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落 第十四章.桀驁不馴
馭着昏沉,一寧從無數個可怕的短夢中驚醒睡下又驚醒。他的精神狀態很差,就像從前的收穫季節般,渾身酸軟,似乎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將他拉扯着,讓他不能離開這溫柔鄉,確然並非只有美人才令人意志雜亂,這淺小的方寸也同有此等威力。一個人的生命中是離不開睡眠的,除卻那些因意外獲得令他們興奮而苦難的特殊能力的人之外,大約三分之一的時間都被這不起眼的溫床支配着。睡眠是正常人必需的,而一寧同是普羅大眾中的平凡人,因此缺失而錯過正常睡眠時間的他沒有像平常一樣神采奕奕,但是他的意志戰勝了憊懶,因而在大霧彌天人影難識的初晨他就已起了。此刻紅日未升,太陽還在努力爬坡,整理好所需的一切,他依舊搭起挎包寫好留言出門。
打開門,霧氣湧進,全方位的侵襲着溫暖的小屋,當然也包括裹得緊實的他。這樣冷的天氣,即使是防護良好的肌膚也會感到持續的苦楚,更可況暴露在外與其親密接觸的更加脆弱的部分,沒着手套的通紅而臃腫的粗手,有着渾明分界線的脖頸,還有因乾燥而“抻”的條紋狀的各處。幸而他擁有毛絨護耳,不用再忍受凍瘡的進攻,雖然戴上護耳有礙聽聲,但在這樣的早上遇到熟人的幾率太小,也就犯不着掀開一側去傾聽。他搓着蠟像般的糙手用已取暖,他可不想因為短暫的溫暖換取長時的陰寒,哈氣這種舉動他如今是不會做了,他寧肯忍受着。
他心裏笑嘆着自己老了,曾經在冰凍的水田裏取出冰凌塊玩耍,壓緊散落的雪成球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是年少,不,幼小時那種無畏,那種用不完的活力如今都已消退,再沒能同往日那般活潑。在很小的時候,他總羨慕着大人的世界,在他的認知里大人們似乎無所不能,站立在世界的高處,觸碰着他所不能的觸及,也如同奇妙的魔法師,能夠變出許多令他驚喜和詫異的事物,他不能做到的事情,大人們卻能夠輕而易舉的成功。他在期盼中漸漸成長,等到他成為少年人時他卻明白成長的苦惱,這是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有過的。關於懷舊,人終究是有感的,只是站立在迷茫的中央困惑着自己應該行走的道路,那是一種只有自己才能明白的特殊感。
他覺得自己像一座被建設的房屋,越往上走越發困難,他不能說自己的基層已經很牢實,但在漸進的過程是越發緩慢,高處總有驚險。
當房屋已成型,其後充實的內飾更加繁多,為了豐富內在,他又不得不添磚加瓦。在風雨萬物的侵蝕下,房屋會在突來的時刻傾塌,他需要一位住進心裏的管理者來照料,然而在此之前他卻要獨自忍受。
他來到了顧芳門前,她家的燈還沒亮,應當是還在溫暖的被窩裏美夢着,少女總有些貪戀的夢讓她沉醉。她時常告訴他,她的許多靈感都是從夢中所得的,在夢的領悟里,她可以有天馬行空,也可以虛空造物,她分享着志得意滿的快樂。
望向樓上的小窗,他沒能看到顧芳披着濕漉漉的頭髮出現,在窗前用木梳理着她黑亮的長發。他有種敲門的慾望,但懸在門前的手沒有敲下,總不能擾人清夢唐突佳人吧,何況他自覺着已經沒有多少時間停留了。
那位年輕的售票員愈發靚麗了,這幾月的時間她定是學會了梳妝打扮,也適應了崗位的工作環境,她已不復當初的疲憊,卻正睜着明亮亮的大眼睛看着他。去市裏的車票漲價了,他沒能足額,尷尬着互相說笑了幾句,才取到正時。這位年輕的姐姐名字很好聽,叫水靈,她的正裝照貼在一側,甜甜的笑很能感染人。或許是晨起少人的緣故,她竟和一寧聊了很久的天,班車也改點了,他還是來得太早了。
拿着從附近早餐店取來的油條豆漿遞給她,他倆就各自吃起來。趕車的人漸漸來到,霧氣也被紅日改色,街道開始紛擾起來,周末的城市也遠比鄉鎮熱鬧,人口的密集是其中的重要原因。
一寧望着窗外的那輪紅日,突覺得很像是母親給他煮的土雞蛋,那樣的甜,那樣的暖,他似乎又看見母親的面容了。那是很平常普通的臉,遠比不上雞蛋白那般形態,黃里透紅的麥色皮膚卻彰顯着健康,很快他又看到臉色蒼白異常的母親,他的淚便止不住了。母親,他的母親如今正躺在病床上呢,他又如何不念着她。
車內是沉悶的,混着不知名的味道,這讓他很生難受,暈車的人是最忌這種特殊的氣味,他只好拉開窗縫來維持狀態。然而風冷的,後座的人不堪承受,他又不得不將其封閉,暈車的滋味誰知曉?那也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有深切體會。可是似乎暈車之人都會成為嫌惡的對象,他們在別人的眼裏是霸道的,會佔據前排的好位置,他們在別人眼裏是影響心情的,會傾吐出令人作嘔的不良消化物。為了不讓其他人受到影響,他也只能輕聲哼唱着所學的歌曲來分散注意力了,好在噁心的感覺不是太過強烈,也讓他生生熬過了艱難的時刻。很久之後他才發現,這條老路已翻新,沒有從前的顛簸了。
