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金剛怒目
少陵將倒下的桌椅扶了起來,一屁股坐了上去。
“一路上如何?”
“沒什麼人追上來,但也有可能是我沒有注意到。”
少陵不再言語,只是將手指放在桌上微微敲打,看着窗外梭梭的樹影,黝黑的夜色下,他似乎看到什麼稀奇的景色一般,看的入了神不想說話。
李太白走到少陵身後,他亦不是話多的人,所以他也只是靜靜的站立着,一言不發。
窗外一片漆黑,悄無聲息的。
“你知道樹葉落了么,就在剛才。”
“我知道。”
真是有趣,漆黑如墨的夜裏,李太白怎麼可能知道樹葉落了呢?
他又看不見。
但他就是知道,因為少陵告訴了他。
少陵也知道李太白為什麼會這麼回答自己,所以他只是笑了笑。
“你會知道,是因為有人告訴你,一個你願意傾聽的人告訴了你發生了什麼。”
“但那些人不會知道,因為他們聽不見。”
“是啊,他們誰會去在乎樹葉會在何時落了,農人又在何時豐收呢?”
當一個人獲得絕頂高明的武功之時,自然也會收穫絕頂高明的脾氣。
大多數人,都不會再認為自己依舊是先前平凡的自己,他們會立刻與過去劃清界限,彷彿只有這樣,才能證明自己配得上一身武功。
“醉韻樓的燈一直沒有亮起來,明明現在該是熱鬧的時候才對。”
“我還是想的太簡單了,跟在我師父身邊聽了太久的經,都差點忘了這個江湖是要吃人的了。”
現在的醉韻樓應該已經死絕了,不然又怎麼會這麼安靜呢?
李太白想到了一個他從來沒想到的事情。
‘少陵好像是在懊悔?’
少陵可不會懊悔,但他的確很難過。
他將手伸出窗外,似乎想要抓住在指縫中穿行的微風,但也只不過是徒勞無功。
“我剛才來的時候,這裏的燈火還很明亮,現在卻全都已經熄滅了。”
“我曾想要救世人,卻發現我只能殺世人,後來想要救面前之人,卻發現該死的終究要死,後來我便只想幫助人,現如今卻因為我的存在,而讓不該死的人死在我的面前。”
“師父讓我放下,我卻總是放不下,看來註定還要在紅塵中走上這一遭。”
窗外的寒風,停了。
不,風不是停了,而是被抓住了。
但被抓住的,卻不僅僅是風。
本該遠去的夫妻咻然停步,耳畔奏響佛樂,鼻尖縈繞異香。
“好氣魄!”
老者停步,側身立於妻子之後,長袖一展。
叢生的亂象頓時消散,誘人的景象背後,是少陵已在咫尺之遙的逼命之威。
“雖是後生小輩,但現在看來,卻也不差!”
像少陵這樣的對頭,若是放着不管,想必無論誰都會覺得心裏不大舒服,甚至寢食難安。
所以面對少陵的攻擊,這對夫妻不驚反喜,頓時便迎了上去。
“就是不曉得你這娃兒為何改了主意,要出來應戰!”
對手信手接下自己的攻擊,絲毫沒有讓少陵緊張,反而朗笑着趁着交手的間隙回答起了對手的問題。
“兩位可知,行走在漆黑的夜裏卻發現什麼都沒有是一種怎樣的感覺么?”
清朗之音,夾雜如雷迅掌,鋪天蓋地而來。看似姣姣如玉的美男子,舉手投足間卻透着別樣的霸氣。
“這與你出來同我兩夫妻敵對,又有什麼聯繫呢?”
老人雖隨侍在壽星老人身邊多年,對罪佛的凶名卻是早有耳聞,口中常言不屑,手上卻是不敢須臾怠慢,反掌間銳芒初現,勾魂毒刺初試少陵佛掌。
“漆黑的夜裏,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獨自一個人走在路上。那種感覺就像是被人活埋在千尺寒潭下,可真是太難受了。”
肢刃甫接,少陵手按鋒芒佛元微吐,凝實的修為如若千山壓頂,讓老人雙肩一沉難展全招。
老人眉頭微皺,剎覺面前對手內息雄渾,實乃平生難逢。
“別著急,等你下去了,天天都是這樣的日子。”
對峙間的誅心之語,來自於少陵手中的鮮血。
他可不是山神虞拙峰,拿肉掌硬接敵人精修半生的武器,自然會受傷。
這時候的受傷,可不比其他的時候,面前的對手雖不曾在江湖展露姓名,卻也能從出現后的三言兩語看出不是個心慈手軟的。
這樣的人,武器上要說沒淬毒,怕不是只有三歲的娃娃才能信不是?
少陵自然不是三歲的娃娃,但他仍舊不曾在意手中的傷口,哪怕腥甜膩人的氣息已經彌散開來,他也只是自顧自的說著自己的話。
“但在這樣的時候,若是有人點亮了一盞燈火,讓黑暗中的人能知道,這裏並不是黑暗,而是有一個溫暖亮堂的地方在等着你,那該有多好。”
五指輕舒,復又握緊!
