家……我也實在是高攀不起的。不過好在高中馬上就畢業了啊!等到了大學我就住宿,每天打工養活自己。”她舉起拳頭揮了揮,臉上漾出一朵笑,眼裏帶着期待的光芒,給自己打氣,也是在安慰朋友。
“……可是,你那個叔叔嬸嬸能這麼輕易放你走嗎?”岑秀不忍潑她冷水,卻還是不得不小心地提醒道。
連惜安撫地拍拍她的手,“沒事的,現在我已經徹底和汪學長鬧翻了,而且剛剛看他好像和堂姐相處地很好,叔叔也沒理由再跟我過不去了。”
岑秀一想也是,畢竟連惜還是他侄女呢。“也是,那報名費的事你就不用擔心了,我借給你。”她拍拍胸膛,像古代豪俠那樣義氣地說道。
“撲哧——”連惜被她的語氣逗笑了,“是嗎?那我可得好好報答你。”她一下子撲到岑欣身上,雙手並用地撓她癢,笑鬧了一通后,才坐直了身體正色道,“不用了,你能幫我多久呢?我總要靠自己的。等會兒下學我就去小學部轉轉,看有沒有人需要家教。”
“作家教的話,你的成績倒是沒問題。”岑秀沉思了一下,“可是人家家長肯定要看你的身份證和學生證,你有嗎?”
連惜神色一黯,說來說去,又扯到戶籍的問題了。
“這樣,我先讓我姐姐給你介紹份臨時工。她在一家大酒店管客服,最近正好借調到前面當領班,引一個服務員進去應該沒問題的。”
“……秀秀,謝謝你。”連惜的鼻頭有些酸。
岑欣看到妹妹領了一個挺清秀的女孩走進來,當下心裏就挺滿意的。她讓連惜在原地轉了個圈,點點頭道,“不錯,可惜個子低了點,不然就推薦你去門口當迎賓了,賺得還多一些。”
她笑笑,又和氣地說:“晚上五點半做到八點半,一共三小時,二十五塊錢,日結,你有空的時候就過來,有什麼意見嗎?”
這樣優厚的待遇,還能有什麼意見?連惜慌忙搖頭。
酒店的工作雖然辛苦,但是卻並不難干。服務員們都知道她是勤工儉學,而且又是領班介紹來的人,多少都會照顧她一點。
每天,連惜放學后就去打工,晚上暫時借住在岑秀的家裏,半個月後就攢下了兩百多。她心裏踏實了些,看來四百六十塊過不了多久就可以還清了。
然而樂極生悲,今天她就遇上了麻煩——
“連惜,這是秋江花月夜包房客人落下的衣服,現在在門口等着呢,你快點給人家送過去。”岑欣急急地將一件西裝塞給她,然後就風風火火地走了,連惜的手還舉在半空中,連拒絕的話都來不及說。
片刻過後,她垂下胳膊,低下頭微嘆了口氣。算了,送就送,秋江包房本來就是她負責的,她不去誰去?而且這件衣服也不一定是那個胖子留下的。
她抱起衣服認命地往外走,行至門口時往前一看,心裏馬上咯噔一聲。一個穿着灰色毛衫,油光滿面,又矮又胖的男人正在那兒不耐煩地對經理說著什麼。
就是他剛剛藉著酒意一直動手動腳的,還非要自己陪酒,說是給小費。連惜自然不願意,那人當場就想發火,卻被旁邊人打圓場攔住了。
她早知道這事兒不會善了,可沒想到別人才走,那個胖子就來找麻煩了。
大堂經理正在擦汗呢,回過頭就見連惜抱着衣服站在那兒發傻,馬上沉下臉低喝道,“還愣着幹什麼?快把衣服拿過來!客人都等了半天了。”
連惜一晃神,趕緊小跑過去。
經理狠狠瞪了她一眼,將衣服接過來,轉過身陪笑着對男人道,“吳總,您的衣服。這次是我們酒店的提醒服務沒做好,下次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嗤——”那個吳總冷哼着接過衣服,一抖,突然瞪大眼睛,誇張地喊了一聲:“啊,怎麼這麼大一塊油!”
眾人順着聲看過去,果見衣服裏面污了一大片醬湯,油膩膩的。
“這是怎麼回事?!”那經理愣了一下,隨即咬牙切齒地怒視向連惜。
“我、我不知道啊,不關我的事……”
“什麼叫不關你的事?”吳總斜了她一眼,挺挺發福的肚子,打着官腔道,“衣服我出門的時候還好好的,難道還是我冤枉你不成?”
“……我不是這個意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連惜咬咬唇,唯有息事寧人。她強壓下心裏的苦意,深深地對男人鞠了個躬,小聲道,“對不起,都是我服務不周,要不我給您洗洗,行嗎?”
“呵呵,這會兒知道自己服務不周了?”吳總怪聲怪調地笑了,別有所指地問:“早幹嘛去了?”
連惜無言以對,唯有更深地將腰彎下。
一分鐘過去了,兩分鐘過去了,男人始終沒有叫她起來,就這麼耗着。周圍人的竊竊私語聲越來越大,連惜閉上了眼,嗓子裏又干又澀。
就在僵持間,岑欣聽到消息快步趕了出來。她在服務業浸染了好幾年了,這裏面的彎彎道道還不清楚?那男人無非就是來搏個面子而已。
她站到連惜身邊,兩手垂在腹前,歉意地連連鞠躬,“吳總,真的很抱歉,是我沒有管好底下人。這樣,您的西裝由酒店乾洗部免費清潔,後天就給您送回公司。您看可以嗎?”