經歷一番磨難,他總算到達了市車站,這裏他來得不多但印象深刻,總的來說就是車多,車的類別也多,人多,人的形態也多。相較於縣裏,那隻能用寒酸來形容了,他每一次到這裏都有一番新的感受,這不,花壇里又擺滿了奼紫嫣紅,鮮艷的顏色交織着,給過往的客人帶來一番美好的心情,當然,他此刻的心情美好了些,因為他剛從一座監牢中掙脫出。
“阿寧,來這裏。”三叔眼尖着發現混在人群中的一寧,連忙扯着大嗓門揮手吼叫着,他自然很輕易地發現三叔。三叔是瘦高個,圍着款大紅圍巾特別扎眼,那圍巾是三嬸織的,她就怕找不到陷落在人海的三叔,所以都替他準備着一些她記着的特殊標誌的衣物。
“三叔,等一下,我先去個廁所…”長時的行車已經讓他腹脹難忍,他的暈車癥狀亟待解決,跟三叔短暫的會面交談后就急匆匆的趕往廁所。他要再次收拾自己,至少在母親的面前是要保持整潔的,他知道母親是個講究人,一定不願意看着一個蓬頭垢面的兒子,她會認為兒子受着苦,心裏會難受的。
三叔這些年很少回家,他自調任后工作就非常繁忙,只有在過年時才會看見他的身影。他的變化不大,只是黑髮中夾雜着銀絲,蒼老了許多,看着他發著紅的黑眼圈就知道他這些日子過得很焦慮,他知道是因為母親的病,母親待三叔是極好的,不說艱難時期無微不至的照料,就是三叔與三嬸的姻緣也是她一力促成的,一寧沒有發問,三叔也沒有應答,兩人都保持着少有的默契。他跟在三叔后,就像一匹被牽引的小馬駒,他可不知道去市醫院的路,他從來都很少來這種地方。
“來,婧筠,叫哥哥。”三叔一把抱起向他奔來的小不點,轉頭對着一寧。
“哥哥抱抱,哥哥親親…”小婧筠是認得他的,她在父親的懷抱里不安分地扭動着,那小小身軀里迸發的力量讓人不敢輕視,她簡直要跌落下來了。但一寧很快地接住了她,他對於這個可愛的小精靈的喜愛是絲毫不下於世安的,也盡量滿足着妹妹的要求。不多時,他臉上便印滿了紅花,沾滿了潤濕,婧筠應是表演完節目還沒整理呢,她這個時候就已經很臭美了,她顯然是刻意留着妝容給自己看呢。只是這滿臉的印記讓他無奈,小孩子的心性跳脫着呢,他可不敢再惹哭她了,所以就保留着,叫她咯咯地笑着他也就快樂許多。
三嬸從一寧手中接過婧筠,將餐盒交給了他,就帶着婧筠回家去了,她們還有着節目要排練。三叔將一寧領進醫院病房門口就走了,他要留給屬於他們母子的時空,何況他還有着自己的工作,不能夠到醫院久坐。
看到那白漆鋼床上安靜躺着的母親,他已淚目了,翻騰的氧氣瓶,還有掛在高處的點滴,加上一側滴答響着的心跳顯示都讓他心情緊張,這種配置並不是一個好兆頭。他原本想等到母親自然醒來時再與她說話的,他不想打擾她的休息,但病中的母親彷彿比往日更加耳聰目明,只是輕微的呼吸聲就已經讓她發覺。
“阿寧,你來了,吃過飯沒,餓不餓?”低啞的聲音在安靜的病房中顯得清晰而宏大,母親醒來的第一句話居然是在問他吃飯否,這讓一寧深切的體會到母親的偉大。
“吃了,很飽,三嬸給你煮了粥,我帶來了,等會兒我喂您…”一寧強忍着酸意,沒能哭出聲。
搖起斜度的床,母親偏要自己起身吃飯,她要向兒子展示自己還硬朗着,只是“鹽水”已經乾涸,倒流着老高的暗紅血液。他只得去喊在工的護士來幫忙了,他可不懂得如何護理,要是傷着自己的母親就是罪大惡極了,即使母親絕不會怪罪,他也會在心裏久久無法原諒自己。
“我要簽字,誰也不要攔我!”他大聲呼喊着,沒有誰見過他如此的歇斯底里,他手裏拿着的是一分手術同意書,是決定母親命脈的生死狀。
“阿寧,媽不想做手術,太花錢了,住了這麼多天的院,我早就想回家了,家裏的雞鴨畜生還等着我呢。”母親還惦記着她的一畝三分地,全然不顧自己虛弱的身體。
“不,必須手術,我就只有你這一個媽,你要是走了,讓我們這些做子女的怎麼辦,那我們還怎麼活!”他積鬱的情緒持續爆發著,他從手上的病情分析中得出了不手術的嚴重後果。
“媽知道說不過你,但我的身體我最清楚,我不想拖累你們。你還在讀書,世安還小,都需要錢啊,我這條命值不了那麼多…”
“我現在就回去貸款,你不用擔心了,你就安安心心的待在醫院治病。我來想辦法,就由我做個主,要是你還認我這個兒子,就不要說什麼喪志氣的話了。我已經簽了字,這麼多年我都聽你的話,這次你應該聽我一回,媽,您多保重!”
一寧摔門出了病房,惹得經過的人注目,只是那凶煞未消的眼神寫着生人勿近,他還是不能很快的收斂好自己的情緒。旁人的感官里,他成為一個桀驁不馴的狠人,其實他們又何曾知道,他外在的表現與他的內心並不統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