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落 第八章.難得糊塗
日子如常地進行着,卻也又到了分別的時候。母親望着一寧的臉滿是慈愛,枯瘦而冰涼的手搭在高木的床邊,她還是一貫地說著些勸學的話,然後從內袋裏抽出幾張溫熱而污皺的錢,塞入了一寧的挎包。
“去吧,保重身體…”
一寧知道母親累了,也強忍着心別過頭去:“你也保重!”酸澀的淚從他的眼角低落,他不能讓母親聽到自己的哭聲,拉上吱呀的木門,帶着沉重的腳步走出了家門。
屋內的燈熄滅了,母親闔眼積着淚,翻過身子靜默着。有多少事在兩人之間沒能明說,這種阻塞於胸的悶讓一寧很是痛苦,但他只得受着,有時候他會恨自己的聰明,若他不是這樣敏銳,哪裏會有那麼多痛苦呢?
天還未亮,東山上是灰濛的光,自家的幾隻公雞正揚長着脖頸立在石堆側啼鳴,似乎在為他送別,他又要離開家鄉了。
階口立着個小人兒,那是世安。一寧竟不知她是何時醒的,那個賴床勁兒奇大的小女孩如今的表現讓他吃驚。
她揚着手,召喚着她的哥哥。
和她挽手而行,一寧倒再也不用彎腰去適應。她的確是長大了,手也生長了許多,溫暖的小手讓一寧一陣欣慰。
“二哥,過年的時候不要忘了我們的約定。”世安提醒着一寧不要忘記。
“不會的,哥答應你的事情,一定會辦到。”
“走,今天請你吃碗面,去見見宋姨。”
“好耶,又能吃到好東西了!”小丫頭興奮得蹦跳起來,他也只好隨着她一起搖晃起來。走到小河溝的時候,一寧把她抱起,穩當的通過了搭石橋。他仍然記得妹妹追逐着他,望河興嘆時的氣惱。
“宋姨,我帶世安來看你了,老樣子,煮兩碗條面。”
“世安啊,來,讓宋姨抱抱,哎呀,真是越長越漂亮啦。”宋姨從一寧手中接過世安,親狎着世安的紅臉蛋。
面很快好了,依舊騰着熱氣。一寧給世安吹着放進備用的小碗,看着妹妹的狼吞虎咽,她是許久沒到這裏來了,竟然將大碗的面吃了個精光。
“滴…滴”,班車的長鳴宣告它的到來,世安揮着手給他道別。車尾的玻璃外掀起一陣風塵,一寧卻仍然能夠看見世安黑亮的眼睛,世安也長大了啊!
輾轉的車並沒有讓一寧的暈車癥狀出現,大抵是心情沉浸無法估計身體感受的原因,原本漫長的路途倏忽間結束了,班車穩穩地停在石槽口上。乘客們不急不緩地下了車,一寧也慢悠悠的回到了他自己的家。
日頭正頂,正是午間。他收拾了自己的行囊,帶着新的一份心情出發趕往學校,將車栓在乒乓球枱邊的楓樹間,他走向了教室。
並沒有帶着負罪感,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觀察其他教室的情況感到敬畏。當自己身處其中並投入情感,所觀所感與此時並不相同,為了儘快消除這種不安,他加快了腳步。
“報告!”一寧站在教室門口向內呼着報告。
“請進,請進!進來,出去…”各種聲音在教室內迴響,那是同學們的聲音,與此同時的還有各種探視的目光在飛掠,一寧哪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情況,很顯然,許多同學在跟他開着玩笑,沒有老師看管的課堂並不是那麼的正經。
他抿住笑溜回了自己的座位,但他突然發現教室里的人稀稀落落的,並不是正常的人數。他環顧四周,發現顧芳等人都不在,他問道坐在旁邊的李媛才知道班上那些人都出去排練節目了。這是為教師節慶典準備的,許多人都擁有略課的權利,因此教室里的氣氛顯得很寬鬆。