勾魂毒刺應招而斷,破碎的鋒銳直直的嵌入少陵手中。
錐心之痛換來橫眉冷目,金剛怒目乍現暗夜之間!
“兩位來去也罷,尋我與好友麻煩也罷,為何要讓這燈火消散。豈不知沒了這燈火,這些行走在夜晚中的旅人,便會找不到方向么?”
“哈哈哈哈哈,老夫還以為你身為靈隱禪師的愛徒,能在這時候說出什麼高論,想不到只是一同不着四六的屁話。”
“施主所言極是,小僧不善言語,的確是只能說些屁話。”
“你說了半天不就是覺得,我夫妻二人殺光了這醉韻樓的人,讓你這小和尚的善心受了激,按捺不住對我夫妻二人起了殺心么?”
“施主所言極是,小僧的確是起了殺心。”
“既然是起了殺心,那又何必說這些屁話,江湖中人終究是要整個高下的,若是覺得不爽利,來殺了我們便是了。”
隨着話語間的挑釁,在糾纏數回合之後,老人身形忽然飄忽不定,帶着被少陵捏碎的武器,縮身斜刺一擊,試圖再創少陵。
說來也是奇了,這對夫妻的招式竟是完全相反,為夫的身形奇詭飄忽不定,為妻的卻是直來直去,不曾有半分的花哨,哪怕面對李太白無鋒的斬擊,依舊選擇硬接。
如今面對這飄忽不定的奇詭一擊,少陵不慌不忙,衣擺一揚驟生金鐵之音,瞬息間充盈於佛袍中的雄厚佛元帶動衣袍,夾住了老人的武器,衣袖擺盪間,沛然大力頓使斷裂的勾魂毒刺幾欲脫手。
一招之失,立讓自身陷入必死之圍,老人身形不穩,元功未定。
正是逼命之刻!
少陵再攢佛元,掌勢恢弘大氣,佛光閃爍於夜間,竟是——
向後一步!
此消彼長,一步之遙頓使生門閃現,老人得勢不饒人,索性放開勾魂毒刺,五指一展毒爪驟現,直向少陵喉間而去。
呲——
耳邊的異象刺客不啻於驚雷,老人終究還是不敢進犯,只能轉而退守,與接應的妻子並身而立。
“兩位施主這麼謹慎,夫妻之間又如此伉儷情深,可真是讓小僧有些難辦呢。”
“若是不夠謹慎,老夫先前豈不是就着了你的道?”
“也是,若不是賢伉儷那道拳風,小僧又豈會讓施主步出死門。”
少陵微微抬起是,先前刺入手中的殘缺利刃,此刻竟是正在腐朽融化,恍惚間便只剩下絲絲縷縷的青煙與依稀在耳邊作響的呲呲聲。
“而若不是施主如此謹慎,小僧現在也不需要苦惱了。”
“想不到你這小禿驢,竟然如此之毒!”
少陵雙掌合十微笑,竟是躬身行了個佛禮。
“所謂不毒不禿,不禿不毒。小僧既然這麼禿,那自然是得夠毒才行的。”
“可惜你這毒不夠隱秘,還傷不到我們夫妻倆;反倒是老夫的毒,現在看來是要傷到你了。”
少陵微微一笑,不慌不忙的盤膝坐下,渾身佛光縈繞。
“施主所言極是,所以小僧現在得開始逼毒了。”
“你可真是好膽色,莫非是當我倆夫妻不存在么?”
少陵沒有回答,因為他已經開始全力逼出體內的毒素了,而既然是所謂的全力,自然是不會有心思再去回答一個敵人的問題。
少陵此舉,讓老婦人勃然色變,能做出殺光醉韻樓惡行的人,自然不會有什麼好耐性,如此的挑釁之下,必然選擇悍然出手。
只可惜他們雖然殺光了醉韻樓,熄滅了樓中所有人的燈火,卻還是有一間房的燈火熄不滅。
不管怎樣的人,在背後有所依靠的時候,總是充滿了底氣。就如同你知道自己身後的屋子裏,有一個人為你守着燈火,那麼哪怕是在屋外的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但想必這個人心裏也不會是寒冷孤寂的,身上也不會是冰冷的。
這對殺人的夫妻肯定體會不到這樣的感覺,也不會明白這樣的感覺是多麼珍貴,哪怕他們一起患難與共,相扶相持走到如今。
有些事,不懂就是不懂,哪怕說的再明白。
可少陵懂,所以少陵先前走出房間的時候,為了讓李太白看的清楚,特意再度點亮了房間的燈火。
現在那道門還是像他剛才出來的時候那樣虛掩着,那門縫中透出的燈火依舊如同先前一般黯淡。
但黯淡就意味着,尚且沒有熄滅。
而那黯淡的燈火下,李太白已經不見了蹤影!