她頓了頓,看了連惜一眼,狠下心道,“至於她,這個月的工資全部扣掉。”
“她一個月工資能有多少?夠買我衣服一隻袖子嗎?”那吳總原本都打算這麼算了,可沒想到半路殺出個領班給連惜撐腰,似乎在酒店還挺有地位的樣子。他就感覺被人當眾打了一巴掌似的,要多不痛快有多不痛快。
“你看看,弄得這麼臟,乾洗店就能洗乾淨了?”他指指那片油污,惱羞成怒地大聲道,“你當我傻子啊!”
岑秀沒想到她的出現會讓事情越鬧越大,一時進退兩難,“……那您說個章程。”
“我說?”吳總顴骨上的肥肉狠狠一抽,冷笑一聲,抬手倏然指向連惜,咬着一口黃牙道,“讓她跪下給我道歉。”
喧雜的前廳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連惜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她猛地直起身,黑亮的大眼睛裏滿是不可思議,“|你說什麼?”
“我說,要你跪下給我道歉。”吳總好像生怕別人聽不到一樣,揚高聲音,一字字重複道,氣焰囂張至極。
連惜的唇劇烈地哆嗦了一下。從小到大,她連父母都沒有跪過,現在居然要給這麼個東西跪下道歉?!
“哈哈。”她低下頭冷笑幾聲,在眾人驚詫的注視下,狠狠地扯掉胸前標誌服務生身份的領花,一把扔到地上,“我不幹了!至於這件衣服,根本不是我弄髒的,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說完,她咬緊唇轉身就走。
“看看,看她這什麼態度!我現在就給你們李總打電話,讓他瞧瞧底下人是怎麼對待客人的!”吳總在她身後氣得渾身亂顫,肚子上的肥膘更是不停地抖啊抖的。一邊說著,一邊就掏出了手機。
那經理嚇了一跳,他才剛上任一個月,對酒店來往關係還不是很清楚呢,沒想到這個男人還真認識他們老總。他當即就慌了,再不敢旁觀,忙不迭地過去阻止道,“您、您別,這麼點事哪裏至於告訴李總呢?”
安撫了男人幾句后,他立刻跺着腳對連惜喊道,“連惜,你給我站住!你要是就這麼走了,上半月的錢真一分都不給你了!”
他在那兒吼得帶勁兒,可連惜卻連步子都沒停一下,逕自朝前走。
經理急得滿頭大汗,心知今天的事兒難善了了,突然靈機一動,大喊道,“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把岑欣也炒掉!讓她陪你一起失業!”
這句話果然掐住了連惜的死穴。她倏然停在了原地,片刻過後,僵硬地轉回身質問道,“這是我自己的事,你憑什麼牽累別人?!”
經理看她停下了,立時暗舒一口氣,不過面上可沒露出半分,反倒嗤笑道,“怎麼沒關係?當初你能進這裏工作全靠她一力舉薦,如今你闖了這麼大的禍,她還不得受個連帶責罰?”
“你!”連惜氣結。
岑欣在旁邊看着,一度想上前說明,可最終還是猶豫着低下了頭,保持沉默。大堂經理根本沒有權力炒掉她,但他有一句話還是說對了。
——連惜是她舉薦進來的,捅了這麼大的婁子,她就算不被辭掉,原來的位置也保不住了。如今,最好的辦法只有暫時委屈連惜了。
她很心疼那個小姑娘,但她更在乎自己的家庭生活質量。岑欣咬了咬牙。
經理幾步走過去扯住連惜,拉着她就往回走,低聲喝道,“要是不想連累別人,你就老實點!”
“嘿嘿,吳總,這姑娘來給您道歉了。”他死死摁住連惜的頭,強迫她彎下腰。連惜用力閉上眼,不願意流出屈辱的淚水。
而吳總完全沒有見好就收的架勢,抱着肩,拖長聲音道,“我說的可是跪下道歉。”
“啊?跪下啊?”那經理看了連惜一眼,多少也有點為難了。
“怎麼?不願跪?”吳總直勾勾地盯着連惜,臉上帶着扭曲的快意,“那我就先讓你們李總炒掉那個領班!”肥胖的下巴朝岑欣揚去。他也知道連惜的軟肋在哪兒了。
岑欣的身體一顫,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向連惜,一副想說什麼又難以啟齒的樣子。
眼淚終於還是流了出來。連惜的身體幾不可查地顫抖着,過了許久,才從嗓子裏擠出一句破碎的話,“別找其他人麻煩,我……我跪就是了。”
在這世上,對她好的人已經不多了。她不想讓那僅有的幾個,還因她而受到連累。而解決的辦法,唯有低頭。這就是窮人的命運,沒有對錯,只有一味的求饒和被踐踏。
她狠狠地閉上眼,掙扎了幾秒鐘后,終於一把甩開了經理的鉗制,膝蓋一軟就朝地下跪去。可下一秒她就愣住了,只因自己的膝蓋碰到的不是冰冷生硬的地面,而是什麼稍軟的東西。
連惜猛地張開眼,低頭看去,視線里是一隻高級的男式皮鞋。她的心突地一跳,好像意識到了什麼一般,慢慢抬起了頭來。
果然,是他。
葉文彰一隻腳墊住了她的膝蓋,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神色淡漠,“這就是你說的……有尊嚴的活着?”
中間他略微停頓了一下,尾音微微上揚,彷彿有一絲笑意自舌尖卷過,卻讓人莫名地覺得脊背發涼。
天不知何時陰了下來。牛bb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