“安靜些,噓…”呂老師從窗檯那破口子向大家示意着,她弓腰埋頭的可愛勁倒引得班上的同學們噗嗤一笑,徹底地不能淡定了。呂老師也只好走入室內,他們才安分了許多,她完全還保留着學生時代的特徵,大抵是與我們年齡相近,也不好對我們太過嚴厲。她還沒學會老辣的教學技術,這讓許多同學都願意和她說心裏話。
“班長,你跟我出來一下。”呂老師保持着神秘,沒有跟其他人明說,這讓教室里又起了竊竊私語。
“還有幾天就是教師節慶典了。吳老師給你排了個節目,是詩歌朗誦,和你搭檔的是三班的班長蘇鳶,這幾天她都在等你對詞呢,你先回教室練練,下節課我帶你去見她。”呂老師將詞本遞給了一寧,然後又開始了在門窗前的漂浮,她不僅要觀察本班的情況,還要巡視這長廊上的四個班級,這並不輕鬆,還須得審時度勢。
“從平凡中走出的不平凡,在三尺台上焚香論劍,筆墨縱橫間演盡了千招萬式,也不改灼熱熾烈的誨倦之心…”
一寧默念着記誦這些文字,他將自己投射到那鋪紅飾綠的高台,思考着如何將節目進行到最好的狀態。在冥想中絲毫沒有注意時間的流逝,直到呂老師翹指敲打着一寧的桌方才醒來,四周已沒人發現他的窘態,他們全都出去看各區域的表演了。
他跟着呂老師到了後花園中,卻發現他的搭檔蘇鳶是他偶然結識的那個印象深刻的女孩。
“唐班長,好久不見!”蘇鳶熱情地揮着手,抿着甜笑斜眼望着他。
“好久不見!蘇鳶。”一寧也予她以熱情的回應。呂老師見兩人相熟狐疑地多看了幾眼,偷笑着走了。她憂慮的事情終於放下了,這兩人合作成功的機會極大,作為指導老師,她也能省心不少。
“蘇鳶,你居然當上班長了,這可真叫我驚喜。”
“哪裏呢,都是同學們抬愛,我還得向你多多學習呢,你可要不吝賜教。”
“會的,我們先對詞吧,等會讓呂老師改改不足的地方。”
“好,那開始吧,走過春天,我們明白播灑種子的希望,走過夏天,我們體會澆灌青枝的溫柔…啊,老師,你們辛苦了,數十年如一日的執着,才使得這貧瘠的土地里長出枝繁葉茂的桃李…”蘇鳶和一寧很合拍,朗誦配合行雲流水般順暢。呂老師也挑不出大的毛病,直言道已經是完美的演出,不需要經過過多的雕琢,已經可以端上台作為整個初三的獻禮作了。
蘇鳶並不停止朗誦的聲音,她還想做的更完美,呂老師滿意地笑着,又從四季常綠的小園灌叢中消失了。接下來便是蘇鳶主導的對戲環節,一寧只好循着她的願繼續着聲情並茂的配合演出。
蘇鳶又是何許人呢?她是初三三班的新任班長,一寧的舊識。暑假期間,一寧到信店工作時偶然與她結識。
“老闆,在家么?”蘇鳶往小口的木窗呼喚。
“來了,請問有什麼事兒嗎,老闆不在家,我幫他看着店。”一寧招呼着略顯疲倦的蘇鳶。
“我想請老闆代筆一封信,這是潤筆費。”撩開亂蓬的捲髮,她掏出厚實的信封,將它遞給發愣的一寧。這是他第一次接待來訪的客人,他將蘇鳶看得很仔細,刻意地記住這個女孩,這將成為他日記本里濃墨重彩的一筆。這種記筆記的習慣是從六年前開始的,並非是一時興起,他不想忘記生命中美好的瞬間。
“這是一份新的工作,第一天我遇見了個可愛的女孩子,她顯然是第一次來,很緊張…她擁有着畫報上的捲髮和很好看的眼睛,只是她拘謹着快速地跑開了,我沒能與她說多少話,可愛的緊…期待以後的日子裏能夠遇到更加有趣的人。”
“小老闆,又來麻煩你了,這次是三封哦。”蘇鳶一大清早就到了店門口,敲着木窗等着回應,可不當巧,一寧還沒到位。蘇鳶只好將三封放進木窗,拿出紙筆寫了留言夾在門縫邊一個顯眼的位置。
一寧騎着車很快地到達了小店,他似乎看見了昨日那個羞怯的女孩,剛想問聲好卻見她消失在巷角。他也只能感嘆緣分的神奇,搖搖頭束緊布包走向店門
風吹來一捲紙,打着旋停在他腳邊,他拾起沾染灰塵的新墨,撣開看來寫下:小老闆,等你很久都不在,我把信塞進窗子裏了,要認真工作額!
一寧將這張紙疊成小頁夾進了昨日的日記里,他笑了,笑得很燦爛。他知道接下來的日子,他就會經常遇見這女孩,枯燥的工作中能夠有這樣一道靚麗風景,也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隨着多次見面,一寧也就漸漸與蘇鳶熟絡了,他終於知道蘇鳶為何有這麼多代寫的信件。她暑假期間都在各大敬老院跑來跑去,成為婆婆爺爺們的貼心小棉襖,那些信都是寫給忙於工作的兒女讓他們安心的。
一寧也在閑暇中和她一起去看望老人們,他並不能像女孩子那般貼近,沒能有好的故事和才藝讓他們開懷大笑。他只能做着些清潔周邊的微薄,傾聽着夕陽紅們波瀾壯闊的往事。
“唐班長,慶典結束后我想請你去看場電影。怎麼說我們也算是好朋友了,當然嘍,你多帶幾個我也不介意啊,我有五張電影票,除了你之外還有兩個名額哦。”蘇鳶拿出五張電影票在一寧的眼前晃悠着,隨後她擰開一瓶礦泉水遞給一寧。
“我會去的,你都這麼說了,我還能不去嗎?到時候通知我吧,跟欣然說也行,額,對了,你認識她嗎?”
“嘿嘿,哪能不認識呢,我們還是很好的朋友呢,虧你還跟她住的那麼近,她就沒向你提起我嘛?”一寧很難想像兩個個性相反的女孩子也能成為很要好的朋友,這讓他有些吃驚,但他自己卻沒想過他已經不知和多少看似水火難容的人成為朋友。
“那,等到那時候不見不散哦,對了,忘了和你說聲再見,再見啰!”
“再見!”
他哪裏還不能知道蘇鳶的小心事,壓在他桌角的那封無名情書的字跡正是她的。信店的經歷讓他能夠識別大多數不是刻意偽造的文字,他只得情勢還未明朗時避着,如今命運卻他給開了個玩笑,這絕計是避不開了。
青春的戀情一旦萌芽便不可收拾,可一寧卻抑制着它的生長,讓它不要橫生枝蔓,傷害那些懷着嚮往的女子。他從來不對追求者至以顏色,只是不理會,裝作一副高冷的樣子。明亮的燈總會在夜裏吸引許多飛蛾,這給了它很多的煩惱,而此時的燈卻更要燃燒自己,它還有着期許。一寧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優秀的人,他只是較旁人專註了許多,這才在別人的眼中高大起來。
“班長,班長,你快過來!”顧芳喊着沉思的一寧,向他揮手致意。
他邁開腳步,心情頓時輕鬆下來,“怎麼了?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我需要一個加油吶喊助威的人,你願意當我的聽眾嗎?在他們面前我都很緊張,如果是你,我應該發揮得很好,你就幫幫我嘛!”顧芳拱手作着謝禮,炯炯地看着一寧的眼睛。
“好,那你開始吧,我做你的聽眾,你要認真地唱哦。”
“當然嘍,不認真的話會丟臉的,我可不想別人說我是充數的。”顧芳撅着嘴,兩手背後搖着腳尖。
顧芳閉着眼歌唱着,原聲里沒有配樂和伴奏,就好像多年前曠野的歌聲,純粹而動人。
“永遠,在我走不到的永遠之前,我會一直記着你的歌聲。”一寧在心中念着,他想守護這來之不易的上天賜予他的珍寶。
夕陽下,顧芳騎着她那輛白漆的自行車消失在周記混沌的路牌,一寧轉過頭去,進入了人煙稀少的教室。
他握着三張票,正破解着蘇鳶留給他的難題。如同往常的夜,但這次卻沒有人打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